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8.番外

玉簪和惜蘭在廊下面面相覷, 不知皇后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 均有些心驚肉跳。兩人本都是極仔細慎重的人, 誰也不曾在裡頭多嘴,摒退了廊下的一衆女史和宮女後,才湊近了悄聲商議起來。

“四主主早離京赴川去了好些日子了, 聖人她——”玉簪心驚肉跳地壓低了聲音問:“可要去稟報官家一聲, 或是請方醫官再來看看?”

惜蘭想了想, 搖頭道:“或許聖人只是剛睡醒, 一時糊塗了。不如還是我進去說一聲罷。你且自去尚宮局辦差吧。” 皇帝離開坤寧殿時神色古怪,萬一她們貿然行事,讓皇帝誤會皇后以四主主和陳真人爲由邀寵,反倒多惹是非。

玉簪眉頭蹙了起來:“自聖人七歲起, 我便伺候在她跟前,從未見過她這般失魂落魄,萬一說了後更不好了如何是好?”女子爲情所困, 迷了心神的大有人在。

寢殿門忽地一聲開了, 兩人吃了一驚, 趕緊福了下去:“娘娘萬安。”

“是我犯糊塗了。”孟妧看向她二人,聲音溫和沉靜:“傳輿,直接去瑤華宮就是。”

“娘娘——?”玉簪紅了眼圈。

“我無事,我很好。”孟妧嘴角微微翹了翹:“怎麼你們也和我見外了?竟不提醒我一聲。”

“都是奴的錯,請娘娘恕罪。”惜蘭深深屈膝。

廊下一時無聲, 半晌後孟妧才輕嘆了一聲:“你們如此小心謹慎, 也是好事。”

***

四月晚春, 鳥將雲共遠,天與樹俱青。金水河入了金水門,經瑤華宮後頭往宮城禁中後苑而去。

眼見天色由青轉紫,暮色漸沉,京中各大寺院皆響起了擊鼓聲,汴河兩岸許多浴佛聽經的百姓紛紛離寺歸家。在寺院裡被拘了一整天的小娘子們,卻不急着回家去,相約了往城中有趣的地方消遣玩耍,一時間繡羅衣裳照暮春,汴京水邊也多麗人。

鑲嵌銅鳳花朵,雕刻金龍騰雲的皇后輿駕停在瑤華宮門前,前一刻抵達的天波府和太尉府的馬車趕緊讓道於旁,正在門前和陳素、魏氏敘話的穆老太君見是皇后來了,朗聲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聖人竟也來了瑤華宮。”她身後的七位楊家夫人迎上去躬身行禮。

魏氏抱着小五笑話起陳素來:“這修道的瑤華宮卻住了你這尊大佛,香火能不旺麼?”

陳素又驚又喜:“明明都是你引來的貴客嬌客,怎說起我來了?”自瑤華宮修繕一新後,她搬出大內,屈指已有十多天沒見過趙栩和孟妧,雖已離了紅塵身入道門,她卻依然放不下他們這幾個小兒女。還是太初西行前送她一箱道家典藏時,曾笑雲:道心藏魔,魔心蘊道。出世是修行入世也是修行,事事順心而行,亦是修道。她這才釋懷了不少。

孟妧不意在這裡遇到穆老太君她們,想起午間延福宮的事,略有些尷尬,面上不顯,笑着伸手去扶穆老太君:“老太君見駕免禮,怎朝九娘行起禮來?我可當不得,快快請起。”

穆老太君順勢站穩了,笑道:“聖人今日賜了那許多珍貴物事給我們,老婆子拿娘娘的手短,彎一彎膝蓋又何妨?”

孟妧心裡一怔,她今日給外命婦們確實安排了賞賜,卻只是些時新果子和開寶寺高僧們手抄的經書而已,哪裡珍貴了?

“老太君客氣了。”孟妧笑道。

衆人簇擁着她們入了正廳。落了座,敘了幾句話,才知道因老太君掛帥陳青隨軍,兩家一同征戰京兆府,如今同樣低調的天波府和太尉府倒常有往來。瑤華宮隔壁的興德院當年是天波府籌建的,楊家三代十幾位好男兒的英靈均供奉在興德院。今日浴佛節,魏氏便約了穆老太君一同往興德院祭奠楊家滿門英烈。出了興德院,穆老太君跟着魏氏順道來探望陳素,正巧遇到了隨興而至的孟妧。

孟妧感嘆着,便說起皇帝已安排了今年中元節,將於大相國寺、開寶寺、天清寺京中三大寺院爲大趙開國以來的歷代英烈設大會,焚錢山,祭軍陣亡歿。

穆老太君想起金沙灘戰死的七個兒子,歲月早將殷紅鮮血漂得淡了,只嘆道:“官家和聖人有心了。多謝太尉有心,有勞魏娘子帶着小縣君還跑這麼一趟。”

楊四夫人性格活潑,見氛圍沉重,便上前逗了逗陳小五:“小縣君長得真是好看,有這樣的小表妹,怪不得官家今日鬧了這麼大的笑話,定是盼着娘娘快些生個小皇子或是小公主呢。”

幾位楊夫人和老太君都笑了起來。

陳素和魏氏不禁看向孟妧:“今日官家在宮中怎麼鬧笑話了?”

孟妧心中納悶,卻也只抿脣笑而不語。

“老四媳婦,你給魏娘子和真人說說。”老太君笑道。

楊四夫人孟氏年輕時有“神力孟四娘”之稱,最是爽快利落,笑道:“臣婦妄言官家事,不知娘娘可會怪罪?”

孟妧笑着搖頭:“四夫人但講無妨。”

“今兒我們陪着太后娘娘浴佛,官家忽地將聖人拘走了,說聖人需得好生歇息,聽起來倒像是那個了的意思。這自然是大喜事,喜得太后娘娘不行。等用了素齋,在延福宮正殿品茶時啊,官家突然三步並兩步地闖了進來,驚得那些年輕的婦人郡夫人們都忘記行禮問安了。”楊四夫人學着趙栩的模樣連走幾步,又學着那些年輕的外命婦目瞪口呆的樣子,生動之極。

魏氏和陳素又驚訝又好笑。孟妧心中一動,那便是趙栩匆匆離了坤寧殿後的事了。

“官家湊到太后娘娘身前問了幾句,娘娘手中的茶盞就這麼一翻,虧得官家身手好,寬袖一翻一卷,全接住了。這滿殿的人連驚叫聲都沒來得及喊出來。”楊四夫人眉飛色舞連說帶比,說道茶盞一翻,倒把陳素嚇了一跳。

孟妧笑着暗想這位夫人難怪姓孟,不知代州孟家和往日成都孟家可是同根生,怎地她和二哥彥弼倒像一家人。

“太后娘娘顧不得讓官家去換衣裳,又好氣又好笑地問老太君:老太君你說說,人人都道六郎他天下事無一不通無一不精,怎地在女孩兒身上倒犯起糊塗來了?九娘不過多吃了幾顆青杏而已,他便急吼吼地從前朝跑來找她,把她拘回坤寧殿裡等醫官診脈,還以爲自己要做爹爹了。”楊四夫人學向太后柔細的聲音和溫婉的語氣,學得神似之極。

陳素先是一驚,又無奈地搖頭道:“六郎他真是——夫人,官家他可燙到了?”

楊四夫人笑道:“真人只管放心,官家那樣的武藝,怎會被燙到?只是被娘娘的話燙得脖子臉都紅透了。娘娘白高興了一場,氣得將幾位做了祖母的老夫人都請到座前,細細給官家講了半個時辰的學。”

老太君笑得不行:“可別說了,好幾個郡夫人不曾生養過,也在屏風後聽得津津有味呢。這早生養不如晚生養,何時顯懷,何時乏力,細枝末節的,官家都不恥下問,也不忌諱什麼,聽得極認真,尤其是鄧老夫人說的什麼消腿腫的家傳秘方,趙夫人從江南討來的止孕吐的方子,官家可都一一記錄在案呢。”

楊四夫人笑道:“媳婦若有什麼秘方,也得獻給官家啊,換來官家的一副字,價值千金,值得很。”她見上座的聖人垂首不語,看不到神情,只當她年輕羞臊了,便打趣道:“官家這求子之心,可是滿城皆知了。可官家愛重娘娘的心,真是讓臣婦們開了眼。老太君說女兒家最好過了十八歲再生養,官家連連點頭稱是,特意允諾要從奉宸殿取三樣奇珍異寶給太后娘娘賠不是,說要勞煩太后再等三年。”

陳素笑道:“六郎待九娘,還算是有心。”

魏氏卻嘆道:“我家九娘這麼好,無論是誰都會這麼愛重她的。”

陳素想了想:“那也未必,便是兄長這樣專情,雖也極愛重大嫂,卻也從未陪着你生產過,六郎日後肯定會陪在九娘身邊。”

“哪有你這樣爲了捧兒子不惜踩自己親大哥的?”魏氏訝然。

楊七夫人上前來給四夫人遞上茶盞:“來,四嫂歇一歇罷,可輪到魏娘子和真人開始比着誇讚官家和聖人了。咱們聽着就是。”

衆人皆大笑起來。孟妧也不禁紅了臉,側身探出手去抱小五:“來,小五,給阿姊抱抱可好?舅母總不入宮來,阿姊想小五了。”

陳小五睡醒了好一會兒,喝飽了奶精神頭正足,也不認生,張開小手臂就往孟妧懷裡撲,咿咿呀呀兩聲,伸出胖乎乎小手要去拽她鬢上插着的白玉牡丹釵。

魏氏趕緊握住她小手,塞了一個五彩繽紛的小布老虎給她,笑道:“小五乖,你表嫂的髮釵可拉不得。”她上下打量孟妧兩眼,側頭笑問陳素:“阿妧糊塗了不是?她這表姐可和小五隔了兩三層,哪有喚嫡親的表嫂親?”

滿堂的夫人們又笑了起來:“魏娘子怎又站到官家那邊去了。”

陳素抿脣笑了:“表姐表嫂還不都是一樣,偏你這麼愛取笑人。”

魏氏笑道:“你見到兒媳婦,連嫡親的大嫂都不要了,真是。”

楊四夫人揚聲道:“姑嫂大戰,我最愛看了,真人快請拿些瓜子果子來給我們嗑嗑吃吃唄。”

陳素卻當了真,轉頭吩咐小道姑去取些葵花籽來,笑倒了一片。

孟妧也笑得肚子疼,陳小五在她懷裡悶頭啃着布老虎,被她胸口震動着,擡起烏溜溜的大眼,納悶地看了孟妧一眼。

孟妧伸手輕輕將布老虎從小五嘴裡拉出來:“舅母,小五妹妹長了幾顆牙了?”

魏氏見那被咬的布老虎耳朵已經溼噠噠的,上頭牙痕清晰,再看看女兒吧嗒着大眼嗷嗷待咬,無奈地道:“已出了八顆牙,在家裡見着什麼都要啃一啃,稍一沒留神,連自己的腳丫都要放在嘴裡吃個沒完。”

陳素笑得不行:“和六郎小時候一模一樣。”

孟妧有點出神,想到前世在宮裡見到那個被欺負的“小娘子”趙栩,想想八個月的趙栩抱着自己的小腳丫啃的樣子,還有從天波府夫人們口中聽到的事,忽地心都化了。她和他計較什麼呢。從出了宮,便開始想他,見到他的家人親人,就更想她。他不做這些彌補之事,她也想他。

他和她還是不一樣的,他做錯了,知錯了,便立刻去改,哪怕將皇帝的面子身段全放下,也讓那許多人消除了誤會。他將錯都攬在了自己身上。可她卻還在猶疑不決甚至懷疑兩人能否相愛如初。

她待他,遠不及他待她。

一片歡聲笑語中,她從來沒這麼想念過他,想立刻見到他,告訴他:她也有錯,所有她疑慮的,她思量的,她揣測的,她那些凡事往最壞處想的念頭,她都想告訴他,最重要的,是要告訴他,她心裡情願得很。

她想抱住他,她想生一個像他那樣的孩子,他和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