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顯回到府中,陳楚還未出發北上,陳顯將此事告訴兒子,建都一事,本是由陳楚負責物色商家,最近楊應麒讓他且將這件大事擱下,一切以北征優先,沒想到才過了不到幾天,又出現這等變故。
陳楚奇道:“這事怪了,韓昉怎麼提出這建議來,他什麼時候和歐陽家走一塊去了?”
陳顯說道:“韓昉爲歐陽穿針引線,那只是表面文章,其實真正屬意歐陽北上的,還不是他。”
陳楚略加思索,心中更是訝異:“那難道是陛下?”
“多半如此。”陳顯說:“韓昉是到了陛下身邊後,才提出此事的。這件事就算不是陛下示意,也必是韓昉提出來後陛下同意了的。”
陳楚又不明白了:“可陛下爲什麼要調歐陽北上京畿呢?他來了沒用!”
陳顯道:“怎麼沒用?”
陳楚道:“京畿文武分途,已經完善。不說楊七,就是父親以及幾位副相,任何一個站出來也都足以謀國,這麼多能人聚在一起,又有楊相作爲首腦主持政務,太子爲監國正順名位,已經是穩當得不能再穩當的格局了。至於武功,楊帥居中樞,曹帥守黃河,劉曲種趙諸將分守邊疆,也是個難得的好格局。我實在不明白陛下還要調歐陽進京做什麼,更不知道楊相和父親爲何都表贊成。”
陳顯呵呵一笑道:“我兒,你的火候還是差了些許。我贊成此事,那是爲了調和文武,而楊相卻未必是贊成此事,他多半也只是爲了顧全大局而已。”
陳楚聽陳顯說出“調和文武”四個字,心裡揣摩,說道:“調和文武?如今我大漢文武不調麼?不會啊。樞密之楊帥、邊疆之曹帥,但凡有什麼事情,楊相都會盡量配合,這個大家都是看得到的;至於楊帥、曹帥之於楊相,那更是沒話說——楊相要推行政治革新,曹帥馬上自請削權,這等將相默契就是上下幾千年裡也找不到幾起!”
陳顯嘿了一聲道:“我兒,有些事,你看得比別人明白,比如曹帥自請削權這件事情,別人都只道他是爲了自保,爲了避嫌,卻不知其中還有配合楊相行政革新、中央集權的深意在。可是你弄明白了一層,怎麼就不再想深一層?”
“再想深一層?”
“不錯,將相和,乃是國之大幸,可是將相關係太過緊密,可未必是君之大幸!”
陳楚驚道:“難道陛下他……他不信任曹帥與二楊?”
陳顯微微一笑,道:“說不信任,太過了。但有些事情,最好能防範於未然,若等出了什麼事再作打算,那時可就晚了。君臣將相之間,做什麼都得有個度。”
陳楚恍然大悟,明白了陳顯方纔所說的調和“文武”,乃是更高層次的文武,頷首道:“這麼說來,陛下調歐陽進京,根本就不是來幫忙的,而是來攪和的?”
陳顯微笑道:“不錯。”
“可是這樣……”陳楚道:“這樣於國事未必有利啊!”
陳顯笑道:“於國事,或有小誤。歐陽到了京畿會扯楊相的後腿,這點我看十分可能。但陛下這次畢竟是親征漠北,要犯大險,他一走,後方的大權就會落在楊相手中,太子年淺,楊相威望又太重,就算他們兄弟倆論情可以互相信任,但論到勢,終究不能不有所制約,所以如何維持好他們君相兄弟二人的信任,纔是所有事情的重中之重!”
陳楚道:“所以楊相和爹爹爲了顧全大局,纔會答應了此事?”
“是啊。”陳顯嘆道:“歐陽適一來,不但楊相,正匯賢侄和我的日子都不會好過。”
陳楚道:“到時候孩兒怕已經北上,父親在塘沽,可得小心。”
陳顯哈哈笑道:“放心,放心,就是出什麼事情,論出頭鳥,必然先輪到陳正匯,論背後樹,卻是楊相。我將頭放低一些,急禍有陳正匯擋着,大難有楊相頂着,不會有事的。”又道:“其實論到塘沽的勢力,誰及得上楊相?真鬥起來,四將軍不是對手。四將軍與我畢竟賓主一場,我希望他莫要意氣用事,該收手時就收手,否則怕會難堪。”
不久折彥衝正式發佈動員命令,宣告天下,御駕親征。漢廷沒有向外界透露蕭鐵奴被圍可敦城一事,雖然一些消息靈通的人也猜到漠北的形勢可能不妙,但輿論的主方向還是被楊應麒牢牢掌控在手裡,在他的巧妙安排下,這第二次北征便被描述爲主動出征,而不是被迫增援,而那些質疑漠北形勢不妙的輿論,則都被打入“奸細言論”“金寇謠言”的行列。
“出發,出發!向北,向北!”
各地學生們在一片大好形勢下被鼓動了起來,熱情高亢地讚美這次皇帝北征。
“這一次,一定要一鼓作氣將漠北納入版圖!胡漢一統,華夏大昌!”
配合着治安轉好帶來的人心向上,配合着商道開通帶來的市井繁榮,配合着第一季大秋收和免稅令帶來的安定團結,整個河北路都在載歌載舞,彷彿在預先慶祝北征大軍尚未實現的凱旋。
折彥衝調兵遣將,着阿魯蠻進駐臨潢府以配合整個北征的行動,着歐陽適率領部分水師北上塘沽拱衛京畿海疆,同時兼領新都建都總監。大軍繼進,蒙兀爾以步騎三萬爲先鋒,即日進軍可敦城,折彥衝率中軍六萬,王宣以後軍三萬,次第進發。郎將任得敬得盧彥倫推薦,也得以進入中軍,率領三千夏邊鐵騎爲中軍第一營。
這次北征,究竟動用了多少人?連楊應麒、陳正匯也只有個大概的估計,如果漢zf有意誇大的話,連同後勤隊伍算上,“百萬大軍”是可以叫出口來的。數十萬民夫被髮動起來,從塘沽、燕京、遼口、津門、遼陽、黃龍等地出發,將糧草押解到大定府、臨潢府,然後再隨大軍押解到前線,大臣楊樸、張浩、韓昉都爲糧草押運的事情費盡了心思。
不但官員出動,連商人也多蜂擁而起,商運糧道已經開闢,只要商人們將糧草運到大水泊,那就是兩倍的利潤,運到大鹽湖,那就是五倍的利潤!若能隨軍運到可敦城,那就是十倍的利潤!今年河北東西路、京畿路、安東南路的收成都不錯,zf在河北又發佈了減免農業稅的政令,民間有了餘糧,糧價本來該低下來,但因有大量的商家大肆購買,反而把糧價擡了起來。
若在舊宋統治時期,農民爲了換銀錢布帛去交稅,商家來買糧時將價格壓低,他們也沒辦法,但今年河北路的農民卻大多不用交稅,交稅也可以直接用穀物來交,所以並不急着出手。加上漢廷沿襲在遼南的政策,各級地方都張貼有物價表,奸商要想欺瞞,卻也不易。河北路是一個殘破新立的行政區,大亂之後轉入大治,區內兼併不嚴重,糧食流通渠道也還沒有被壟斷,由於商人沒法成規模地進行有效的壓價,所以這一年裡開荒務農之家,大多得到了北征戰爭的沾潤,有望過個肥年。
這場經過包裝的戰爭和這場與戰爭相輔相成的秋收,讓河北數十州縣呈現欣欣向榮的氣象。如果不是塘沽華表壇周圍多了數百個逃難的災民,這一年冬天簡直可以宣告漢廷已經進入盛世了。但那些災民就是在那裡躺着,也不管那些拼命想粉飾太平的人視他們爲眼中釘,只是兩眼發直地等着有司衙門按例給他們一口飯吃。
“那些人究竟是從哪裡來的?這不是來給我大漢抹黑嗎?簡直不成體統!”
不過華表壇的規矩是:百步之內,寸鐵不入,武官下馬,文官下轎,來去自由,言者無罪。
不但言者無罪,凡是來到這裡的人,該管的有司衙門還不能餓了他們,朝晚兩餐粥飯,冬日火爐帳篷都要給他們的。
“可他們爲什麼就不去懷恩營呢?”又有人質疑,一些官員還曾派人來勸他們到塘沽專門負責收留各地流浪到此、無依無靠者的懷恩營去。但許多人卻不敢下來,據說是害怕。
“他們到底害怕什麼?”
這個問題,並不是沒有人知道,但卻遲遲得不到處理。沒多久,莊嚴肅穆、在建成初期曾得到文人學士詩詞讚美的華表壇,就被一百多個黑污污的小帳篷給圍住了,一眼望去,簡直變成了一個難民營。這些人又大多沒什麼文化,沒什麼修養,長日待在這裡,屎尿、垃圾自然也都扔在左近,沒半個月下來,整個華表壇就臭氣熏天。
華表壇代表着漢廷以民爲本的政治理念,是塘沽最尊貴的建築物之一,出現這種情況後,一些養尊處優的文士忍不住憤憤不平:“這還是大國氣象嗎?丟臉啊!上面的人,怎麼就不處理一下!”
不過,也有一些有良心的學者士人持相反的態度:“難道要把他們趕走嗎?那這華表壇還設來做什麼!他們這麼做一定有他們的道理,問題的根本若不解決,一味掩飾,又有何用?”
“七郎,”趙橘兒抱着孩子,對楊應麒道:“這件事情,你不會不知道吧?”
“嗯,我知道。”
“那你就該處理一下啊。”趙橘兒說:“雖說華表壇是來去自由,但……這樣也太不體面了。”
楊應麒黯然良久,說道:“體面?何止是不體面。他們聚在那裡,其實就是在掃我的耳光啊。”
趙橘兒道:“那你還不處理?”
“我一時沒法處理。”楊應麒道:“所以,只能先挨他們的耳光了。他們在那裡雖然刺眼,但正是這刺眼讓我時刻記得:我的事情,還沒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