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王九娘啊, 你做得很對, 做得很好。”那男子站起身, 拿起那柄有血的魚叉, 蹲下身塞回她手中。她記得, 記得無比清晰。

在那顏色被血液染暗了田地裡, 殺死那六個畜生的人, 說着真心讚賞她的話的人, 原來是阮玉郎。前世在田地裡替她披上外衫的男子, 竟然是阮玉郎。後來到她身邊一直陪着他的晚詩和晚詞,也是阮玉郎送到她身邊的。那塊飛鳳玉璜,並不是阮玉真給爹爹的, 是阮玉郎給的, 他要娶她爲妻,被爹孃婉拒後,他並沒勃然大怒,反而將玉璜和他的人留在了王家,留給了她。

那時候的阮玉郎, 也是殺人不眨眼,也是隨心所欲。和現在的他, 有何不同?

九娘心中空蕩蕩的, 她遇到的平生強敵, 害死阿昕的罪魁禍首,竟然是她前世的救命恩人?究竟是恩還是仇?害死阿昕的玉璜,是她前世種下的因。她重生而來又是哪裡的因?難道阮玉郎當年救了她就是爲了種下今生和她爲敵的果?

趙栩彎腰輕聲道:“就要五更天了, 你還想知道什麼?都問個清楚。”

九娘從恍惚迷惑中醒悟過來,看着阮婆婆,柔聲問道:“婆婆,你可方便說幾句你的妹妹?我表舅母的孃親姓童,她爲何要遠嫁青神又沒同你來往?還有,郭家的人都去哪裡了?”

她自小就沒有外家,也聽過其他房裡嘴碎的嬸嬸們悄悄議論,說孃親其實並不是明媒正娶的嫡長媳。她一直相信爹爹說的,外家是京中世家,只是斷絕了往來而已。

阮婆婆側耳聽着九孃的問話,想了想,輕聲道“阿桐啊,她最是膽小怕事的性子,又體貼人,脾氣也好,什麼都想着旁人,不肯麻煩別人,再委屈都自己受着——”

九娘無意識地點點頭,抿脣想笑,又忍着淚。這是她前世的孃親!眼裡只有爹爹和她兩個人的孃親!

“我表哥被害死後,王方也下了獄。幸虧玉真警醒,把那些文書和私庫的賬本信印都偷偷送到了我們手裡。那時候我才知道,我這最柔順不過的幼妹犯起犟來什麼也不管的。”阮婆婆面上浮現一抹寵溺又無奈的苦笑,話匣子打開似乎就關不攏:“她日日去大理寺探監,哪裡進得去?王方一出獄,帶她去吃了兩個鱔魚包子,還是阿桐付的錢!她就哭着喊着要嫁給他。”語氣中頗有恨鐵不成鋼之意。

九娘輕聲悶笑了起來,聲音有些堵:“白吃兩個包子還騙到一個娘子,真是划算。”

阮婆婆搖了搖頭,苦笑道:“可不是!唉,王方的人品相貌出身,自然也配得起阿桐。再後來,我夫君和孟山定約好起事。爲防萬一,我們把東西都交給了她們夫妻兩個,讓他們帶回青神去藏好。誰知真的出了事。阮家完了,郭家是我母族,自然也被牽連了。我帶着玉郎和表哥的一些舊部,東躲西藏,又怕牽連她們。直到玉郎漸漸大了——”

屋內靜了下來。趙栩垂眸看着蹲在阮婆婆跟前的九娘,素紗襆頭束起了一頭秀髮,露出一片後頸,此時無力垂落着,帶着極細微的顫抖。

被一個人的魂靈糾纏住,憂她之憂,傷她之傷,痛她之痛,阿妧纔是更苦的那個人吶。

***

風捲浮雲,淡月煙籠。打更人又走了一個來回。臨近五更天,金水門鼓樓上的鼓聲響了,開城門的聲音在瑤華宮裡聽得很清楚。因宮禁,往日一早聚集門邊的各色攤販都挪了地方,這一片依舊靜悄悄的。

張子厚在廊下思緒萬千,屋裡的聲音細碎,聽不太清晰。不知道爲何他突然想起每天的這時候,汴京城待屠宰的豬應該被趕進城來,往修義坊去了。若是那些豬知道走到路盡頭就是死,還不會老老實實被趕豬的人趕着穿過街市呢?他無緣無故,又想起了壩子橋的生魚行,城東的蟹行,對於這些活物而言,人大概就是主宰吧。

誰又會關心螻蟻蜉蝣之類的生死離愁?它們的一生,微不足道。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可萬民又何嘗不也是以萬物爲芻狗?連着人對人,又何嘗不是?

可老天爺再不仁,還是對她手下留情了吧。

張子厚仰頭看着對面天際隱隱初露的魚肚白,暗青色墨黑色的雲層層掛在宮檐上方,遠處大內的飛檐翹角隱隱露出輕盈的輪廓。總要想辦法說服燕王一搏,明日休沐,今夜樞密院恐怕就會收到秦鳳路軍情報告。若要和阮玉郎那樣的對手講規矩,只能任人宰割。今日上朝的官員應該都已經出門了,不知道蘇瞻、陳青這夜有沒有睡。

零零碎碎的各種念頭,如天邊層雲一樣開始翻滾不已。

屋內九娘已經說完了阮玉郎的種種計策,看着面色蒼白的老小,柔聲道:“有仇報仇,有冤伸冤,他已經害死了官家和崇王,卻仍不肯罷休,要將大趙江山和黎民百姓置於西夏鐵騎之下,家恨何以要用國仇來泄憤?又何至於要萬千軍民來陪葬?他沒了爹爹孃親可憐,那千萬百姓戰火中妻離子散,又要恨誰?是不是應該轉頭恨在大郎身上?婆婆和大郎若覺得他沒錯,就當我只是陪了你們一會。若是不願意他禍國殃民,遺臭萬年,就請告訴殿下他的藏身之處。殿下絕不傷他性命。”

她看向咬牙切齒小臉上滿是憤懣的趙元永,心中一動,問他:“大郎不信你爹爹勾結西夏女真?”

趙元永咬了咬牙,大喊道:“我不信!你騙人!我爹爹憑的是自己的本事給翁翁報仇!纔不會勾結異族打自己的國家!大趙本就是我爹爹的大趙!我爹爹爲什麼要害自己的百姓?!他殺的都是賊人壞人!你胡說!”

阮婆婆把顫抖不已的小身子緊緊摟入懷中,抿脣不語。

九娘點點頭:“那好,他既然救過我表舅母一命,我也替我阿昉表哥報答他一次,從此兩不相欠。現在我就勸殿下放你們走。這許多天他不來救你們,是因爲他吃準了定王殿下和燕王殿下是好人,不會濫殺無辜。大郎回去後不要怪你爹爹。你只問個清楚,就知道我有沒有騙你們。”她站起身,轉向趙栩:“六哥,你放了婆婆和大郎好不好?”

趙元永將信將疑地看着九娘和趙栩,心裡七上八下的,憤怒和懷疑,疲憊和難過交織在一起。他不信!

趙栩脣角的笑意若隱若現,他點了點頭:“好。”他正有此意,既然阮玉郎有計,那他不如成全他,索性讓他喜出望外。

阮婆婆一驚,將懷裡掙扎着的趙元永抱得更緊。

***

朝陽在大內琉璃瓦上映射第一片金虹時,趙元永和阮婆婆踉踉蹌蹌地站在街道上,轉身看着不遠處瑤華宮宮門處的趙栩和九娘,還不太信真的就這麼脫困了。他想要回到城南的家中,卻又怕趙栩派人跟着,他不知道爹爹會否知道他和婆婆已經被放了出來。許多確定萬分的事,現在變得不可知起來。

趙元永抹去臉上的淚,分辨了一下方位,慢慢扶着阮婆婆往城南而去。走幾步他回一回頭,並沒看到有人跟着。走走歇歇一刻鐘後,才見到太平車、驢馬馱載着貨物往各行市而去。趙元永看着每一張面孔,都覺得可能是趙栩手下裝扮的,只要和他們同路走了幾十步,他就換一條街巷,分辨上半天。

看着他們遠去後,九娘轉過身。趙栩對她點點頭:“你放心。季甫和我再商議片刻就去參加常朝,我讓人先送你回翰林巷。”

九娘看了看一旁攏着手的張子厚,見他正看着自己,便福了一福。

張子厚微笑道:“今日孟氏六娘子就要入宮往太皇太后隆佑殿當差,九娘子會送她入宮嗎?”

九娘看了看天色,點頭應了聲是,不知道他爲何突然提起六娘。惜蘭一身大理寺小吏裝扮,帶着七八個護衛牽了馬過來。

張子厚攏在大袖中的手,出了一層油汗,他嘆了口氣:“我那女兒蕊珠,還是當年我在四川時收養的,都怪我不曾用心教導。她多有得罪令姊,還請九娘子轉告一聲,張某代她賠個不是,日後在宮中相見,還請離她遠一些。”

九娘一愣,這話裡的意思似乎大有深意,她側頭看了張子厚一眼,翻身上馬。一行人也往樑門方向慢慢去了。

張子厚看着趙栩在晨光中的背影,笑道:“對了殿下,臣聽說當年在孟氏女學的時候,年僅七歲的這位九娘子,憑藉一手捶丸絕技壓倒了蔡氏女學。不知道九娘子和燕王殿下比起來如何?”

趙栩吸了口氣,斬斷最後一絲兒女情長,轉過身不經意地接口道:“她用的是臥棒斜插花水上漂,這個後來她教會我了,但沒她打得好。永嘉的捶丸當年也打得不錯,是跟你學的?”

張子厚卻沒有應答。

趙栩轉過頭看他,張子厚清雋的臉上似乎毫無表情,眼睛也有點發直。

“季甫?”

“殿下——”張子厚垂首,手臂卻麻得連拱手禮也做不到。不急,當務之急,是阮玉郎。

老天爺對他,也足夠厚道。這等境地下,他還能心花怒放,似乎有些不厚道。那又如何?

***

九娘回到西角門時,天已經大亮。觀音廟熙熙攘攘,遠遠可見凌家娘子的餛飩攤上已坐滿了人。

九娘一眼就看見了等在角門處風姿特秀的兩個年輕郎君。陳太初如玉山巍峨,蘇昉如孤鬆獨立。兩人正商議着什麼。看見九娘這幅打扮,一時都沒回過神來。

“阿妧?”蘇昉醒悟到她身穿大理寺官吏喪服,必然剛從宮中回來。

三人相互見了禮,陳太初問道:“九娘可有時間?我和寬之都還沒吃早飯,不如一起去凌娘子那裡?”

九娘點頭道:“好,今日我請。”她留意到陳太初已經改了對她和蘇昉的稱呼,心底黯然。

凌娘子忙碌之中看見他們三個,愣了一愣,笑了起來:“是你們吶!當家的!再搭一張桌子出來!”她望了望周邊站着的十幾個部曲護衛隨從,沒看見那最美的郎君,對着九娘笑道:“三個表哥,今兒怎地少了一位?”

九娘抿脣笑了笑,和蘇昉陳太初坐在了角落裡新搭出來的矮桌邊。

三個白瓷大碗很快熱騰騰地上了桌。三人互相對視一眼,笑着先吃起餛飩來。

一碗餛飩始,一碗餛飩終。陳太初垂着眼眸,舀了一隻餛飩入口,忘記吹了,立刻燙破了上顎的薄皮。不覺得疼,他舌尖輕輕掠過那一層被燙傷而半落的浮皮,似乎就是多了一層皮掛在那裡,回不去,也脫不落。

九娘喝了大半碗熱湯,從嘴到心口都燙得不行,才放下白瓷湯勺,順手點去了鼻子上的細汗,擡起頭,見他們二人正微笑着看自己。

陳太初暗暗將袖中的帕子塞了回去:“我是來道謝和告辭的。”

九娘點點頭,輕聲問:“太初表哥是去秦鳳路麼?”

“先去城外接上我兩個弟弟,再往秦鳳路去找大哥。”陳太初道:“多謝你來信,爹爹說秦州怕已落入西夏梁氏手中,大哥不是高似的對手,若已遭不測,我兄弟三個要收好他的屍骨回京來。”他笑了笑:“大丈夫馬革裹屍,我陳家男兒自當如是。九娘無須憂心。我爹爹一早已入宮上朝,請纓出戰西夏。部曲們一早也都出了城,準備沿途攔截秦州軍報。希望能趕在阮玉郎之前領兵離京。”

陳青畢竟是陳青!用阮玉郎的法子對付阮玉郎,只要拖住一兩日,一旦陳青能領兵出京,便可戴罪立功!九娘眼睛亮了起來:“不錯!此法可行,先走爲上!你孃親?”

“一起走!”陳太初沉靜地說道:“放心,我們絕不會容西夏取了京兆府。大趙西軍,非高似一人可敵。鐵鷂子,我陳家軍也不怕。”

蘇昉看向九娘,有些頹然:“我爹爹不願自污請辭。”

陳太初一愣,爹爹看了九孃的信也覺得高似之事,蘇瞻唯有搶先公佈,自行陳情請罪,以太皇太后和太后的習慣,自然要留中幾日再議,若能在今日先由都奏院發佈通緝高似之令,阮玉郎之計就不能全然得逞。縱然秦州軍情到了,蘇瞻也是有先見之明,罷相是免不了的,但最多是貶到中書或門下去,留待他日起復。他怎會不肯?!

作者有話要說:  注:

天地不仁,以百姓爲芻狗。出自道德經,前文十三還是十四章由孟存說過。也討論過長篇大論。

不敢說作者自己的理解就是對的,事實上讀得比較多的是《聖經》,家裡有中港英文,三十幾個版本,接觸過的講經人所解釋的也都有不同。

分享一下我對此句話的理解,歡迎探討:天地對於萬物的態度,聖人對待百姓的態度,是任由其生長覆滅的。是因爲平等嗎?不是。是因爲殘忍嗎?不是。是因爲毫不在意。相對而言太多渺小。

世間一切包括弱肉強食也都是萬物生長運行的規律,上帝視角的“天地”,“聖人”不會因此干涉。宇宙爲什麼要理會地球上一粟的感受?無感更合適。因爲太過渺小了。

動物世界,小海龜孵出來後往海里爬,會遭遇天敵阻殺一大半。人類能記錄不能干預,也是這個道理。人類就是這個“天地”。道教和儒家的區別正在於這個基本觀點。儒家的仁義,是入世的,是要人爲干涉的。

本章裡,張子厚看豬、生魚、蟹,就是出自這個心態。和殘忍沒有關係。運轉規律如此,人類就是這些萬物的“天地”。同樣,人也會對其他人這樣。這句話他有諷刺蘇瞻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