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飛早猜到万俟明瑤不會錯過這唯一下手殺他的機會,而他正蓄勢而發,陽火陰水融合而成的真氣嚴陣以待。他不但要捱過万俟明瑤的掌勁,保持身體的完整,還要借万俟明瑤練得另一奇招。只有通過死亡,他方可真正的掌握玄之又玄的陽神,當他確能死而復生,他便可說是練成水裹火發,火中水生,超越了死亡的奇術。
万俟明瑤毫不留手的第七掌拍在他背上,他的心脈終不堪衝擊,應掌折斷。
燕飛最後一個意念,就是他被曾深深愛過的女人親手殺死了。
天地初開,陰陽分判。
忽然間,燕飛再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他像化作以千萬計的微粒,朝上騰昇,那是一種絕對沒法形容、從沒有經驗過的感覺,也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是剎那的光景,他發覺正置身於一個奇妙的位置,在某一高處俯瞰自己躺在岸旁雪原上的遺體,向雨田就跪在他燕飛的遺體之旁,而万俟明瑤則站在另—邊。
一個明悟在心中升起他死了。
一切變得無比的清晰,天地亮了起來,當他想看清楚自己遺體時,向雨田正把自己的遺體翻轉過來,而他則在數尺的距離,看到自己失去了生命沾滿血漬的蒼白臉容,既熟悉又像非常陌生。
景象逐漸模糊,奇異的感覺在思域內蔓延,其它的人或物褪變而成對他沒有意義的背景,他再不在意他們在說甚麼,又或做甚麼。他隱隱記得以前他是屬於這個漸轉模糊的世界,而唯一的聯繫只是躺在白雪上的軀殼,還好象有些事尚未完成。
接着他感到自己朝無限的空間擴展,先前的景象消失無蹤,再沒有時間的限制;沒有肉體的拘束,一切自然轉化,他就像被釋放了,靈體終於達致大自在的境界,他再掌握不到自己是誰。一切有待重新的認識和探索,再次體驗所有的起始和終結,以及瞭解起始與終結之間的一切。
下一刻他感覺到無數的星辰,及星辰之外的無限遠處,他感到輿天地軍融爲一,共同作着不知從何時開始、何時終結的運轉。
就在此刻,他聽到像來自遙不可及的遠方傳來的呼喚。
他聽到“紀千千”三個字。
※※※
向雨田緩緩從燕飛的屍身旁站起來,神色木然的盯着万俟明瑤,沉聲道:“你可知道自己幹了甚麼?”
万俟明瑤身穿黑色水靠,揹着個小包袱,湖水仍不住從她溼透的身上流下來,滴在雪地上,她神色清冷平靜,冷冷瞅着向雨田,似乎燕飛的死和她沒有半丁點關係。
向雨田雙目射出悲憤神色,厲喝道:“回答我!”
万俟明瑤淡淡道:“你和他是否串謀來對付我?”
向雨田勃然大怒道:“人都死了,是否串謀還有關係嗎?你這個愚蠢的女人,你知道自己做了甚麼蠢事嗎?從小到大,你想到的只是自己,從沒有爲別人着想過。你根本沒有愛人的資格,因爲你只愛自己。天呵!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呢?”
万俟明瑤半點也不像剛殺了人的兇手,花容靜如止水,美如一朵脫俗的白蓮花,冷然道:“你罵夠了沒有?”
向雨田愕然無語,俯首審視燕飛,雙目射出哀痛的神色,心忖自己怎會這麼愚蠢,竟容燕飛去冒這個險。此時的燕飛,與其它死去的人沒有任何分別。
万俟明瑤解下背上的小包袱,揮手朝向雨田擲去,道:“接着你的鬼東西。”
向雨田自然而然的雙手接個正着,感到小包袱內裹住的正是藏有《道心種魔大法》下卷的鐵盒子。可是心中卻沒有絲毫得寶的興奮和欣悅,只有鑄成大錯的失落和心灰意冷。
万俟明瑤柔聲道:“你一直知道他是誰,對嗎?”
向雨田頹然道:“我不想說話。”
万俟明瑤露出淒涼的笑意,道:“你得到你想得到的東西哩!難道不感到快慰嗎?不過不論你心中是苦是甜,與我万俟明瑤再沒有半點關係。你走吧!”
向雨田失聲道:“你要我走?”
万俟明瑤平靜的道:“以後我再不管你的事,你也不要來管我的事。”
向雨田露出疑惑的神色,盯着她沉聲道:“你想幹甚麼?”
万俟明瑤淡淡道:“都說我的事不到你管,你既得到夢寐以求的東西,還留在這裡幹嘛?快給我滾。”
向雨田厲喝道:“你想幹甚麼?”
万俟明瑤往腰後一抹,手上多了一把亮錚錚的鋒利匕首,鋒尖藍光閃閃,顯是淬了劇毒,接着雙手握着匕首,指着自己的心窩,目光落到燕飛屍身處,悽然道:“我欠了他一條命,只好以自己的命還他,如此兩不相欠。”
向雨田劇震急喝道:“且慢!”
万俟明瑤苦笑道:“不論你說甚麼,都不會令我改變。太遲哩!一切都太遲了,現在縱然你把那害人的魔卷撕成碎粉,以示回到我身旁的決心,也改變不了我的決定。你該清楚,我万俟明瑤決定了的事,是永遠不會改變的。我已失去了再愛一個人的力量,生命對我再沒有意義,一切都隨燕郎去了。”
向雨田二話不說地跪倒在燕飛身旁,把燕飛的屍身扶起來,搖晃着道:“燕飛!快回來!我的老天爺!求求你立即活過來。”
万俟明瑤呆瞪着向雨田,失聲道:“你是否瘋了?”
向雨田伸手不住拍打燕飛左右臉頰,悲呼道:“燕飛!燕飛!給我一點反應。”
万俟明瑤輕柔深情的道:“我死了之後,你可否把我們同葬一穴,這是我對你最後一個請求,不要令我失望。”
她的一雙秀眸射出憐惜的神情,輕輕道:“人死不能復生,不要再打擾他的寧靜好嗎?何況燕郎不會寂寞,我會好好的陪伴他。”
向雨田發出驚天動地的一聲怒吼,狂喝道:“燕飛!爲了紀千千,你必須回來。”
兩手一鬆,燕飛躺往地上去。
万俟明瑤現出一個哀莫大於心死,失去了一切的神情,然後閉上眼睛。
驀地向雨田急叫道:“我的娘!我的老天爺!”
万俟明瑤睜開秀眸,眼前的情景頓令她目瞪口呆,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雙手再拿不着匕首,嬌軀劇顫下,匕首掉到腳前的雪地去,而她則雙腿一軟,坐倒地上,一時天旋地轉,再不明白眼前發生的異事。
向雨田變了另一個樣子,雙目奇光閃爍,重新把燕飛扶起,發了瘋的興奮叫道:“燕兄!燕兄!你成功哩!”
燕飛口鼻回覆呼吸,辛苦的睜開眼睛,眼神茫茫,似是視而不見。
向雨田目光投往万俟明瑤,見她一臉迷惘地看着他們,忙向燕飛道:“燕兄!燕兄!快醒醒!你終於陽神歸竅,活過來哩!”
燕飛眼神逐漸凝聚,倏地張口噴出一團血霧,探手搭着向雨田肩頭,挺起身體,咳着道:“好險!差點不肯回來。”
向雨田愕然道:“不肯回來?”
燕飛像此時方發覺万俟明瑤跌坐於丈許外的雪地上,神情錯愕。
兩人目光接觸,淚珠從万俟明瑤眼角瀉下來,順着臉頰滴在她的水靠上,與湖水混和。
燕飛詢問的目光投往向雨田。
向雨田頹然坐下,不住喘息,由於催發魔種,他真元損耗極鉅,剛纔全憑一股因燕飛“慘死”而來的悲憤激動支持,現在燕飛死而復生,他鬆馳下來,立告不支。
向雨田向燕飛點點頭,又搖搖頭,一副不知從何說起的神態,旋又像記起甚麼似的,探手把給拋在一旁的小包袱拿起來收入懷裡。
燕飛再望往万俟明瑤,看到了她身前雪地上的匕首。
寒風徐徐吹來,候鳥湖旁的雪原一片寧靜祥和。
万俟明瑤猶掛淚珠的俏臉現出一個悽迷的笑容,輕輕道:“我是否在作夢?燕飛你究竟是人還是鬼?”
向雨田搶着代他答道:“這是燕兄他的一種奇異功法,可以假死過去。我們的確是合謀對付你,卻是爲了你好。”
万俟明瑤雙目填滿疑惑的神色,接着垂下螓首,輕柔的道:“我輸了!”
這句話完全出乎兩人意料之外,更想不到會從她的口中說出來,聽得面面相覷。
万俟明瑤取回匕首,插到後腰去,緩緩站起來,秀眸射出無限欷噓緬懷的神色,柔聲道:“我的心情從來沒有過像此刻這麼平靜。兩段刻骨銘心的愛情,都在今夜結束。現在我唯一的願望,就是快點回到沙海去,其它的一切再與我無關。”
接着美目深注的瞧着燕飛,道:“雖然我和你的事情已經了結,我更清楚你心中愛的是誰,但至少你應該不再懷疑我對你的愛。在我的心中,拓跋漢已被我親手殺死,以後的燕飛與我再沒有任何關係。”
燕飛皺眉道:“你如何嚮慕容垂交代呢?”
万俟明瑤從容道:“我會使人通知他,我們已盡了力,但任務還是失敗了,我們再不會插手。別了!”
說罷掉頭便走,迅速遠去。
兩人仍坐在雪地上,你眼望我眼,說不出話來。
好一會後,向雨田雙目奇光閃閃,急不及待的問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我還以爲你死定了,明瑤每—掌拍在你的背上,便如拍在我背上那樣,你怎可能仍像個沒事人似的?你真的沒有事嗎?現在感覺如何?”
燕飛答道:“我的感覺很好,那是再世爲人的感覺。剛纔明瑤是不是要自盡?”
向雨田把早先的情況道出來,然後道:“你真的死去了嗎?”
燕飛點頭應是,道:“剛纔實是險至極點,化爲陽神後,我對這人間世的記憶和感情迅速消退。他***,那種與宇宙萬物同遊的感覺真的是無比動人,令人再不想回到這個臭皮囊裡來,便像鳥兒從囚籠脫身,振翅高飛後永不想重返籠裡去。幸好我聽到你在喊紀千千,記憶重流入我陽神的意識去,令我拋開一切的回來。若你喚遲一點,我恐怕再聽不到。”
向雨田興奮難禁的道:“你以事實證明了人的存在並非到墳塋而止,他孃的!這是對我最好的激勵,希望我的魔種等同你的陽神。哈!你現在感覺到自己和死前有甚麼分別呢?”
燕飛微笑道:“你覺得我有不同的地方嗎?”
向雨田坦然道:“表面看,真察覺不出有甚麼不同之處,你仍是原來的模樣,說話的神情語調仍是之前那個燕飛。可是真奇怪,我總感到你不同了。”
燕飛欣然道:“不同處在於我曾經歷過死亡。上一次是糊裡胡塗的,像發了一個夢,夢醒便活過來。今次則是清清楚楚自己死掉,而肯否回來,可以由自己作主。”
向雨田不解道:“爲何會有這樣的分別?”
燕飛道:“上次和今次的分別,在於上次我歸西之時,陰神和陽神尚未能結合爲一,肉體的死亡,令依附它而存在的陰神也步上滅亡之路,全賴陽神自動歸體,令陰神回覆生機,接上斷去的心脈,因而能從死中復活。今次我的陰神陽神二合爲一,所以當我離開軀殼,也帶着生前的回憶片斷,擁有一點不滅的靈智。這是我可以想出來最好的解釋,至於事實是否如此,恐怕只有老天爺曉得。”
向雨田目光投往万俟明瑤消失的方向,點頭道:“我要仔細的想一想。無論如何,你證明了人是有可能超越死亡的。這將會是你我之間最大的秘密,而這秘密亦令我們成爲最知心的朋友,是名副其實的生死之交。”
燕飛提醒道:“你不想看看包袱內裝的是否你的寶卷嗎?”
向雨田搖頭道:“在這樣的情況下,明瑤是不會騙我的。唉!我從未見過她那樣的神情。”
燕飛想起万俟明瑤,嘆了一口氣。
向雨田頹然道:“明瑤肯認輸收手,是最好的事。她真正愛的人再不是我向雨田,也不是你燕飛,而是拓跋漢,你和我終於脫離苦海。對嗎?”
燕飛道:“經歷過死亡後,我對佛家說的衆生皆苦有更深刻的認識和體會。我們現在該否好好打坐練功,以補回損失的真元呢?”
向雨田道:“沒有十天八天的潛修,我是沒法回覆過來,所以也不急在一時。”
稍頓問道:“明瑤的問題解決了,你有甚麼打算?”
燕飛笑道:“看你的樣子,是想助我?”
向雨田欣然道:“只憑你肯爲我犧牲性命,幫我取回寶卷,你的事我怎可袖手旁觀?真險!明瑤這陪你一起死的絕計,確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如果你們雙雙身亡,我以後真的不知如何活下去。想想也教人心寒。”
燕飛道:“事情既成過去,便拋在一旁,不要去想。運金子到邊荒集的事再不用勞煩我,我會趕回南方去,徹底解決孫恩的問題。當我再回來時,輿慕容垂的最後決戰將告展開。”
向雨田道:“孫恩的事,我很難插手,你亦不想我插手。對嗎?”
燕飛點頭應是。
向雨田皺眉道:“你有把握殺孫恩嗎?恐怕他也練成了殺不死的陽神。”
燕飛同意道:“這個可能性很大。唉!若說我有把握,就是騙你,不過我必須面對他,把事情解決。”
向雨田微笑道:“我對你卻有十足的信心,至少孫恩未試過死而復生的滋味。”
燕飛拉着他站了起來,道:“分手的時候到哩!我要回平城去。”
向雨田道:“我會留在平城附近,看看明瑤和她族人是不是真的撤走。然後我會覓地潛修,以勘破寶卷的秘密,同時靜候你凱旋歸來。燕兄!我向雨田真的很感激你。不但因我得到寶卷,更因你替我解開了和明瑤之間的死結。”
燕飛拍拍他肩頭,笑道:“你該感激的是拓跋漢,而不是我。”
兩人對視一笑,盡在不言之中。
向雨田往後退開,長笑道:“在此預祝燕兄與孫恩一戰,旗開得勝。後會有期!”
再一聲長嘯,掉頭去了。
燕飛立在候鳥湖旁,心中充滿對生命奇異的體會。
生命是不會毀滅的,在這個浩瀚無邊的宇宙中,任何奇怪的事也可以發生,任何吉光片羽的存在自有其意義。滄海可以變成桑田,桑田可變回滄海,但生命會繼續存在,縱使是以人們不能理解的方式存在着。
燕飛收拾心情,閉目運轉體內的陽火陰水,滿三百六十週天后,一聲呼嘯,望平城的方向飛掠而去。
只有他清楚自己死前和復生後的分別,就是陰陽二神已結合爲一,陽火和陰水變得同流合運,再沒有彼我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