紀千千和小詩來到園內的小涼亭坐下,亭外雪絮飄飄。
小詩壓低聲音道:“已連續十多天沒有見過皇上,不知到哪裡去了呢?”
紀千千道:“你可以問風娘啊!”
小詩道:“我不敢問她嘛。”
紀千千皺眉看她道:“詩詩是希望皇上在這裡,還是不願見到他呢?”
小詩道:“當然不想見到他,他凶神惡煞的模樣很令人害怕,把滿城的人宰掉只像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我怕他離開這裡,是率兵去攻打邊荒集,所以很擔心。”
紀千千心中一動,問道:“詩詩想念邊荒集時,會記起誰呢?”
小詩俏臉微紅,垂首道:“我甚麼人都沒有想。”又擡頭朝她瞧去,訝道:“小姐一點都不擔心嗎?”
紀千千暗呼不妙,看小詩的模樣,可能真的對高彥動了真情。她熟知小詩的性情,她雖或對高彥有意,論性情則各異其趣,是八輩子也扯不到一起的兩個人。換了在正常的情況下,小詩絕不會鍾情高彥。可是現在並非正常的情況,被軟禁隔離之時,人很容易胡思亂想,而高彥恰好是小詩唯一可寄託精神的對象,令她對邊荒集的馳想和懷念,有渲泄的出口。想象中的高彥,只是小詩心中的憧憬和幻象,並非真實的高彥。例如她會認定高彥愛上她,事實當然不是如此。
紀千千大感頭痛,道:“詩詩還記得龐老闆的烤豐腿嗎?”
小詩興奮的道:“當然記得哩!我從未吃過這麼棒的烤羊腿,且是拿來手中大嚼,像個野人般吃東西。”
紀千千道:“龐老闆的手藝在邊荒集很有名哩!他釀的雪澗香,更是邊荒第一名酒。”
小詩若有所思的微笑道:“嘻!龐老闆,他的樣子的確像大老闆。”
紀千千生出希望,道:“龐老闆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人,不要看他外表魁梧粗壯,卻有一雙很靈巧的手,建築和廚藝都同樣了得。他對詩詩也很好哩!照顧得詩詩無微不至。”
小詩欣然道:“詩詩是叨了小姐的光,他們是愛屋及烏罷了。龐老闆真奇怪,話也不敢多說句,與高彥是完全相反的兩個人。”
шшш_ тtkan_ C〇 紀千千終於抓到機會,笑道:“他只是不敢對你說吧!對着我和其它荒人,他不知多麼威風,看他和高彥鬥嘴便清楚了。”
小詩愕然道:“小姐扯到甚麼地方去呢?”
紀千千聳肩道:“我扯到甚麼地方去了?正如詩詩說的,高彥和龐義是判如天壤的兩種人。高公子風流慣了,見到美女便滔滔不絕,口若懸河;龐老闆剛好相反,見到心儀的女子,反不知所措,只把心事藏在心底裡。”
小詩呆了一呆,垂下頭去。
紀千千知道該點到爲止,岔開話題,轉到別的事情去。
她曉得小詩會仔細思量她說的每句話,重溫與龐義相處的每-個情景,以及他每一個神態。終有一天,小詩會發覺龐義比高彥更適合自己,只有在龐義身上,她的心纔有着落之處。
※※※
燕飛有一件事不明白,就是万俟明瑤對他和向雨田勝負的看法。
於万俟明瑤的立場來說,最理想的情況當然是燕飛命喪於向雨田劍下,那她便可以完成對慕容垂的承諾,功成身退,率族人返回大漠,再不用理中原的事。
同時她又可以向尚存的向雨田作出最殘忍的報復,縱使把寶卷歸還他,但向雨田曉得他殺死的竟是最敬愛師傅的唯一骨肉,肯定從此沒法上窺天道。
可是若死的是向雨田,情況又如何呢?燕飛一直是被動的一個,就算事後曉得向雨田是生父的徒兒,由於他對墨夷明根本欠缺父子之情,雖或會心裡感到不舒服,但他絕不會有向雨田的困擾。而万俟明瑤更沒法嚮慕容垂交代。
万俟明瑤逼向雨田到邊荒集取燕飛的人頭,是有十足信心向雨田能完成任務。在她心中,不論燕飛在一年時間裡武功如何突飛猛進,仍不是身具魔種的向雨田的對手,任她想象力如何豐富,亦想不到燕飛在這段時間內的遇合變化,那確是超乎人的想象之外。
可是經過他們昨晚的交手,燕飛不信万俟明瑤不動搖她原本的看法,她必須考慮敗的一方是向雨田的可能性。
以万俟明瑤的性格,是不會坐以待“敗”的,她會用盡一切辦法,求取勝利。
燕飛暗歎一口氣,目光投往前方,接着他奔過一座小丘,候鳥湖出現眼前,在日落的餘輝下,彷如嵌在雪原的一塊明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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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裕回到太守府的主堂,尚未坐穩,申永領一人來見。那人隔遠見到劉裕,大喜若狂道:“小劉爺!還認得我張不平嗎?”
劉裕驟眼瞧去,覺得有點眼熟,然後驀地記起對方是誰,哈哈笑道:“我當然不會忘記在八公山的戰友,如果沒有你趕製出數萬個碎石包,便沒有淝水的大捷。”
兩人同時趨前,四手緊握,有說不盡人事變遷的感慨,更有說不盡久別重逢的興奮。
張不平本身是建康著名的巧匠,被謝玄徵召入伍,任命爲工事兵的頭子。當年淝水之戰奉謝玄之命亢製成數萬個假人,接着又不眠不休地率領手下趕造渡過淝水的碎石包,劉裕與他的交情,就是在這段緊張時間建立起來的,大家都明白對方是怎樣的-個人,因爲人的真性情會於這種非常時期自然流露。
張不平雙目涌出熱淚,激動的道:“玄帥沒有選錯人。”
申永在旁欣喜的道:“大匠本來帶領二千上事兵負責修葺運河,設置渡頭,建立護河的哨壘,豈知吳郡和嘉興相繼失陷,敵人又封鎖了到無錫去之路,正不知逃往哪裡去,聞得小劉爺在海鹽,連忙率領全體手下來投。”
張不平在北府兵內有“活魯班”的稱號,人人尊之爲大匠,故申永對他有此稱謂。
劉裕心中一動,笑道:“張叔今次辛苦哩!”接着向申永打個眼色,表示要和張不平私下說話。申永會意,連忙告退。
劉裕親切地挽着張不平到一角坐下,問道:“今次有多少人隨張叔來呢?”
張不平傲然道:“聽到是小劉爺坐鎮海鹽,人人雀躍,均感事有轉機。說出來小劉爺也不相信,兩千四百三十名兄弟,只有二十三人開小差溜掉,現在到海鹽的仍有兩幹四百零七人。除了拋掉了笨重的工具,可隨身攜帶的行頭都帶了來,否則如何爲小劉爺效力?”
劉裕道:“你怎曉得我在海鹽?”
張不平道:“往北之路被天師軍封鎖,西面有運河阻隔,且是敵人勢力範圍,往南則兇險難測,只好朝東闖。不瞞小劉爺你,我們只想逃離戰場,希望避開海鹽直抵大洋,再沿海北上。幸好沿途見到寫着‘小劉爺在海鹽’的指示牌,忙往海鹽趕來。開頭時還半信半疑,怕是劉毅誆人的招數,因爲木牌有他的印記。到遇上小劉爺派出的探子,方知小劉爺確實在海鹽。當然仍要見到小劉爺你纔可作準。我們商量過哩,大家都同意若見不到你在海鹽,到晚間立即開溜。哈!現在當然是另一回事,我還要趕着出去向各兄弟報喜。”
劉裕心忖劉毅自有他一套的辦法,這麼簡單直接的方法,偏是他和屠奉三沒有想過。忍不住問道:“琰帥刻下在會稽,爲何你們不到會稽歸隊?”
張不平露出一個不屑的表情,哂道:“我們陷進今天這種田地,便是由這個目空一切的人一手造成,安公和玄帥的臉都被他丟光了。想玄帥在世之時,我們北府兵戰無不勝、威風八面,哪想得到會有今天?”
劉裕道:“你看過我們在城南的陣地嗎?有甚麼話要說?”
張不平現出大匠風範,回覆冷靜的神色,沉吟半晌道:“小劉爺須先告訴我,在你心中,希望這個陣地可達到甚麼效用?”
劉裕無把滬瀆壘和海鹽脣齒相依的形勢詳述清楚,然後道:“現在我們糧食豐盈,兵矢物資不虞匱乏,縱使大批兄弟來投,一年半載也不會出問題。當會稽和上虞失陷後,海鹽將是怒海上一葉扁舟,敵人會從海陸兩路大舉來攻。但只要我們能穩守海鹽,又今天師軍無法封鎖我們海路的生命線,我們便大有可能反敗爲勝。”
張不平叫絕道:“小劉爺不愧是玄帥指定的繼承人,只是巧奪滬瀆壘的奇着,便大有玄帥鬥智不鬥力的作風。現在我更有信心哩!小劉爺放心把海鹽防禦工事交給我處理,我有信心令海鹽穩如鐵筒,任敵人猛攻猛打,亦攻不入海鹽半步。”
劉裕大喜道:“海鹽的防禦工事,就由張叔全權負責,趁現在天師軍陣腳大亂,不知要先攻海鹽還是會稽的當兒,請張叔視察海鹽的形勢,讓各兄弟好好休息,明天才投入工作。”
張不平嘆道:“小劉爺真的能體恤我們,換了琰大少,哪管你累不累。”
劉裕和他一齊起身,挽着他往大門舉步,道:“我要親自向諸位頭領說明張叔的權責,職份分明,纔不會出亂子。”
張不平心悅誠服的隨他去了。
燕飛立在湖邊,看着太陽沒入西山去,天色漸轉昏沉時,想到另一個問題。
那關乎到事後的情況和其影響。
假如他被向雨田“殺死”,會出現怎樣的情況呢?万俟明瑤會依諾把寶卷歸還向雨田,同時向他透露真相,令向雨田終生抱憾,練不成種魔大法。
接着她會派人知會慕容垂已殺死他燕飛,完成了諾言,從此慕容垂的事與秘族再沒有任何關係。
慕容垂會有何反應呢?
慕容垂會派人查探此事,如果他確定燕飛已死,將於冬季結束的時候,全力反擊拓跋圭,且再不把邊荒集放在心上,而這將變成慕容垂最嚴重的失誤。當然燕飛必須詐死。這方面該不成問題,因爲在與慕容垂決戰前,他要到南方解決兩道難題,令邊荒集沒有後顧之憂,好能全情投入與慕容垂的戰爭去。
首先,他須助劉裕應付魔門的手段。
他再不敢小覷魔門,只看憑他和向雨田兩人聯手之力,還依賴一點幸運的成分,才能殺死鬼影,便知魔門中人多麼難應付。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魔門正全力支持桓玄,劉裕只要稍有疏忽,將會敗得很慘。不論在公在私,他都不會坐看劉裕被魔門弄垮的。因劉裕的成敗,直接影響到邊荒集的安危。
其次他必須解決他與孫恩之間的事。
孫恩現在對天師軍的事不聞不問,一心只想從他燕飛身上得到開啓仙門的方法,可是若天師軍面對存亡的難關,孫恩對由自己一手創立的天師道是否仍能坐視不理呢?孫恩一天未破空而去,仍有人的七情六慾,如果他再插手天師軍的事務,會是劉裕最大的威脅。
劉裕於北府兵,有點像他燕飛和邊荒集的關係,一旦劉裕出事,北府兵會不戰而潰,而燕飛是絕不會容此事發生的。
練成黃天無極的孫恩,變成了近乎沒法殺死的人,這樣的人,會是多麼可怕的一個刺客。
所以他必須殺死孫恩。
一天孫恩的威脅仍在,他營救紀千千主婢的計劃都存在未知的變量。
但他有能力殺掉孫恩嗎?
直到此刻他仍沒有信心和把握。不過只要想想沒有孫恩的世界,會是多麼美好,他便卜決心不論如何艱難,也要除此死敵。
且他須把主動搶到手上,若讓孫恩刺殺劉裕成功,他才動手,便悔之已晚。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孫恩的可怕。
就在此時,他感應到向雨田正在不住接近。
但仍找不到万俟明瑤的蹤跡。
燕飛目光投往小湖另一邊臨岸的雪林,天地一片寧和。
※※※
拓跋圭一馬當先,領着二千戰士,全速趕往平城,緊迫在他後方的是楚無暇。
他們日以繼夜的趕了五天路,可望於今晚午夜前抵達乎城。
擊退宿敵赫連勃勃後,他對未來更有信心,對復國充滿了希望。他深信燕飛一到,將可解決秘人的問題,餘下的便是和慕容垂決一死戰。
開始時,他對紀千千這神奇探子在他與慕容垂的鬥爭裡能起的作用,仍是不明就裡、半信半疑的,但當他瞧着赫連勃勃當夜領軍來偷襲盛樂,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
只要想想沒有紀千千的情報,情況將會是完全相反,便知紀千千這神奇探子舉足輕重的作用。
一直以來,慕容垂都是以奇制勝,令人防不勝防,總是被他牽着鼻子走,直至被他徹底覆滅,仍不知在何處出錯。
可是當他和燕飛透過紀千千,完全掌握了慕容垂的計劃,敵人的奇兵便不再是奇兵,而變成是自尋死路。
當然!
在戰場上交鋒,勝敗的因素錯綜複雜,難以預料,但至少他拓跋圭可選擇在最有利的優勢和條件下與慕容垂對決。
唯一須擔心的是慕容垂把紀千千留在後方,那紀千千將沒法供應有關慕容垂最新動向的消息。
他必須和燕飛好好想出一個辦法,令慕容垂不敢把紀千千留在後方。
寒風迎面吹來,夾雜着絲絲雨雪。
楚無暇趕上去道:“又下雪了,我們是否該停下來,以躲避風雪呢?”
拓跋圭道:“平城在兩個時辰的馬程內,回到平城,想休息多久都可以。”
楚無暇道:“我不明白爲何要這麼急着趕回去,最怕是秘人埋伏前方,我們可能要吃虧的。”
拓跋圭笑道:“我專挑平野之地走,正是要教秘人無法偷襲。當他們的探子看到我們時,我們已像一陣風般遠去了。知道嗎?這是馬賊的戰術,而我拓跋圭,一直是最出色的馬賊。”
楚無暇嬌笑道:“族主不單是最出色的馬賊,且是最出色的情郎。”
拓跋圭朝她瞧去,這美女及時的向他拋了一記媚眼,登時令他心中一熱,更添這句語帶相關的話的挑逗性。搖頭苦笑道:“不要惹我!在行軍時,我是絕不會想女人的。”
楚無暇笑道:“族主的心情很好呢!”
拓跋圭不再答她,心忖自己的心情的確很好,且是前所未有的那麼好,現時的成就,是從沒有叮能裡爭取回來的。而他面對的敵人,是北方胡族裡近百年最了不起的統帥,只要能擊敗他,北方的天下還不是他拓跋圭的囊中之物嗎?
忽然他想到劉裕,他在南方的表現,是否及得上自己呢?
漫天的風雪,把馬隊捲入白茫茫的天地去,太陽最後一抹夕光,消沒在雪原西面的地平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