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栩微微側過頭, 低頭看着靠在自己胳膊上的九娘, 見她濃密的眼睫輕顫了幾下便如蝶歇花蕊,人也重了不少, 竟真的睡着了。
三更不到就起身, 笄禮繁複,衣裳就換了三套,阿妧肯定累壞了。趙栩默默看了她片刻,拿過她一隻小手握在掌心裡, 入手滑膩柔軟,暖暖的, 忍不住低頭在她額上偷了一口香,刻意放低了肩膀, 讓她下頜枕在自己肩窩裡。九娘在他肩窩裡蹭了蹭, 睫毛動了動,舒舒服服地接着睡。
她如今倒不防着他行不軌之舉了, 趙栩暗暗反省自己最近難得的幾次見面是不是太正經了些, 既未動口也未動手。頸側皮膚被她鼻息薰着, 起了一片細密的小疙瘩,又癢又麻。略一垂眸, 她嫣紅的脣就躍入眼中, 脣弓的那抹優美曲線像鉤子一樣, 鉤得他心裡也又癢又麻。車廂內似乎越來越熱,伽南香也越發濃郁起來,一旦動了歪心思, 不免就心猿意馬起來,怕吵醒了她又不敢造次,硬生生逼出了他一頭一身的汗。趙栩輕嘆了兩口氣,費盡力氣強行壓下翻騰不已的綺念,拿起一旁的書看了起來。
九娘一覺醒來,恍然不知身在何處,擡起頭,險些撞在了趙栩的臉上,呆了一呆。
趙栩見平日靈動無比的人兒因剛剛醒來有些懵懂呆滯,杏眼氤氳似要滴出水來,心中一蕩,按捺不住就要摟她入懷恣意親熱一番,卻見她一側嬌嫩的臉頰在自己衣襟上竟壓出了隱約的竹葉紋,不由得笑出聲來,伸手輕輕撫了撫那壓痕:“這可好,算是刻上了我的記號。”隨即偏過頭在她臉頰上輕輕一吻。
九娘陡然被他輕薄了去,回過神來,伸手摸了摸臉頰,又羞又窘,瞪了趙栩一眼:“到了多久了,你怎地也不叫醒我?”
趙栩笑道:“那該多難受啊,也纔到了半個時辰而已。”他取出懷中的帕子,替九娘印了印有些微溼的鬢角:“車裡熱,仔細出去吹到風着涼。”她睡得安然無汗,這鬢角應是被他的汗浸溼了。
九娘這才留意到趙栩肩窩裡有一處顏色深了許多,眨眨眼臉上更燙了。
***
成墨聽到車內金鈴響了,趕緊躬身開了車廂門,打起車簾。
九娘將風帽拉了拉,掩住那留着竹葉紋壓痕的臉頰,下了車看了看四周,燈火輝映,不遠處朱漆闌杆若飛虹之狀的橋面,正是金明池的仙橋。冬日池水近岸處的薄冰泛着銀光,池中央卻依然波光粼粼。隱約可見橋盡頭寶津殿百丈餘寬的暗影黑沉沉的。一輪殘月懸在空中,脈脈離雲嶠,娟娟傍畫檐。
“金明池?”九娘扭過頭看向趙栩,吃驚不已。金明池歷來入冬閉池,三月初一纔再開池。
趙栩笑着朝成墨點了點頭,攜了她往仙橋上慢慢行去:“這也算是一份禮罷。”
兩人剛剛上了仙橋不久,身後猛然傳來砰的一聲響,九娘回頭一望,空中煙火炸了開來,在仙橋上頭開出一朵燦爛的白色牡丹花,流光四溢,金明池中便也開出了一朵牡丹來。
九娘倚欄佇立,看着空中絲絲點點流光,再看着那流光飛舞撲入水面,握緊了趙栩的手。想告訴他,這禮她十分喜歡,但還沒來得及開口,盡頭的寶津樓最高處陡然亮起一排燈火,樓臺之上響聲不絕,火樹銀花,翠倚紫雲,移下一天星斗,空中焰火璀璨,水中璀璨焰火,美不勝收,足足一刻鐘才停了下來。
方紹樸走到成墨身邊,看着遠處仙橋高處兩個依偎在一起的身影,飄然若仙,不由得緊了緊身上的大氅,嘆了口氣。有情不僅飲水就能飽,看來還耐凍。
九娘仰起臉,只覺得趙栩眼中似乎還倒映着方纔那一池的流光。此刻她卻是什麼也不想說也無需再說了。
池面驟然暗了下去,寶津樓上只剩下樓臺一角還亮着微光,跟着一縷笛音悠揚飄來。
趙栩摘下仙橋闌干上一盞宮燈,牽着九娘往寶津樓而行,九娘側耳傾聽,笛聲吹奏的是一曲《賀芳辰》。
寶津樓前昔日諸軍呈百戲的廣場上空無一人,只有一團昏黃光暈牽着兩道細長黑影緩緩前移。幼時來金明池觀百戲的種種浮上心頭。前世身爲王玞來寶津樓的幾次記憶卻變得遙不可及晦暗不明。
她墜池入水,在水中他朝自己伸出手來。
原來命運那時候就把她交給了他,可她懵然無知,只將他看成一個外冷內熱的好孩子,連“表哥”都沒排個號給他。
好孩子趙栩捏了捏她的手:“阿妧可餓了麼?寶津樓上備了烤羊羔,還有鮮魚鍋,鵪子羹也有。你儘管吃。”
方纔焰火層疊映月華,笛聲悠揚飛九天,轉眼怎麼扯到煙火氣十足的烤羊鮮魚這些吃食上頭了,九娘不禁失笑:“六哥不怕以後我又變成胖冬瓜麼?對了,你送我的那個金漆文竹冬瓜盒可還在呢。”
“長胖些纔好,現在還是太瘦了些。”趙栩臉上一熱,側頭看了身邊人兒一眼,手指動了動,握得更緊。她自然是該瘦的瘦該有肉的也有許多肉,但還是再圓潤一點好——日後才經得起他折騰。不過他可不是爲了那種事希望她胖一些。能吃是福,阿妧要有多多的福纔好。
九娘哪知道一念間身邊的郎君已衣冠禽獸又禽獸衣冠了一番,笑道:“慈姑說我以往吃得多,因爲要抽條長個子,今年入了冬,反而吃一點就覺得飽了。不知道是不是不會再長高了。”
她靠了靠趙栩的胳膊,擡起頭比了一比,很是遺憾:“六哥比我高出一個半頭,何況你還能再長高呢。”
趙栩垂眸看着她,脣角翹了起來:“這樣極好。在你面前我樂意低頭。”
頭一低,就在她鼻尖上啄了一口。
九娘一個趔趄,歪在他身上。這臉皮比城牆還厚的六郎又回來了,說情話的本事也越來越高,不過這樣一語雙關的情話,她愛聽。
“我也能踮腳的。”
低不可聞的一句話嬌嬌嫩嫩,含糊其辭,隨風飄入趙栩耳中。他手中的燈籠抖了兩抖。
“口說無憑。”
剛走上仙橋中心最高處的成墨等人,見前頭那團暖暖光暈忽地停了下來,兩個身影已融成了一個,趕緊紛紛肅立垂首如鵪鶉,盯着橋面上的精緻浮雕。只有方紹樸嘆了口氣,這都過了戌時了,官家你就不能先填飽肚子再談情說愛麼。這有情飲水飽,看來飲口水更容易飽,只可憐他們這些人又冷又餓,還要眼睜睜看着官家旁若無人地恩愛個沒完沒了。
***
寶津樓內重重帷幔低垂,一團光暈緩緩而上。兩人才到了二樓,撲面而來一股烤羊的香味,十分特別亦十分熟悉。
“炭張家?”九娘訝然。她還以爲是宮中的御廚在這裡。
趙栩笑着朗聲吩咐:“亮燈罷。”
上面驟然光華大放,人聲鼎沸起來。鑼鼓聲、歌聲、叫賣聲此起彼伏。九娘疑似回到了汴京最熱鬧的街市之中。走到最上一層,九娘不禁轉頭看向趙栩,又看向這高臺上,眼睛被大放異彩的各色花燈刺得發酸,脹痛不已。
“六郎?”
寶津樓最高之處各色花燈環繞,熱鬧非凡,雖無諸軍百戲,可那百戲人物都變成了紙燈,懸在兩側高竿上,隨風擺動。
這竟是個從天而降的元宵燈會。兩側廊下是京中最有名的奇人異士,正熱火朝天地演着歌舞百戲,趙野人倒吃冷淘,張九哥口吞鐵劍,李外寧藥法傀儡。還有那雜技雜劇,小曹嵇琴,黨千簫管。空地處猴子凌空翻滾,魚躍刀山,無一不是正月十五元宵節宣德樓前御街兩廊下的正主兒。炭張家的烤羊飄香,宋嫂魚的鮮魚沸騰,還有鹿家包子的布旗下鱔魚包子熱氣四散,凌娘子的餛飩雪白誘人,更有那州橋夜市諸多小吃攤販,賣着鮮花乾果各色點心,還有那各色酒水酒香四溢。
最中心處的燈山金碧輝煌錦繡交輝,右邊是元宵燈會上最有名的雙龍戲珠,熠熠生輝。左邊的文殊跨獅子,普賢騎白象,緩緩揮動的手指間射出水花。巨型軲轆緩緩轉動,早已將水絞上燈山上頭的木櫃。見趙栩和九娘上來,櫃門一開,燈山上便多了一道瀑布流光溢彩。
瀑布轟然而下,場中衆人均停了下來,齊齊高聲唱道:“恭祝聖人芳齡永繼,萬福金安——”
“初十立春開始我便要忙了,十四要去五嶽觀,元宵又要宣德樓與民同樂,只能先在這裡陪一陪你。”趙栩笑道:“你要先吃哪樣?”
成墨和方紹樸等人疾步上了樓,見官家正坐在炭張家那邊,拉弓舞劍的一雙手,正右手銀刀快得只見幻影,一條條大小厚薄均勻的羊羔肉落入他左手溫熱的銀盤中。
唉,切個羊肉也要這麼好看,笑得這麼騷包。方紹樸上前行禮,心裡呵呵呵。
九娘擡頭見到是方紹樸來了,笑着朝他招了招手:“許久不見方大哥了。”
“獨樂樂不如衆樂樂。”趙栩瞥了方紹樸一眼:“人多一些纔有元宵過節的氛圍。”他將銀盤放到她面前:“嚐嚐,可要再加些胡椒和夏鹽?”
方紹樸躬身道:“多謝陛□□恤微臣——”肚子咕嚕嚕響了起來。
九娘將面前的銀盤朝自己靠了靠,笑道:“方大哥快去吃,別忘記也需付錢哦。”
方紹樸看着她纖纖小手攏住那銀盤,幽怨地看了皇帝一眼,近墨者黑,原先那麼大方豪爽的九娘子,竟然護起食來了,簡直!
九娘臉上一熱,朝方紹樸眨了眨眼。她可不是護食,而是護着六郎的心意。
又過了兩刻鐘,蘇昉三兄弟和陳太初三兄弟突然登上了寶津樓。九娘又驚又喜,趕緊在炭張家又要了一隻烤羊三壇水酒。等肩膀上扛着孟忠厚的孟彥弼帶着十一郎等孟家子弟來的時候,微醺的九娘扯着趙栩的袖子嘟囔着問:“這也是禮麼?我可怎麼還禮給你呢?”
很快就要到趙栩的生辰了,還有他要行冠禮了。九娘心底軟乎乎的,也有一絲着急,她準備的生辰禮,好像不夠看哪。
趙栩將她手上的酒盞奪下來,換了一杯果酒給她,笑着指了指入口處剛來的一羣人:“他們都是來吃你的生日酒的,算什麼禮?若要算,那兩人倒算是一宗禮。”
陳再初和陳又初兄弟兩個已經大呼小叫起來:“章大哥——,這邊這邊!快帶大嫂來這邊——”
九娘瞪圓了眼,陳青夫妻抱着陳小五正走了過來,身後跟着福田院的一些身康體健的老人們還有慈幼局的孩子們,孩子們均高興得不行,已經捏着陳青夫婦給的紅封袋在場中雀躍奔走起來。而站在陳氏身邊的女子擡手摘下帷帽,竟是六娘。
九娘霍地站了起來飛奔過去:“六姐——!”
抱着陳小五的陳青擡腿就給了身旁章叔夜一腳:“還不快點帶阿嬋過去。”
六娘紅着臉,眼風掠過那一側臉更紅的章叔夜,握住九娘溫熱的小手低聲笑道:“壞阿妧,也不早說,嚇了我一跳,表叔表嬸忽地來家中接我出來,你可少喝幾杯罷。”她看看四周,感嘆道:“天下竟有六哥這樣送生辰禮的,真是聞所未聞。”
九娘笑得腮幫子都疼了,趁着酒意毫無顧忌地扯過一旁高大挺拔的郎君,將六孃的手放到章叔夜手中:“叔夜!記得我六姐不能吃辣,最愛看傀儡戲——”
“阿妧——!”
趙淺予喘着氣一把摟住九娘:“六哥最壞了,非要我帶着十五郎來,要不是他磨磨蹭蹭的,我早就到了!”
趙梣翻了個白眼:“也不知道是誰爲了見什麼表哥,衣裳換了一套又一套,首飾換了一個又一個——”
轉頭捂住趙梣小嘴的趙淺予,飛速往熱鬧的場地中瞄了一眼,威脅到:“那些吃的可都是要錢的!”
沒帶荷包錢袋的趙梣掙脫開她的手,不屑地飛了趙淺予一眼,拉住九孃的袖子:“六嫂,我餓。我想和表哥們坐在一起。”
九娘笑着牽住他和阿予的手:“走,一同去。”
趙淺予的臉騰地變成了煮熟的蝦子,扭捏起來:“我——我還是陪着舅母和小五罷。”
陳青卻已把陳小五塞入章叔夜懷裡:“叔夜,阿嬋,替我們照顧好小五,她可以喝些甜粥。阿予,你和十五郎跟着阿妧去玩。”
魏氏紅着臉悄悄擰了陳青後腰一把,在孩子們面前這般,真是輕狂。
陳青反手牽住妻子,往那人少的花燈下走去,也不管身後傳來的鬨笑尖叫聲。
章叔夜手足無措地捧着一個勁撲騰的小五,再看九娘她們已走遠了,不由得看向六娘:“她——力氣還不小。”
六娘伸出手接過軟糯糯的小五:“我來抱。”兩人手臂相觸,都頓了一頓,臉更紅了。
“我們帶小五去吃甜粥可好?”六娘指了指不遠處的粥婆婆布旗:“周婆婆家的紅豆沙甜粥不稠不稀,小五肯定愛吃。”
章叔夜忽地福至心頭:“你抱着她,我餵你們吃。”
***
寶津樓上熱鬧非凡,到了巳正時分,一葉扁舟無聲地離開了碼頭,蕩入金明池中,往池中的一輪殘月越靠越近。
九娘推開窗子,還能看見寶津樓樓臺之上,飛舞着的百戲紙燈,宛如神仙,歌聲樂聲嬉鬧聲飄至湖面,不見了大半。寒風一吹,她醉意更濃,摸一摸臉頰,那竹葉紋早褪了,滾燙的。
遠離那些塵世繁華,池水起伏中又只剩下她和他兩個人,九娘站起身,走了兩步,呆呆看着面前執長篙的趙栩。
寬袖鼓風,衣袂翻飛,翩然若仙。這樣的無雙郎君,卻是她孟妧的。
趙栩心有所感,轉過頭來微微一笑,擱下長篙,探手入懷。
淡淡月華下,瑩瑩池水上,一朵白玉牡丹,開在他手心裡。
作者有話要說: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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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嗎?嘻嘻。
元宵燈會,還原了《東京夢華錄》裡的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