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管事尋了一間空屋子, 吩咐侍女打來水, 梅姑親自替七娘淨面, 重新勻了粉,補了口脂,輕聲問了始末,冷眼看了看那兩個女使,並未出言訓斥,這兩人原來是綠綺閣的二等女使, 自六娘帶髮修行後, 要放出去不少人, 恰巧木樨院人手短缺, 程氏想着用生不如用熟,便要了過來。不想竟如此怯懦,連護主都不敢,看來在綠綺閣嬌養慣了, 還不如放出去的好。她心裡有了成算, 便只輕聲安慰了七娘幾句。
七娘恍恍惚惚地, 還在想着剛纔心裡的那番變化,也不甚在意。
一行人收拾妥當, 才進了包間, 見杜氏和程氏正和另兩個婦人親熱說笑着。自從趙栩和九娘應允了關照七娘的親事, 程氏便放下了七分心。偏巧四月裡杜氏孃家一個遠方親戚來訪, 因那表弟也在戶部供職, 便請了孟建程氏作陪。
孟叔常見這家的次子年方十八, 儀表堂堂,去年在武舉恩科裡惜敗於秦幼安,拿了榜眼,入了禁中御龍骨朵子,是孟彥弼的下屬,幾層關係,也可算知根知底,加上他心裡並不願意皇帝皇后爲了七娘的親事費心,便有了結親的念頭,私下請杜氏探了探口風。對方大喜過望,表示並無讓孩子入伍打仗的意思,若是成了親,自會想法子進兵部歷練。程氏掂量了一番,想着撒網捕魚也不錯,便請杜氏出面約了魏家,定在端午節讓兩小相看一番。
七娘道了萬福,落了座,擡起眼,見對面坐着的魏二郎五官端正皮膚黝黑,恰恰是她不喜的那種武夫模樣,此人正上下打量着自己,目光中還帶着幾分深思。想起方纔這魏家的表妹一番話,七娘心裡更不是滋味,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她好歹也是皇后的阿姊,憑什麼要被這些人平白看低了去。
魏二郎見七娘長相俏麗,行止端莊大方,和傳說中的“汴京女爆仗”相去甚遠,倒將先前的不耐和輕蔑消去了大半,便想要開□□談幾句。
“敢問郎君可是有一位表妹也在這裡?方纔上樓可巧遇上了。”
對面少女卻笑着開口問道,聲音清脆爽利。
魏二郎一怔,不由自主地解釋道:“她是隨我娘和姨母來看龍舟賽的。我今日跟着官家拿了魁首,家裡親戚們十分高興,要一起賀上一賀。”
魏二郎的姨母笑道:“還真是有緣分,七娘子一來便見到三娘了,三娘也忒淘氣了些,定是跟着那幾個小娘子出去頑了。”
杜氏心下訝然,這偶遇之人怎會念叨起親戚來,不由得看向七娘。
“好叫郎君知曉,我適才和你家表妹吵了一架,險些動了手。”七娘目光流轉,看着目瞪口呆的他們,笑道:“你家表妹口齒伶俐,說我孟七來和她家表哥相看十分不知羞,又說我這個女爆仗,從小隻知道闖禍,欺負我家九妹許多年,反藉着聖人的名頭指責她們侮辱方醫官一事。”
“我表哥纔不會看得上你。”她惟妙惟肖地學了一句,霍地站起身來,福了一福:“多謝郎君看不上之恩。還請郎君先回罷。”
程氏大怒,礙着杜氏的面子便只冷笑了兩聲,目光似刀一般落在魏家姨母的臉上:“你家三娘子方纔當着我們的面還真是知書識禮啊。”
魏二郎的母親十分狼狽,趕緊起身道:“三娘才十四歲,還不懂事,想來受了旁人的挑唆,夫人切勿放在心上——”
杜氏站起來,將表弟媳拉了坐定,笑道:“好了好了,我家三弟妹和七娘都是心直口快的人,十分好相處,弟媳你別在意。”她轉向魏家姨母,笑容略減:“今日原本是我想着親戚間一年也難得走動走動,湊巧都來看龍舟賽,聚一聚讓孩子們認個親,怎變成了什麼相看不相看的無稽之談,還請娘子回去和你家三娘說個清楚。”
魏家姨母笑得比哭還難看:“夫人說得是,真是——”卻沒法再說什麼了。
程氏吸了口氣,笑着斜睨了魏二郎一眼:“都怪我一直藏着掖着,讓大嫂也受累了。好叫兩位娘子知道,我家七娘的親事,早得了官家和聖人的金口玉言,必定是要陛下和娘娘也看得上眼,纔會賜婚的。我怕這孩子害羞,才一直沒說。七娘你也真是魯莽,爲了這些不值當的事去和不懂事的小孩子吵嘴,豈不丟了官家和聖人的臉面?”
杜氏好心辦壞事,便只掛着一絲笑意不語。魏家兩位娘子訕訕然,趕緊親自給杜氏程氏敬茶,笑臉相迎。
七娘笑着瞥了魏二郎一眼,藉口更衣起身行了禮出了門。自覺得長進了不少,換做以前,總要給他兩個鼻孔兩個白眼瞧上一瞧的。梅姑趕緊跟了出去。
魏二郎匆匆追了出來,在走廊上跟在七娘身後低聲解釋道:“坊間傳言不可信,我並未說過那種話,表妹年幼不懂事,得罪了你,還請孟娘子寬恕則個。我並非妄聽傳言之人——”
話未說完,方紹樸匆匆走了過來,一臉尷尬地看了看身後,欲語還休。七娘和魏二郎幾個停下腳,鶯啼燕語已經近了。
“表哥——!”一聲嬌呼帶着幾分難以置信傳了過來。
方紹樸見人羣中孫小娘子微嗔地看向自己,便拱手微微一揖,退到牆邊上,垂首斂目。
秦娘子幾個見魏二郎彎着腰跟在七娘身後一副小意討好的樣子,都不禁十分詫異,怒其不爭恨其好色。
孫小娘子側過身,輕聲怨懟道:“你們幾個誰在拿我和這人打趣,我可真的要生氣了。”她口中的“這人”卻並非方紹樸,而是那小表妹自告奮勇推出來的前途無量的武榜眼魏二郎。
“表哥你知不知道孟七娘她私慕官家,不知廉恥!你還——”小表妹又羞又怒,義憤填膺。
梅姑大怒,兩步上前便要發話,卻有一人搶在了她前頭。
“這位小、小娘子,敢問、帝后大婚之前,京中有哪位、小娘子不仰慕陛下的?”方紹樸皺着眉頭:“陛下——天人之姿,文武雙全,絕世風華,但凡、長了眼睛的,難道不仰慕陛下,反仰慕我等、凡夫俗子?何況經官家、聖人允准,在下、御醫院方紹樸,慕孟娘子才貌,在此一敘——”他轉身看向魏二郎:“方某來晚一步,這位郎君怕是、有了誤會。”
他這段話卻是方纔耳聞目睹七娘遭辱後,頗爲懊惱自己竟未及時出頭,在腹中思慮了多回所得,特意幾個字便斷開來,不妨礙語意,聽起來竟然也沒了口吃之疾。
看着周圍目瞪口呆的衆人,方紹樸看着七娘,略靦腆地伸出手:“家母正在——傲雪廳,七娘子、這邊請。”
七娘看着方紹樸,微微屈膝行了個漂亮的萬福禮,慢慢站穩了,目光掃過面前這羣認識或不認識的女子。
“我孟七年少時,心儀官家風華,確實不假。”看着她們面容上覆雜多變的神情,有震驚有嫌惡有幸災樂禍有隱隱同情,七娘突然明白了當年九娘說過的那些話的含義。
她何需在意,何需計較,她們和她,此前人生並無甚交集,今後更無可能結交。她只需在意她所在意的就好。
“可這世上,能配得上官家的,只有我家九娘。”七娘微微揚起下巴:“我有自知之明並無非分之念,守君民之道,遵親戚之誼。年少時仰慕這世上最好看最了不起的男子,又怎麼不知廉恥了?”
她挺直了背,看向方紹樸修長的手指,深深吸了一口氣:“多謝方大哥,九妹多次盛讚你。只是七娘素來嘴笨心直,怕要令你失望了。”
阿妧說過,若將義當作情才更可悲。
方紹樸臉上飛過一抹緋紅,注視着七娘道:“你很好。我、我其實有口吃、之疾,請勿、勿見怪。”他其實是不敢看其他人一眼,只怕會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七娘一怔,臉上發燙,低聲道:“你也很好。方大哥請。”
兩人旁若無人地先後往傲雪廳去了。梅姑冷冽的目光掃過餘人,帶着女使和侍女們跟了過去,自有人回程氏身邊報信。
魏二郎的目光卻一直離不開那苗條纖細的身影,若有所失,回過神來見面前一羣女子竊竊私語面有不屑的樣子,嘆了口氣,悵然轉身下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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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坊裡發生的風波,孟妧夜裡在宮中也聽說了,得知程氏和連氏雷厲風行,已給七娘和方紹樸換了草帖子,又說兩家訂下來六月初六換細帖子。個種細節無一遺漏。
想到七娘髮髻上插着六兩重的金釵,肯定是一路傻笑着回翰林巷的。孟妧又驚訝又好笑,便將此事一一告知趙栩。
趙栩早已沐浴過,鬆鬆披了件道服,靠在羅漢榻上剛看完章叔夜的奏摺,聞言蹙了蹙眉疑惑道:“紹樸不會是被孟七賴上了吧?”說不定孟七還借了他和九孃的勢頭威逼脅迫方紹樸。
九娘手中的宮扇輕輕敲在趙栩腿上,美目微嗔:“爲何不是方大哥貪圖我七姐的容色和家世?”
趙栩輕輕捏住扇骨,往自己這邊拉了拉,笑道:“娶妻娶賢,方紹樸跟着我好些年了,耳濡目染,怎會貪圖這些。”
孟妧瞪大了眼:“原來我容色不佳要靠賢德來補麼?陛下可是打算要納妾納色了?”
趙栩將奏摺擱了,輕輕踢開兩人之間的案几,眯起眼伸出長腿將她勾向自己:“嬌嬌頑皮?”
孟妧雙手撐住案几,笑不可抑:“在說我七姐和方大哥的正經事呢——”
趙栩直起身子捉住她,目光灼灼,火星四濺,翹着脣角低聲道:“今夜你再提旁人一個字,可別怪我要多罰你一回。”
這大半個月來,趙栩忍得辛苦,但凡兩人單獨在一處,趙栩的每句話都意味深長別有所指,孟妧哪裡聽不出來,今日從金明池回了宮,他更是各種暗示,方纔還當着她的面將幾盒藥膏放入牀裡側的抽屜中。
他想她,她也想他。
一顆心怦怦亂跳,孟妧紅着臉任由他將自己攬入懷裡,嘟囔了一句:“多一回便多一回,誰怕誰……”
趙栩手臂一收,長身而起,垂眸看着懷中人兒,聲音曖昧纏綿:“嬌嬌邀戰,六郎自當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