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楊應麒是真的病了,不過,也沒那麼嚴重,只是醫生囑咐他要靜養,所以就沒出城去迎接歐陽適。從早間太子出城,就一直有人來回稟報城外迎接的情況,太子的謙恭,歐陽適的威風,一一飛馬傳來。但這些楊應麒都不知道,消息傳到趙橘兒那裡就止住了——不是趙橘兒有意要瞞丈夫,而是她看丈夫的樣子,覺得沒必要用這事去打擾他此刻的寧靜。
“他好久,沒這麼閒下來了。”趙橘兒在門外嘆息着。
折彥衝北上之後,楊應麒就變得很忙,雖說他和楊開遠分管文武,但是文武之上,還是得有個總攬全局的人。這個人,按理說是折允武的,而實際上擔子還是落到了負責指導太子的總理大臣肩頭上。折彥衝這次北上帶走了相當大的兵力,中央財政也出現環節性的脆弱——這時只要弄差了一件事情,就有可能造成不可彌補的大漏洞,楊應麒手裡沒多少錢了,他補不起!漢廷內外矛盾重重,而楊應麒手裡又沒多餘的牌可以打,外部形勢不利,內部底氣不足,辦起事情來就顯得很不順。
趙橘兒知道丈夫的脾性,他不怕事情多,就怕事情不順,事情一不順,雖然在智慧上還能夠支撐,但身體卻很快就會起反應。折彥衝北上以後,楊應麒大大小小的不適已經出現了幾起,幸虧趙橘兒照顧的及時,都消解了,但前晚楊應麒辦公到深夜,因睡不着到花園散步,從暖烘烘的屋子裡走到積雪掃不盡的室外,一不小心吹了冷風,便着了涼。
“阿嚏——”楊應麒喃喃道:“四哥一定在城外罵我!”
這時趙橘兒也呆在屋外沒進來,屋裡難道的安靜。這個房間的西面有一個很大的琉璃窗戶,趙橘兒喜歡透過窗戶看夕陽,而楊應麒則沒這個福分——搬到塘沽以後,他幾乎沒有入夜之前就回到這裡的。
“偷得浮生半日閒呢。”楊應麒想:“不過,我怎麼會讓自己忙到這個地步?”
這一年多來楊應麒的腦子就沒停歇過,所有的心力都用在國事上,沒分出一丁點來顧及自己的性情,這次趙橘兒強制他休息半日,用的理由也是:“你若不休息這半日,明日沒精神,反而多浪費了一日!”楊應麒這才答應。但這時真冷靜下來,才發現這段時間自己腦筋過熱了。
“整天想着國事,怎麼就忘了自己?整天想着將來,怎麼就忘了現在?”
窗外的雪,看起來冰涼冰涼的,楊應麒的額頭有些發熱,不過心卻勉強在窗外白雪的安慰下冷了幾分:“等這場仗打完,如果順利,就該準備退下來的事情了。國家大事,陰謀陽謀,永遠沒完沒了的。我的小命卻有盡頭。”
可是該如何退下來呢?想到這裡楊應麒忽然感到有些頭皮發麻:“我之前貌似做錯了。爲相位攬了那麼多權力,將來只怕有些難以脫身。”這幾年來楊應麒幾乎是出於本能地在爭奪權力,當然,他覺得他爲的不是自己,而是宰相這個位置。
宋室積弱,和君權相權的失衡有很大的關係,在大宋的政治體系下,兵權歸樞密,財權歸三司,宰相對兵權財權都無專斷之力,甚至連舉賢進能的人事權也受到過分的限制。但宋室宰相權弱,卻又不見君權加強,相反,宋朝君主的權力在諸統一皇朝中可以說是最弱的。文明政治中甚可貴的制衡關係雖然建立,但宋室建立起來的這種制衡卻不是一種良性的制衡而是一種惡性的制衡,在這種制衡下君臣文武都不得展布其長,而只能互拖後腿。這些年楊應麒經理政務,又常和陳顯、陳正匯論及宋室舊事,對其中的弊端深有理解。但真要取其長,去其短,當真談何容易!
就算折彥沖和楊應麒彼此都有默契,希望建立一種新的君相平衡,但落到實處時,卻總會覺得處處都是陷阱。楊應麒一不小心,就有架空折彥衝的嫌疑;折彥衝倘若把持不住,隨時都會有廢相獨制的衝動。兩人走到了這個高度,背後都有一大幫人在盯着,看着,跟隨着,甚至是扯後腿拆臺,身處權力的核心,遇到大事該如何決斷已不是純粹的情誼與信任就能保證的了。
“大哥可以完全信任我,卻沒法完全信任他的總理大臣。”楊應麒輕輕舒出一口氣,心想:“就像我一直擔心大哥已經變了一樣。”
“姨,他沒事吧?”
門外隱隱傳來一個少年的聲音,楊應麒問:“是輿兒麼?”便見林輿跑了進來,抱住自己,摸自己的額頭說:“真發燒了。”
楊應麒笑道:“什麼真發燒,假髮燒!”
林輿說道:“四伯說,你是假髮燒,就是不想去見他!”
楊應麒聽了這話,不生氣反而笑了起來:“老四就會亂說話,教壞小孩子!”
“四伯纔沒亂說話呢。”林輿說:“其實四伯人好的很。”
楊應麒微微一愕,問:“他好?他哪裡好?是不是因爲他路上送了你很多東西?就把你收買了?”
林輿吐了吐舌頭:“你連這都知道?”
楊應麒笑道:“你敲詐得他那麼厲害,整個北行隊伍都知道了,天下多口的人不少,我又不是聾子,自然聽說了一些。”
林輿見楊應麒左肩有一個地方沒攏實,先替他牽好貂袍,這才說:“四伯雖然送了我很多東西,不過我也知道你不會讓我留着的,我高興個什麼?我說他好,是他真好。”
楊應麒問:“你四伯哪裡好?”
“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林輿道:“不過……嗯,比如大伯、二伯、六伯他們,我挺怕他們的,但四伯我就不怕。”
楊應麒奇道:“爲什麼呢?”
“嗯……”林輿說:“我覺得啊,四伯如果要……要打我屁股,我一定能先看出來,然後逃跑。但大伯、二伯、六伯他們若是要打我屁股,我一定逃不了。嗯,當然,他們對我很好,都沒打過我。”
楊應麒聽到這裡忽然嘆了一口氣,說道:“你說的沒錯,你四伯城府不深,他喜歡算計人,其實卻不大會算計人。遇到比他精明的人,只會越算計越吃虧。”
林輿問:“怎麼了?”
“沒,沒什麼。”楊應麒說道,但他的眼神卻林輿覺得剛纔那聲嘆息並不是無故而發。
“爹。”林輿叫了一聲。
“嗯?”
“我聽說,你好像不是很喜歡四伯來塘沽。”
楊應麒眉頭一皺,問:“你聽誰說的?”
“四伯。”
楊應麒搖頭道:“他不會說這話的。”
“他是沒直接說。”林輿道:“可他提起你的時候,臉上寫着呢。”
楊應麒沉默了半晌,說道:“你四伯錯了。在兄弟裡頭,我和他雖然不是很投契,但其實並不怕他來。因爲我知道他誤不了我的事。”楊應麒將林輿抱緊,說道:“輿兒,我知道你很聰明,不過你還小,有些事情,不要想太多。尤其是大人的事情。”
林輿點了點頭應道:“好。”
楊應麒又道:“也許有些人會胡言亂語,比如說你是做宰相的料子什麼的,你別理他們,那都是在拍你的馬屁。”
林輿笑道:“我纔不理他們呢,再說,他們也不是在拍我的馬屁,是在拍你的馬屁。”
楊應麒微微一笑,繼續道:“不管怎麼樣,我只希望你以後生活得開心些。現在塘沽各種各樣的人都有,你不要到處亂跑。若有空,便讀讀書,騎騎馬,或者弄點什麼玩兒,都無所謂。”
林輿問:“我能玩什麼東西?”
楊應麒道:“你不是才從你四伯那裡敲詐了許多東西麼?”
林輿喜道:“那些東西,我能留着?”
楊應麒微笑道:“可以,你四伯給你的東西,你儘管拿去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