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樨院裡程氏高興得睡不着, 空置了許久的聽香閣的淨房裡, 林氏卻撲在浴桶邊上嚎啕大哭着,哭兩聲又伸手去拍惜蘭幾下, 因不敢使上力氣,更覺得難受委屈:“你這是怎麼照顧小娘子的!她腿上這麼大片大片的傷疤,哪裡好得透。原來跟豆腐似的,現在像豆腐渣了——”
慈姑和玉簪也都氣囔囔地瞪着惜蘭。
九娘噗嗤笑出聲來,霧氣氤氳中, 嬌豔粉嫩的臉龐上水光淋淋:“豆腐渣我也愛吃, 和草魚頭一起,加點筍絲用藙辣油和豆瓣醬炒香了一起燉,最後撒點芫荽,啊呀, 我好些日子沒下廚了,要不明日午間就吃這個吧。”
林氏淚水還掛在臉上, 聽得嚮往不已, 身不由己地點了點頭:“那裡頭的豆腐渣實在好吃——不對啊,小娘子, 奴說的豆腐渣——”
慈姑趕緊拉了拉林氏:“不是吃的。”
九娘不顧慈姑又憐惜又責怪的眼神,趕緊笑眯眯地道:“那我明日讓玉簪給你多送一小碗,你悄悄地別告訴十一郎。姨娘,他臉上怎麼長了好幾顆痘子, 得吃清淡些。對了, 玉簪, 記得讓廚下的林嫂子把魚頭裡的黑膜刮乾淨。”
林氏在腦子裡轉了十八個彎,眼睛在慈姑和玉簪臉上轉了轉,強行忍住了接口十一郎的話,瞪大眼拍了拍水面:“小娘子!你別看着左邊右邊說些不搭邊的。奴說的豆腐渣,是你這大腿上的傷疤,日後成親了怎麼辦?你不知道那個封家的小娘子從洞房裡被連夜送回孃家退親的事嗎?”
九娘吐了吐舌頭:“連吃的和十一弟都岔不開話,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難怪連阮玉郎都栽在姨娘和錢婆婆手裡。對了,姨娘可曾受傷?”
林氏一怔,眉頭豎了起來,大哭道:“小娘子真是的,奴這廂爲你操心擔心,你怎麼自己一點都不放在心上啊。皮肉傷成這樣,嫁不出去怎麼辦?”
九娘見這樣都不能讓她分神,只能笑着低聲道:“姨娘放心,我的他纔不會嫌棄這個——”話未說完,自己臉上一陣燥熱,乾脆沉入水底,烏黑長髮在水中散開飛舞,櫻脣微翹,玉齒稍露,隨即一串晶瑩的泡泡從水中咕嚕嚕冒起。
林氏呆呆地看着浴桶裡面,又擡頭看向惜蘭:“她的他是誰?”她約莫猜到了,又怕自己魯鈍猜錯。
惜蘭悄悄伸手比了個六字,點了點頭,脣角也不禁彎了起來。若是殿下聽到九娘子這般說,不知道會有多高興。
四更的梆子沿着第一甜水巷從北往南而去,木樨院裡因爲高興而睡不着的女人,又多了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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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樑老夫人率領媳婦孫女一同入宮覲見向太后。
向太后也不見外,特地將魏氏和陳素也請到了慈寧殿正殿。魏氏和陳素見到杜氏,十分高興,問及蘇州孟氏一族以及孟彥卿所作所爲,衆人不由得又唏噓感嘆江南路兩浙路之事。
樑老夫人柔聲寬慰向太后:“太皇太后想來是爲阮玉郎和五皇子挾持了,無論如何,她都不會容忍阮玉郎插手大趙朝廷之事,何況娘娘這幾十年來和太皇太后相處和睦,娘娘勿過於憂心,只要京師一日不淪陷,太皇太后便能安然無恙。”
向太后不禁哽咽起來:“娘娘待我,視如己出。自從她柔儀殿中了那毒,便迷了心智,又中風了好幾回,如今身陷洛陽,爲叛黨所利用。娘娘她定痛不欲生,只是連累了你家二郎和六娘,趙棣如此不擇手段,真是無恥之極。”
樑老夫人和杜氏程氏趕緊站起來躬身道:“多謝娘娘掛念,孟氏感恩。”
衆人說完國事又說起家事,因魏氏十月臨盆,程氏腹中胎兒要來年二月纔出生,向太后笑道:“這兩個孩子倒像是約好了來的,巧的很。若是一男一女,日後你們倒可親上加親了。”
程氏自入了慈寧殿一直只微笑不說話,生怕管不住嘴說錯話,丟了孟家的臉,也丟了九孃的臉,聽到這句,實在忍不住,微微欠身笑道:“娘娘,魏嫂子懷的肯定是個小娘子,臣妾原來一心盼着生個兒子,可這肚子裡八成也是個女兒。”
殿上的人都一怔,向太后皺了皺眉,只覺得委屈了九娘,便有些後悔那誥命給得太早了。
程氏笑道:“其實像阿妧這般的好女兒,妾身巴不得多生幾個。只是人老珠黃,有這心沒這力,老天爺都不免笑話妾身,替妾身害臊了。妾身只好盼着阿妧早日出嫁,能生個外孫子給妾身抱一抱。”
魏氏原本心裡一跳,聽程氏這般插科打諢,聲音還有些顫抖,倒把向太后這隨口的指婚給糊弄了過去,不由得讚賞地看了程氏幾眼。
向太后目光落在程氏身上,笑了起來:“你倒是個有意思的人兒,看來阿妧這說俏皮話的本事像你。”
樑老夫人接口道:“若是阿妧明年能懷上,這兩歲的姨母倒抱着滿月的侄女吃滿月酒,也是稀奇事。”
九娘不知道話題怎麼就落在了自己頭上,見向太后、陳素和趙淺予都一副心中有數理所當然的模樣看着自己,平日利落的舌頭打起了結,臉上一紅:“婆婆和孃親今日一早就喝醉了不成?”
衆人都大笑起來,只有魏氏心中喟嘆了好幾聲。
臨近午時,向太后留孟府一衆女眷在宮中,賜宴。一頓飯還沒吃完,趙梣樂滋滋地跑了過來,喜形於色:“六哥率領西軍大敗西夏和回鶻聯軍,殲敵八萬,俘兩萬,十萬西軍已經在趕回汴京的路上了。”
衆人哪裡還有心思吃飯,趕緊起來給官家行李問安。向太后便吩咐撤了宴,轉回慈寧殿說話。
***
趙栩在京兆府兩日,只選出三千騎兵,卻並未直接奔赴汴京,反而採用義莊轉運的方式,從京兆府只用了一日便抵達鳳翔府。在鳳翔府換馬後又增調三千騎兵,疾馳近四百里路,又是僅用了兩天便到了渭州。跟着六千重騎急速插向蘭州東南方向西夏和回鶻聯軍的大營。
聯軍大營,暗夜中燈籠高掛,火把極多。營帳密密麻麻,不見邊際,幾乎和遠處山巒融爲一體。
趙栩及六千重騎的馬蹄上全都包上了厚厚的棉絮,疾奔之中,只感覺到大地顫慄,卻不聞急促蹄聲。衆將士見到那營帳之多,都有些疑心,只憑己方這區區幾千人,能否全身而退。但想到趙栩一路所言,不由得都振奮起來,跟隨燕王殿下,何懼生死!
趙栩毫無退卻猶豫之心,雙腿一夾,馬速更快,他從懷中取出長管,右手高揮。
半暗半明的夜空中驟然開出燦爛的煙花,殿前司的專用信號。
六千大趙重騎立刻齊齊點燃了手中的火箭,黑煙蓬地爆出來,石油的臭味立刻瀰漫開來。
馬快,弓滿,箭如流星飛撲向三百步以外的營帳。外圍一排的營帳立刻熊熊燃燒起來,營帳的柵欄也燒了起來。
眨眼間,趙栩已衝到了壕溝之前,對面已亂成一片,救火的取水本就不易,好不容易提來的水,澆上去,油隨水走,火隨油飛,立刻燒得更加肆無忌憚。零星已有箭矢飛過來。
“架橋!”趙栩大喝道。
他身後的六百軍士,每六個人一組,立刻將手中一人高的長旁牌橫了過來,兩頭的掛鉤一靠,結成超長的旁牌,奮力投擲進壕溝,壓在了壕溝裡藏着的那些守營工事上,那些粗長的木刺竟穿不過連精鐵箭頭也能擋住的竹質旁牌。
趙栩身先士卒,一提繮繩,直衝了過去。過了壕溝,那被火焚燒着的柵欄,在鐵騎重重一擊之下,頹然倒下,後面箭樓上的士兵,眼睜睜看着這羣如狼似虎的重騎兵,手持他們看都沒看到過的超長朴刀,幾下便砍倒了箭樓的四根立柱。而他們的箭,根本射不到被旁牌掩護着的趙軍。
殺聲震天,屍橫遍野。
中軍大營裡的梁氏才上了馬,趙栩已帶着六千重騎憑藉手中比長-槍還長了一尺的超長朴刀,如砍瓜切菜搬,從東營口殺到了王帳兩百多步外。遙遙看到王帳的金頂,趙栩厲聲喝道:“結陣!放箭!”他再次揚手,又一道信號,璀璨地開在了被火海映紅的天空中,宛如翠綠的墨菊。
那等衆將士過了壕溝,才收回旁牌的六百人立刻策馬上前,以趙栩爲中心,高舉旁牌,圍出一道弧形城牆。
身後每一百人一班的重騎立刻往煙花下疾馳而來,途中掛刀,摘弓,反手拔箭,點火,上弦。
墨菊開時,前方兩百步是王帳,火箭焚之。
趙栩的話,每一句,都只說一遍,可他們每個人,在心底默默唸了上百遍。
幾千枝火箭帶着濃煙和惡臭,撲向金頂王帳。梁氏胯下馬兒受驚立起,竟將她摔下馬來。
“太后!——”
驚呼聲不斷。
“大趙王師已至,西夏梁氏受死!”不遠處傳來極整齊的吼聲,震天動地。
與此同時,聯軍大營的正面也受到了陳青率領的三萬重騎襲擊。一片火海之中,睡眼惺忪的西夏和回鶻軍士還沒來得及搞清楚究竟有多少趙軍來偷營,已在密集箭雨中倒下許多。
三萬重騎按煙花信號行事,首次使用超長朴刀的軍士們憋足了勁,跟隨在陳青身後奮勇殺敵,見到墨菊信號,皆直奔王帳而去。
誰也沒料到戰事到來得比所有人預想得都更快,而敗的那一方更料不到會敗得這麼快這麼慘。
兵敗如山倒。西軍勢如破竹攻入蘭州,回鶻撤軍,梁氏率餘下的十萬衆退向西涼府。
同夜,耶律延熹和耶律奧野率領契丹西京道的五萬鐵騎,會合了夏州陳元初李穆桃所借的人馬,也未曾如傳言中殺回中京道奪回皇位,反而日夜不停地奔襲興慶府。
興慶府近百党項貴族,大開城門,迎興平長公主李穆桃歸來,遵李穆桃爲“攝政長公主”,廢樑太后執掌朝政及軍國大事之權,派遣使者再次向大趙求和。
“蘭州大捷”,是大趙騎軍首次顯示出令人難以相信的行軍速度,是大趙攻營戰最爲經典的一戰,也是超長朴刀、石油火箭第一次在戰場上露面。
經次一役,最新登上“戰神”寶座的陳太初,又被民衆喜新厭舊地拋在了腦後。戰神燕王趙栩,率領十萬西軍精銳,其中有五萬重騎軍,正以日行一百五十里的神速往京師勤王。
有那消息靈通的,眼見近萬重騎兵先鋒軍馬不停蹄地捲過太行山下,人人還牽着一匹空馬,見不到什麼輜重糧草車,只怕這先鋒軍依然能日行三百里。那硃紅的“趙”字大旗在夕陽下獵獵飄過。
蘭州到洛陽,一千二百里路。趙栩一馬當先,一路往東。
阿妧,我回來了。
***
而這時的洛陽宮城裡,正在準備一場倉促簡陋的帝后大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