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得了楊應麒的承諾,在離開泰州後便用軍規部勒那些商家散勇以及楊應麒的幕僚保鏢,把這些烏合之衆整得痛苦難堪。那些護衛也就罷了,畢竟他們都是練家子,一些人還是行伍出身,此時不過是要習慣聽從號令而已。但那幾十個老闆、掌櫃、當家之流便無不叫苦連天,一些人跑來向楊應麒訴苦,但楊應麒卻只是道:“受不得苦便回去。”一句話便把這些重利忘命的人都給嚇住了。幸虧他們聽說路途也不算長,到了目的地應該就可以擺脫這次厄運了。
一路上徐文但求穩,不求快,楊應麒正好趁機觀賞沿途風景。這一路走在大鮮卑山(大興安嶺)東麓,幾百裡都是荒涼而壯麗的景觀。眼見還有兩天就能與蕭鐵奴匯合,徐文卻忽然把兩個嚮導叫來,問他們有沒有其他道路。
一個嚮導問道:“按這樣的腳程再走兩天快到了,幹嘛還要找其它路?”
徐文指着前面一個山坡道:“那個地方的沙塵不大對勁!看地形也利於埋伏,我因此有些擔心。”
另一個嚮導驚道:“不會是耶律餘睹的人吧!但這條路是最安全的了,而且我們已經有人給六將軍報信去了,六將軍如果來接應也會走這條路。若是走別的路不但慢,而且可能會和六將軍錯過。”
徐文沉吟道:“那好,你帶幾個人去查探一番!記得看清楚草叢木叢!”
那個嚮導帶了兩騎向那處山坡奔去,過了好一會便傳來一聲驚呼,卻只剩下一匹馬奔了回來,馬上騎士已然受傷!
衆商家見狀都亂了,徐文揮起大刀叫道:“慌什麼!”率領七十騎佈列在前,二十幾騎圍在楊應麒周圍團團護住,剩下十幾個人則指揮商家護衛布成半圓形,兵器朝外。陣勢一成,人心便穩住了。
那山坡果然有伏兵,被識破後不得已改伏擊爲強攻,高呼着“捉拿楊應麒”衝了過來,人數大概有四五百人,最前方的都是騎射手。徐文指揮這個小圓陣向一個突起的山丘緩緩退去,靠山面敵,這時候雙方軍馬相距已不過三百步。
徐文哼了一聲道:“七將軍放心,這點人馬末將還不放在眼裡!”手一舉起,前面七十騎有五十個翻身下地,取出強弩待敵。弓箭勝在靈便,弩箭勝在射程,敵軍騎射手弓箭未發便已經進了漢部弩兵的射程範圍,徐文令下,先聲奪人,遼軍便有十幾個前鋒應聲落馬。
強弩發了一輪以後,弩手將強弩拋給後邊作爲後備的商家護衛,跟着翻身上了馬背,變成騎兵。商家的護衛在漢部士兵指導下豎起軟盾、拉開弓弩助防助攻,遼人在對射中失了先手,分成左右兩翼,向圓陣兩側襲來。雙方接鋒,開始肉搏。其時漢部精銳在前,兩旁是商家護衛,後面背靠土丘。徐文喝令那些商家護衛各自爲戰,然後便向前一衝,九十餘騎從剛纔那個圓陣中突了出來,形成一個葫蘆形狀的陣勢——前面的小圓陣又小又硬,後面的大圓陣也有自保之力。楊應麒身處小圓陣的核心。
遼軍似乎從漢部的兵力調動中看破了他們目標所在,便一次又一次地向這個小圓陣衝擊,但九十餘騎卻像一個報團的刺蝟,遼軍不但攻不進去,反而捏得滿手鮮血。
遼人在外圍不斷遊走,光從踐踏起來的煙塵看似乎是將漢部這幾百個人圍了好幾圈,許多商家護衛被嚇怕了,如果不是有十個漢部士兵做骨幹只怕會就此散掉。但徐文卻看出對方兵力單薄,對楊應麒道:“七將軍,不用怕!這點人馬吃不下我們!我們一個能打他們兩個!”
楊應麒問道:“既然如此,你爲何防守得這樣消極?”騎兵的威力在於機動,這一點他也是知道的。
徐文心道:“還不是怕你有什麼閃失!”一舉眼,在煙塵空襲中望見南邊那山坡上不知什麼時候又多了一撥人馬,大吃一驚:“看模樣似乎也有四五百人!若等他們衝過來可就危險了。”忙對楊應麒道:“七將軍!跟緊我,準備突圍!”
楊應麒這些年在後方呆得久了,對戰場上的事情不及徐文老練,但從他的眼光、神色和命令中猜出端倪,問道:“南邊又有人馬來?”
徐文點了點頭,楊應麒腦子一轉道:“好!向南衝去!”
徐文驚道:“向南?”
楊應麒道:“如果我猜得不錯,遼人既有時間埋伏,何必分成前後兩撥?南邊若有異動一定是六將軍的人來接應我們了。”
他言簡意賅,但徐文一聽之下便被說服了,大聲喝令着圍護楊應麒的百騎向南邊衝去!
遼軍雖有四五百人,但分了半數去包圍後面那個大圓陣,前面的攔截便擋不住徐文。遼軍的主將見狀舍了那些商家護衛,集中兵力追來。忽見方纔他們埋伏着的山坡衝下一彪軍馬來,人雄馬壯,勢不可當!衝在最前面的竟然是蕭鐵奴。
遼將大吃一驚,眼見護住楊應麒的兵馬雖然不過區區百人,但這顆栗子小是小,卻硬得出奇,一時之間吃他不下,也不敢拖到蕭鐵奴近前,忙傳下號令掉頭逃走了。
迎面過來的正是蕭鐵奴。他來晚了一步,但望見徐文和遼軍廝殺卻不馬上來援,而是停在山坡上觀戰。看了一會對身邊新收的一員胡將道:“覺得下面那兩撥人馬如何?”
那胡將道:“遼軍帶頭的是耶律餘睹的手下叫蕭慶,我認得他!跟我們磨了這幾個月,他們倒是越來越能打了。不過還比不上我們。”
蕭鐵奴又問:“守的那方呢?”
那胡將哼了一聲說:“好像也挺能打的樣子,就是動作太笨了!”
蕭鐵奴哈哈一笑道:“看這陣勢就知道是二哥的手下!嗯,應麒一定在裡面,所以這些人放不開手腳。下去吧!刀劍無眼,傷了老幺可不好!”說着便領軍衝了下來,蕭慶望風遁走。蕭鐵奴策馬到楊應麒跟前笑道:“老幺!六哥接你來了!沒受傷吧。”
剛纔亂戰中楊應麒也拔刀擋了兩下,這時見到蕭鐵奴嘆道:“這就是耶律餘睹的部隊麼?真能打啊。”
蕭鐵奴哈哈笑道:“什麼能打!要是我的手下,有一百個人便能把他們全收拾了!”
徐文在旁聽見臉色一變!蕭鐵奴這話分明是說曹廣弼比不上他自己。但徐文階級低,不好接話。
楊應麒看了徐文一眼道:“若今天不是我拖了他們後腿,估計這百來個兄弟也能把這些人收拾了。這些兄弟都是二哥手下出來的猛虎,被我這頭麋鹿拖累了,自然施展不開功夫!”
蕭鐵奴哼了一聲道:“你就護着老二!”
楊應麒笑道:“你想賣嘴皮子耍威風到二哥面前去!在這裡壓他的屬下算什麼英雄!”
蕭鐵奴聽了楊應麒的話哈哈一笑,也不計較。兩撥人馬合在一處,向南而來。
蕭鐵奴治下的地面比楊應麒印象中要荒涼,但秩序則比他想象中好。在這幾個月的戰爭中,這片本來就人煙稀少的土地喪失了一半以上的人口,蕭鐵奴所部半戰半獵,軍糧消耗較少,但他治下的區域仍然窮困得難以負擔。
楊應麒和蕭鐵奴視察了一番後嘆道:“可惜可惜,看這裡的水源土地,牧業、農業、林業都可以發展,大鮮卑山更是一座寶山!若能從遼州、遂州、龍化州這一路過來,沿途設寨,開通一條商道,那麼遼南的糧草、食鹽、衣物、農具半個月就能運到這裡!而這邊的山貨、馬匹也可供給遼南。”
蕭鐵奴冷笑道:“你說的都是廢話!東南這條路要是通得,你這一路來就不用兜大圈子了!”
楊應麒道:“你是說耶律餘睹?”
“除了他還有誰!”蕭鐵奴道:“聽說你這次來就是要來對付他的,嘿,老幺,這傢伙不比其他遼將,沒那麼容易對付的。你沒在國主面前誇下什麼海口吧?”
楊應麒淡淡一笑道:“耶律餘睹的事情,我倒不是很擔心。我這次來主要也不是爲了他!”
蕭鐵奴一奇道:“那是爲什麼?”
楊應麒笑道:“我想在六哥治下的這片土地上做些生意。”
“生意?什麼生意?”
楊應麒道:“自然是對咱們都有好處的生意。”
蕭鐵奴沉吟道:“和你帶來的那批商人有關吧?”
“不錯。”楊應麒道:“我的意思是,劃出一片地方來給他們作爲商屯、牧馬。有了收成,部分按照大金稅率上交,盈利部分,咱們倆分一份,給五個哥哥們留一份,剩下的就給他們賺了。”
蕭鐵奴笑眯眯道:“你的意思是,我們倆佔大頭,他們五個分小頭?”
楊應麒笑道:“是啊,雖說兄弟間有福同享,但也不是有福‘平’享啊!沒個差別,做事的人沒動力!這事他們一分力都沒出,自然佔小頭!”
蕭鐵奴想了想笑道:“那咱們倆之間呢?怎麼分這塊‘大頭’?”
楊應麒道:“我六,你四。”
蕭鐵奴大怒道:“這裡可是我的地頭!你帶了一幫子人來這裡做生意,還想佔我的大頭!”
楊應麒笑了笑道:“六哥啊,現在是你有權有地,可我有錢有人!沒有你我弄不出新的牧場林場給他們,沒有我你也搞不來人手!嘿!沒人的土地,是生不出財貨來的。”
蕭鐵奴哼了一聲道:“那也不能你佔大頭!最多平分!”
楊應麒搖頭道:“這裡面還有個道理在!這片土地要如何開發,如何佈局,如何引人,收益的分成該如何分配,前期投入的錢該往哪裡籌集,將來我們軍隊如果撤出該如何應對大金官吏的盤剝——都得我去指點他們啊!”
蕭鐵奴冷笑道:“你一個‘指點’就要爬我頭上?哪有那麼容易的事情!且別說沒有我的允許你不能成事,就是我把地給了他們,若沒我保護,看他們能不能在這裡站住腳跟!”
楊應麒笑道:“六哥啊,你認爲你能在這裡呆多久?”
蕭鐵奴心中一凜道:“你爲什麼這麼說?”
楊應麒道:“你和這片土地的關係,與大哥和復州的關係是不同的。復州是大哥的封地,只要他一日不死,那片地皮便是我們說了算!但這裡不是啊。國主讓你暫時駐紮在這裡,一來是要收買你,給你些甜頭;二來則是因爲目前要對付耶律餘睹,這才讓你‘便宜行事’!我敢說,耶律餘睹一解決你就會接到新的命令:厲兵秣馬準備南下攻打中京!等攻克了中京國主還會讓你回來嗎?不會,他會讓你繼續留在前線立功。你的爵位當然會越來越大,手中的兵馬可能也會越來越多,但你想像大哥一樣佔有一片自己的地盤,嘿!六哥,你認爲國主會這麼做麼?”
蕭鐵奴給楊應麒說得心頭大震,楊應麒這番道理他不是沒想過,但出於眼前景況的矇蔽,正所謂“當局者迷”,便沒楊應麒想的那麼透徹!
只聽楊應麒繼續道:“所以,六哥你當前最明智的選擇,就是在自己離開前攫取最大的利益。但怎麼攫取呢?盤剝敲詐?哈哈,這片地皮只怕沒多少油水了!那怎麼辦呢?要想殺豬,先得把豬養肥!而我帶來的這些商家,就是豬種!他們不是漢部官方,也不是六哥你的直屬,所以將來就算六哥退出這裡,他們仍然可以留下經營六哥你已經劃給他們的土地。只要他們順從地向大金交糧納稅,新來的官吏也不會對他們怎麼樣,甚至還需要他們的協助以管理這片地面呢!”
蕭鐵奴哼了一聲道:“我聽得懂你的意思:你是要我好好幫他們在這裡站穩腳跟,是吧?”
楊應麒笑道:“你是我哥哥,這裡又不是漢部轄區,該怎麼做我沒權力來命令你。我只是給你提議一個兄弟倆一起發財的路子。”
蕭鐵奴沉吟道:“怎麼發財法?”
楊應麒道:“我打算給他們這樣約定:他們經營的農場、牧場自家佔有七成,我們兄弟幾個佔有三成……”
蕭鐵奴插口道:“怎麼是我們小頭,他們大頭?”
楊應麒笑道:“其實我就負責給他們指點迷津,你就負責給他們土地,之後啥事也不幹,任由他們折騰去。賺了我們分錢,虧了他們自己負責!當然要給他們大頭啦!不然誰來?再說這不是有幾十家嗎?咱們每家都抽三成,這個數目可也不小了!”
蕭鐵奴哼道:“這裡民風剽悍,北邊是室韋,西邊是蒙古、烏古,南邊又是還沒解決的大遼,他們要在這裡站穩腳跟,只怕不容易!”
楊應麒點頭道:“當然很難!我甚至已經可以斷言:將來一定有不少熬不下去的人跑掉,但也會有野心勃勃、見錢忘命的傢伙要求加入,畢竟從長遠來說只要我們大金和漢部的政治、軍事力量能持續強大,他們在這裡的投入一定會惠及子孫!我在遼南會給他們提供必需的勞動力和工具,也會教他們利用金錢和大哥的威望去打通大金官員的門路。不過最重要的,還是六哥你能在前期給他們提供必要的保護。樹木在成長初期總是特別脆弱的。”
蕭鐵奴也覺得這事有利可圖,問道:“就算是三成吧,只是這三成裡面,我們兄弟幾個怎麼分?”
楊應麒笑道:“把這三成分成十二份,我們要藉助大哥的威望,分他一份,其他四個兄弟和狄先生平分一份。剩下的這十份裡頭……”
蕭鐵奴冷笑道:“這十份裡面,我四份,你六份?”
楊應麒頷首道:“是啊!很公道吧。”
蕭鐵奴啐了一聲道:“公道!公道個屁!”
楊應麒訝異道:“六哥不滿意?那,我們再商量商量……我五份五,你四份五,如何?”
蕭鐵奴怒道:“平分!要不然一拍兩散,誰也別幹了!”
楊應麒滿臉的心痛,躊躇良久,才頓足道:“好吧!誰叫你是我六哥呢!”
蕭鐵奴這才怒火稍息,但隨即南望道:“耶律餘睹都還沒解決呢,我們就在這裡分豬肉,太早了點吧?”
楊應麒笑道:“不早不早,在我看來,內部分豬肉的事情,永遠比對付外人重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