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季節,到了深夜,熱氣仍未散去。
高明樓回來的時候,夜已經深了,但辛夷沒有入睡,讓杏圓煮了一壺從藥坊裡帶回來的藥茶,坐在洞開的窗邊慢飲。
茶香淡雅,高明樓瞪了綠萼一眼,走過來敲門。
“進來。”辛夷平靜地看過去,雙眼黑洞洞的,仍是一副沒有焦點的模樣。
高明樓皺了一下眉,擺手示意丫頭下去,坐到她的對面。
“怎麼還沒睡?”
辛夷伸手探向窗邊微涼的風:“屋子裡熱,睡不着。”
高明樓微微一頓,見辛夷雙手摸索着起身要來給他倒茶,連忙阻止,自己斟滿一盞飲下,眉梢微動,情緒不明地打量她片刻,又淡淡地道:
“我近幾日忙碌,忽略了你,想來日日在驛館裡也是難熬,你若喜歡去藥坊,便多去和他們走動走動。”
辛夷問:“哥哥就這麼放心我嗎?”
當初高明樓在瑤闕殿上說阿依瑪是他的親妹妹,從此辛夷便改了稱呼。
初時高明樓不太自在,聽多了,也就習慣了。
“不放心又如何?你既然要嫁給傅九衢,早晚要適應大宋的生活。”
辛夷抿了抿脣,神色不明地望向窗外,“我說過,不會忘了哥哥的救命之恩。”
窗外是靠着青牆的一個小院,面積不大,種有木香、翠竹和蔬蕉,木香一簇簇爬在牆上,散發着濃郁的花香,竹葉和芭蕉在微風中擺動,十分靜謐。
高明樓沉默片刻,“你怎麼不用我最近早出晚歸,在做什麼?”
辛夷微微帶笑,“哥哥是做大事的人,自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怎麼好問?”
高明樓笑容恍惚一下,黑眸炯炯有神地盯住辛夷那一張精緻的小臉,不知在想什麼,嘴角似嘲似譏地勾起一個涼薄的弧度。
“阿依瑪。”
“嗯。”
“我會帶你回大理。”
辛夷似乎有些意外,定定地看他,笑容淺淡,“哥哥爲何會這麼說?”
“阿依瑪,你是個聰明的姑娘,你應該看得出來,我不喜歡宋人,更不願意你留在大宋。而且,你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你並不是我的親妹妹……”
“那少主是想說什麼呢?”
高明樓靜靜地看着她。
“等我辦好我的事,就帶你走。”
“可是……”
“大理的國書已經在路上了。”高明樓不等她問,便將話鋒一轉,“大理相國千金會和廣陵郡王聯姻。”
“我不明白,既是聯姻,我又怎麼回大理?”
“你不用明白。你只需要記住……到時候,就算我願意把你留在汴京,汴京也容不下你了。阿依瑪,你只能跟我走。”
高明樓語氣平淡,言語裡有幾分辛夷熟悉的感覺,一席話卻說得不明不白。
就好像不是在準備一場大理與大宋的聯姻喜事,而是準備在汴京挖一座墳,再等待一場死亡的盛宴。
辛夷忽然慢聲問:“哥哥聽說樊樓的案子了嗎?那麼大的酒場,那麼多的屍碎,得殺多少人啊,想一想,還真是可怕呢。”
她像閒話家常似的,聲音說得絮絮,高明樓的眉頭卻再次皺了起來,臉色比方纔還要難看幾分。
“驛館守衛衆多,你不用害怕這個,早些睡吧。”
看着他起身離去,辛夷故意慢半拍才反應過來似的,摸着桌子起身,朝他行禮。
“哥哥慢行。”
房門再一次合上。
辛夷聽到高明樓在外間吩咐紅玉和綠萼要保護好姑娘,默默望一眼洞開的窗戶和院牆,讓杏圓進來侍候自己洗漱睡下。
“滅了燈,你和桃玉便守在外面,沒我招呼,不可入內。”
杏圓愣了一下,“姑娘……”
“聽吩咐。”
“是。”
房裡的燈熄滅了,黑暗籠罩着這個小院,檐下昏暗的燈火裡有巡邏的士兵走動。正如高明樓所說,這個驛館十分安全,除了各國的來使都帶有自己的侍衛和兵卒,大宋朝廷也在外圍有巡邏警戒,不得允許,蒼蠅都飛不進來一隻……
半夜裡,起風了,燈籠裡火光閃動。
一個黑影從窗戶翻入,被斜刺裡衝出來的辛夷緊緊抱住,當即便僵住表情。
“怎麼沒睡?”
“九哥,我等了你好久……”
傅九衢腦子裡驀地一熱,只是本能地關窗,然後將身前這個朝思暮想的人兒緊緊摟入懷裡,低頭輕啄。
“十一,你怎麼料到我會來?”
辛夷輕聲:“正如你料到我會去辛夷藥坊一樣。”
傅九衢低笑一聲,“你當真不是妖精變的?”
“嗯……算半隻妖精吧。”
去大相國寺的時候,辛夷甩開紅豆和綠萼便去了辛夷藥坊。
不出所料,傅九衢在那裡等着她,兩個人匆忙地見面,對了一下彼此的線索和想法,便很快告別,有些事情還來不及多說。
“你爲什麼會想到給曹漪蘭支招?我記得你最是討厭她。”
“那是以前。”辛夷瞥他一眼,“畢竟我擁有了她求而不得的男人,就當是一種補償吧。”
傅九衢鬆開胳膊,好笑地捏她的臉。
“那你憑什麼認定,蔡祁不會順水推舟跟曹漪蘭和離?”
辛夷挑了挑眉梢,似笑非笑地睨他。
“你們男人不都是這樣的嗎?吃着碗裡看着鍋裡,只准自己出去花天酒地,卻不許自己的妻子別有二心,更不許離開自己……”
傅九衢:……
他心裡尋思,都怪蔡祁那個混蛋,連累他風評。
辛夷心裡卻在暗笑不已。
這一次回去後,她找來策劃劇本仔細地研讀過幾遍,可以很肯定——蔡祁喜歡的女人,就是曹漪蘭。
即使故事有了變數,再經蝴蝶效應,蔡祁大概也脫離不了人設,就像福康公主一定會迷戀大男主張巡一樣。
人設的軌跡決定了蔡祁不會輕易變心,哪怕他眼前爲婚姻所累,被美色所迷,終歸一顆心還是在曹漪蘭身上的。
但這些事情,她沒有解釋給傅九衢聽。
“好了好了,你先說說樊樓案子的進展如何?還有張巡那邊,怎麼樣了,我們合計一下這個事情,該怎麼辦纔好……”
時間緊迫,辛夷來不及風花雪月,也沒有時間和傅九衢溫情脈脈,但是很顯然,廣陵郡王對此有些不滿。
他雙手一緊,辛夷尚未來得及反應,整個人便顛了個兒,腦子裡天旋地轉般,被他忽然地納入懷裡,緊緊束住,然後齊齊倒在窗臺下的涼椅裡。
“九哥,你……”
“噓!”
“做什麼?唔……討厭……”
傅九衢是四更時分才偷偷離開的驛館,孫懷在外面接應。
坐上馬車,傅九衢便闔眼假憩,孫懷不知道主子這一夜到底在小娘子那裡得了什麼好處,那脣角勾出的笑容,甜得幾乎要將人膩死在裡面。
“爺,見着小娘子了?”
“嗯。”
“爺和娘子都說什麼了?這般開懷……”
傅九衢猛地睜眼,銳眼如刃般剜他一眼,孫懷輕咳一下,發現自己問了不該問的事情,伸手便在臉頰輕輕扇了一下。
“小的多嘴多舌,不過,爺,您就心疼心疼小的吧,小的實在太好奇了,好奇得都食不下,睡不着了……”
傅九衢冷冷睨他,哼聲,“問吧。”
孫懷嘿嘿一笑,“小娘子說,人蔘殺人無過,是什麼意思?勞煩九爺給小的解一下迷。”
傅九衢半闔着眼,淡淡地道:“因爲樊樓一案涉及大公主,那些人死了,也就死了。殺人的爲民除害,沒有過錯。”
孫懷在嘴裡唸叨着琢磨一下,恍惚大悟。
“那九爺說,黃連救人無功,又是什麼意思?”
傅九衢輕哼一聲,“她認爲這樁案子應由皇城司出面,不讓殺人者逍遙法外。我告訴她,破了案子,也會被官家嫌棄,吃力不討好。”
“所以,小娘子心急,便會想去藥坊,通過藥坊的人找你,再同你商定辦法?主子這纔去藥坊裡等她的?”
“嗯。”
傅九衢慵然帶笑,眼皮都沒有睜一下。
孫懷卻是低叫一聲:“嘿,爺和小娘子,絕了!”
世上竟有如此默契的兩個人,隻言片語便可以看出那麼多的事情,而他和段隋就不同了,絞盡腦汁,也就看出了人蔘和黃連是兩味藥材而已。
。
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