鞍坡,有宗雄的墳墓在。
阿骨打併未去祭奠憑弔,他現在沒有這份心思和時間。大軍經過鞍坡,很快就抵達遼口城下。
遼口,是漢部最重要的軍鎮。漢部的行政中心和經濟中心自然是在津門,但折彥衝卻經常駐在遼口。這座城市人口不到十萬,遠不及津門,但對漢部來說,這座城市的地位絕不在津門之下!就連阿骨打等也都認爲,只要攻陷了遼口,遼南便再沒有能夠阻擋女真鐵騎的屏藩了。
“仗,一定會在遼口打起!”
幾乎所有人都這麼認爲,包括楊應麒。如果把戰火蔓延到津門的話,那漢部還沒打就已經輸了一半——因爲在津門開戰會對漢部造成難以估量的損失!
可是,楊應麒又很怕開打!漢部與完顏部之間一動了兵器,北國的烽煙從此就再沒有停息的可能——直到其中一方被另一方打得趴下,或者雙方兩敗俱傷由第三方漁翁得利!
然而,女真的大軍已經開到城下,這仗,還怎麼可能不打?
“遼口的城牆到底築成什麼樣子了?”楊應麒暗暗着急。他準備了許多的石料和水泥,遼口的地基也很好。由於遼口的定位與津門不同:津門自由而寬鬆,遼口卻全城上下都很具備組織性,這座城市的市民色彩不如津門重,整座城市採用的是半軍事化的管理,城內居民在秋冬兩季都會被組織起來,配合遼口駐軍進行一些軍備活動。如果在津門發起同樣的動員市民一定會怨聲載道,但遼口人卻都已經習以爲常。所以只要蕭鐵奴發動全城人手,快的話幾天之內就能把遼口的變成一座不是很大卻硬得令人不敢小視的堅城!楊應麒希望,蕭鐵奴能展現出遼南的易守難攻以及漢部上下的抗戰決心,來令阿骨打知難而退。
可是楊應麒也知道,遼口畢竟太小。要想震懾住阿骨打這樣的人物,除非是遼口軍民這樣的精神面貌加上汴梁那樣的城市規模:“但那是不可能的!”
汴梁的人口超過百萬,在這個時代這是一個極爲恐怖的數字!女真全族的人口加起來也沒這麼多人!更何況,如果有汴梁這樣的人口基數加上遼口這樣的人口素質,以漢部的組織能力,完全可以在短時間內組織起一支十萬人以上的純戰鬥軍隊和三十萬人以上的後勤隊伍以應付短期戰爭!
那樣的話,蕭鐵奴還會不打麼?
“唉!想這些幹什麼!”楊應麒知道空想是沒有意義的,眼下漢部沒有汴梁,能依賴的只有這座幾萬人口的小城。
“如果是二哥的話,應該可以守得住。但六哥……”
蕭鐵奴從來就沒有展現過防守方面的天賦,這讓楊應麒有些擔心,甚至對自己當初沒有反對摺彥衝起用蕭鐵奴產生了些許懷疑與懊悔。但現在他已經沒法回到過去去改變這個既成的事實,只能選擇相信蕭鐵奴。
“七將軍!皇上召見。”
楊應麒忍不住有些黯然,阿骨打召見他能是什麼好事!還不是要自己坐在他旁邊看他怎麼攻城!不過他此刻卻不能不去。
如果說在中京道的時候楊還有一定的自由空間,那到東京道後,他的人身自由便被限制到極其低下的地步,連種去病都被隔離起來不大見得到他——可以說他現在被看管得比普通囚犯還要嚴密。
又是夕陽。
殘餘的日光下,阿骨打臉上帶着些渴望。這是一個戰場上廝殺出來的梟雄所特有的神采——當面臨一場他認爲有價值的戰爭時!當然,如果此刻呆在遼口城內的是折彥衝,或許阿骨打還會更加興奮,畢竟蕭鐵奴對他來說級別似乎還不夠。
“一隻小狼,敢來擋老虎的路!”
阿骨打嘴邊帶着一絲冷笑,楊應麒看見了也有些害怕,走近了叫道:“國主。”
阿骨打瞥了他一眼:“你在害怕?”
沒想到這麼容易就被看破!楊應麒心中不禁一陣緊張,但很快就平復下來,坦然回答說:“是。”
阿骨打指着遠處的城池說:“是不是怕我把這座城給屠了?”
聽到屠字楊應麒心跳忍不住猛撞,他忽然想起從帳中出來後不知出於什麼樣的原因,竟然一直沒有望過遼口一眼,這時順着阿骨打的手望去,赫然發現遼口城一點變化都沒有:依舊那麼低矮、依舊那麼單薄!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如果不是在阿骨打跟前,楊應麒幾乎就要跳了起來:“六哥!六哥!你到底在幹什麼!爲什麼不快些增築城防?爲什麼我留給你的東西都沒用?就算遼口的軍民再悍勇,但靠着這樣的城池,怎麼擋得住完顏部的大軍?”
不但如此,城牆上也看不見攻城器械和衛兵,城內也未曾傳來任何聲音,似乎在夕陽下與女真大軍對峙的,就是一座空城!
大軍集結完畢以後,宗望領着一部精兵已經衝了上去,沒有戰鬥,沒有抵抗,女真的兵馬輕而易舉地就撞開了城門!看到城門被撞破時楊應麒呆住了,而周圍的一些完顏部年輕兵將則歡呼起來!
“難道……”楊應麒喃喃自語:“難道城內沒人?”
在年輕小將們的歡呼聲中,阿骨打的臉色卻轉歸凝重。
宗望攻破城門後並沒有馬上進城,而是派了一隊騎兵進取探視,過了好一會纔派宗弼快馬來報說:“空城!空城!裡面一個人都沒有!”
楊應麒完全怔住了,而阿骨打的臉色則更加陰沉。一個漢臣上前賀道:“皇上天威所及,亂臣賊子聞風喪膽,棄城而逃,真是……”還沒說完,便給阿骨打一腳踢了個跟頭,跌得頭破血流,其他人看見,哪裡還敢說話?
棄城而逃,那怎麼可能?雖然這幾年來面對女真騎兵“聞風喪膽、棄城而逃”的戰例至少有十幾次,但阿骨打卻絕不信漢部也會如此軟弱——無論統兵的是蕭鐵奴,還是折彥衝!
“一定有什麼詭計!”宗弼大聲道:“以往那些棄城而逃的契丹人,逃走時常常把全城搞得一團糟,但現在遼口城內,除了軍馬器械搬運一空外,民居什麼的都整整齊齊的!就像那些人忽然消失了一般。詭計!這一定是什麼詭計!”
楊應麒聽到這裡心反而放了下來,他並不是很清楚蕭鐵奴到底要幹什麼,但已經知道六哥一定另有打算——也許是一個連他楊應麒也想不通的計謀!
聽完宗弼的話,阿骨打閉上了眼睛!從中京起兵以來他一直都成竹在胸,漢部無論是從遼口就開始抵抗還是到津門纔開始抵抗他都有應對之策,但現在,他原先想好的算盤全落空了!他積蓄了多少能量、多少決心才砍出的這一刀,本以爲要麼砍中對方的脖子,要麼砍中對方的兵器,誰知道卻一刀劈了個空!這種讓人捉摸不透的虛幻感讓阿骨打忽然感到疲倦——沒錯,是疲倦!他的身體其實已經很虛弱了,只是靠着最後一股衝勁,鼓起生命的餘力要把大金往前推,希望就此把漢部的禍患消滅在自己死去之前!可是現在,一切都變得難以預測!
“你們究竟在打什麼主意!”阿骨打目視楊應麒,冷冷問道。
“我也不知道。”楊應麒恭恭敬敬地說。其實他已經看出阿骨打平靜底下的煩躁了,這讓他萬分高興!無論蕭鐵奴的計策是什麼,光是能一出手就令阿骨打的信心出現破綻就已經非常了不起了!
六哥,大哥果然沒看錯你!
楊應麒心中這麼想,口中卻說道:“國主你也知道,我從來只管錢,不管兵。不過……我是這麼想的。其實漢部從來不敢違抗您的意思,只是這次國主您帶了這麼多兵馬來,六哥他嚇了一跳,既不敢留在這裡,怕給國主你罵;當然更不敢大逆不道地把國主拒之門外。所以就選擇了這樣一個很無奈的做法。”
胡扯!阿骨打差點就罵了出來。你們不敢大逆不道?說出來鬼才信!但他這次竟然沒有出口厲責。
看到阿骨打神色不善,楊應麒又小心翼翼地說:“國主南巡,這對遼南來說乃是百年難逢的盛事!六哥得大哥委任暫領遼口軍政,本該親自出城來迎接纔是,現在這樣做實在是荒唐!實在是胡鬧!國主!等咱們見了大哥,一定要大哥重重罰他!要讓他蕭鐵奴知道:他只是漢部一介偏將,不應該揹着大哥胡作非爲!”
阿骨打的眼睛就像刀一樣直逼楊應麒:“你的意思是說遼口的事情,彥衝一點都不知情了?”
“當然不知情!大哥對國主忠心耿耿,哪裡會在國主南巡之際做出這樣煞風景的事情!”楊應麒的臉上很誠懇,誠懇得太過份,過份得不介意阿骨打看出他在演戲!
周圍的漢官看到阿骨打越來越陰冷的眼神無不爲楊應麒暗中捏了一把汗!這個七將軍怎麼這樣大膽!在這種時候還敢這樣跟皇上扯皮條!
他們卻不知道楊應麒忽然大起膽子來,是因爲漢部已在第一個回合中佔了上風!
就在這時,又有兩個騎士走近——他們來得很慢,先前一個人手上還託着一個木盤一樣的東西,似乎是怕晃動了手中的東西所以不敢疾急馳。他們走近前來,楊應麒纔看清那是一盤象棋,似乎還是未曾下完的一個棋局!
“啓稟皇上,城樓上發現了這樣一個東西,二太子說可能與此次戰事有些關係,命我等呈上來給皇上過目。”
阿骨打喝道:“拿上來!”
棋盤近前,楊應麒纔看清那是一個才走了幾步的棋局,局勢有些怪異:紅子失了雙車,黑子失了雙馬,而其它棋子卻多未動!
“難道……”楊應麒心中掠過一絲驚駭:“六哥打算……”
“這是什麼東西!”阿骨打問那些漢官。
“啓稟皇上,這是象棋。”
象棋?阿骨打隱約記得會寧也有人在弄這個東西,也是漢人傳進來的無聊東西!不過他自己卻從來不碰。他此刻也沒心思來心情理會這象棋的規矩,只是問:“這棋局可有什麼古怪沒有?”
幾個漢官看了一下,其中一個小心地說:“這棋局,顯然剛剛開始。只是有些奇怪。”
“奇怪?”阿骨打問:“有什麼奇怪?”
那漢官說:“看這棋局,是紅方直接移動了車吃了黑方的馬,然後馬上被黑方的車給撲殺了。紅方這人顯然不會下棋。”
阿骨打問:“爲什麼?”
那漢官說道:“車比馬好用,就算是一上來就換子,這樣做也太吃虧了。”
阿骨打皺了皺眉頭問:“換子?”
楊應麒知道阿骨打不會下棋,但能這樣在一句話裡迅速捕捉到最關鍵的詞眼,心中不禁暗暗佩服。
那漢官又道:“這種走法,簡直就是拿車去換馬嘛。所以就叫換子。本來……”
他還沒說完就被阿骨打打斷:“換子,是不是就是讓敵我雙方的棋子同歸於盡?”
“是。”那漢官說:“本來換子這種走法也經常有的,不過一般都是棋子多的一方主動和棋子少的一方換,很少像現在這樣……”
阿骨打忽然吼道:“你說什麼!”
那漢官嚇得兩腿發顫:“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哪裡錯了,但主子既然發怒,那肯定是有什麼不對勁!既然事情有不對勁,那錯的肯定是奴才!
阿骨打喝道:“把你剛纔最後一句話重複一遍!”
那漢官顫聲道:“一般都是……棋子多……的一方……主動去和棋子少的……一方……換……”忽然看見阿骨打眼中精光暴閃,嚇得伏在地上磕頭:“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阿骨打目視楊應麒道:“是這樣麼?”
“我不知道。”楊應麒見阿骨打神色不善,怕他發狂,連忙道:“這次我是真的不知道。國主你知道,我見不得死人的,就算是見到和我沒關係的人死了也要傷感半天。但六哥……他是個瘋子!瘋子!我實在不知道他會幹什麼……”
“換子……換子……”阿骨打冷笑道:“你漢部的棋子比我多麼?”
楊應麒垂頭道:“漢部的棋子,也都是國主的棋子啊。不過……”
阿骨打厲聲道:“不過什麼!”
“不過說到漢部的人,確實不少。”楊應麒道:“眼下漢部兵民比例遠比女真爲低,所以遼南的人口其實是不少的。不過,那也未必就多過大金其它地方多少。但是,漢部的人,大多來自大宋。”
阿骨打哼了一聲道:“那又如何?”
楊應麒道:“漢部的人來自大宋,而大宋的人口,估計有五千萬到一萬萬,所以……”說到這裡他鼓起了勇氣:“所以只要天底下的宋人能認同漢部,那麼可以說,漢部的人,是死不絕的!”
阿骨打的眼神忽然黯淡了下去,這局棋的含意他已經完全明白,可是一萬萬這個數字實在太也嚇人。如果是第一次聽說,那他也許會懷疑這個數字的真假,但這個數字他其實以前聽過不少人說過。只是當時沒將之和漢部的事情聯繫起來而已!
忽然之間,他有些明白折彥沖和楊應麒爲什麼要堅持漢統了!因爲他們知道漢民族人口的可怕力量!他們要依靠這股力量!
“一萬萬……換子……”
他心裡低語着。如果漢部真的能狠下決心,用同歸於盡的打法拼一個算一個,那大金有多少人馬可以跟漢部“換子”呢?眼下這三萬精兵衝進遼南,將這個半島燒成一片焦土應該沒問題。可問題是,毀了漢部以後,這三萬精兵還能剩下多少呢?
漢部死了一百萬人,背後還有九千九百萬大宋的人口等着他們去吸納;女真死了一百萬人,世上還有女真麼?
換子……這真是隻有瘋子才能想出來的辦法!
而蕭鐵奴,連阿骨打也不懷疑他是一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