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寧發生的這起家務事,如果涉事者完全按照漢俗處理、或者完全按照胡俗處理都不會鬧得像現在這麼大,然而在急劇變化着的北國同時存在着兩種尚未揉合的價值觀,讓這次涉事諸人都在這起扭曲了的衝突中顯得有些尷尬。再加上利害關係糾纏盤結,竟讓事情變得越來越複雜。
宗乾沒有想到這件事情會引起完顏虎這麼大的反應,因此府中並無準備大批兵將。他在會寧權勢雖大,但家裡能有多少家奴衛兵?眼見大勢不妙,慌忙帶着妻兒老小從後門鼠竄而逃。
完顏虎衝進宗幹府中,卻搜不到嫂子,原來也被宗幹帶走了。她拿了管家來問,那管家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不敢說話。便有兵丁叫道:“後門開着!他們從後門跑了!”
完顏虎帶了幾十騎從後門追去,燕青和西村村長、衛隊頭領商量了一會,下令不許漢部人馬擅動宗幹府中一草一木,違令者重處。又把人馬分成兩撥:燕青和衛隊頭領帶一百人前去接應,西村村長帶領其他人回西村待命。
那邊完顏虎快馬加鞭,沒多久便追上了宗乾的尾梢。但會寧能有多大?追到時已近皇宮。宗幹衝了進去大叫:“母后救我!母后救我!阿虎要造反了!”
皇后小唐括氏大驚,出來看時只見宗幹一家狼狽不堪,驚道:“出什麼事情?誰造反了?”
話音未落,馬蹄聲已近,宗幹大叫:“快!保護皇后!”皇宮執勤護衛聞言執戈張弓,擋在宮門前面。
小唐括氏見到如此情景吃驚不小,但見那隊騎兵衝進,爲首的卻是個女子,不是完顏虎是誰,心中驚疑,叫道:“阿虎,你帶了這麼些人來幹什麼?”
宗幹叫道:“她要造反!”
完顏虎喝道:“你胡說什麼!我乃完顏宗室嫡系,造誰的反去!”從馬上翻下對小唐括氏哀聲道:“姨!嬸嬸!斡本他欺負我!”
小唐括氏聽到這句話鬆了一口氣,以爲是他兄妹倆鬧彆扭,喝退左右刀弓手,責道:“你們兩兄妹搞什麼鬼!國都之內打打殺殺的,成何體統!”
完顏虎放聲大哭道:“嬸嬸!你護着他!你護着他!”
她這一哭,宗幹作爲一個男人便不好搭腔亂語,小唐括氏的心也向她這邊偏了些,走過來摸着她的頭問:“他怎麼欺負你了?”
完顏虎道:“他不止是欺負我,他是要把我們烏雅束的子孫都踩在腳下,讓我們做不得人!”
小唐括氏臉上變色道:“你胡說什麼!兄妹倆拌拌嘴就算了,扯得這麼嚴重!”要知烏雅束一脈雖衰,但畢竟是前代都勃極烈,阿骨打的江山也是從烏雅束手裡接過來的。要是兩房鬧起大矛盾,在底下的人看來女真便有分裂之徵兆,完顏虎是烏雅束最有影響力的女兒,她背後的漢部又勢力雄厚,所以這麼嚴重的話本來是萬萬不能輕易出口的。
但這時完顏虎暴怒之下,哪裡還管這些?戟指指着宗幹叫道:“你問他!你問他!我哥哥才死了多久!屍骨都還沒冷呢!他就霸佔了他的府第,霸佔了他的女人!還把蒲魯虎給打了出來!嬸你說!這不是要把我們母女、兄妹、姑侄都做不得人麼?”
小唐括氏臉色大變,喝問宗幹道:“有這種事?”
宗幹叫屈道:“不是這樣!”
完顏虎怒道:“蒲魯虎上來!”指着外甥青腫的臉道:“你敢說這不是你打的!”
宗乾冷笑道:“我是他叔,他沒禮沒貌,不知尊卑,我教訓他兩下又算什麼!”
完顏虎不搭他的話,指着他背後那羣男女婦孺中宗雄的遺孀厲聲叫道:“這個又是誰!”
宗幹一時語塞,小唐括氏望去,宗雄的妻子她如何不認得?臉色便難看了幾分。
宗幹訥訥道:“是她自己過來的。”
完顏虎暴喝道:“她自己過去的?那我問你,蒲魯虎和安塔海他們回家時,從他們家裡走出來的是什麼東西?是條狗麼?”
宗幹被她激得大怒道:“虎女!你真當我怕你麼?要不是看你是個女的,我……”
完顏虎截斷道:“你就怎麼樣?像掃蒲魯虎一樣掃我兩巴掌麼?還是像趕他出門一樣把我們趕出會寧?”
完顏虎這些年和楊應麒混得多了,粗豪中帶着三分細心。雖然雙方吵得面紅耳赤,但宗幹其實已墮入她的圈套。聽在小唐括氏耳朵裡,倒像是宗幹真的霸佔了宗雄的妻子和府第,並把蒲魯虎兄弟趕出家門一般。她越聽越難受,喝道:“都別吵了!一個是國家重臣,一個是大國公主,這樣當衆喧擾,不覺丟臉麼?”這句話各打二十大板,但說話時面向宗幹,卻是對他更不滿些。
完顏虎聽小唐括氏這麼一喝便住了嘴,宗幹卻仍道:“皇后,你不知道,她剛纔竟然帶了人……”
“夠了!”小唐括氏喝道:“你們做的事情我搞不清楚!也不想聽了!等你們四叔來了,讓他來理會!”
說曹操,曹操到。小唐括氏話才落地,便有人叫道:“諳班來了。”
吳乞買飛馬近前,先給小唐括氏行禮,然後喝完顏虎道:“國都之內,怎準你胡亂興兵?”
完顏虎一聽嚎啕大哭道:“四叔!你別的不問,就先來責我!”
吳乞買道:“不管爲什麼事,亂起兵馬就是不對!要是人人都像你這樣,會寧不亂了套了?你這樣胡來,我就是治你個謀反之罪也使得!”
漢部人馬聽了無不寒心,完顏虎卻走上一步扯出刀來,吳乞買等大驚道:“你做什麼!”
完顏虎倒轉刀柄叫道:“四叔!你既然有心偏袒,那我也沒什麼話可說了。你就當場以謀反之罪斬了我吧!”
吳乞買雙眉倒豎,還沒說話,小唐括氏怕他真的一怒之下害了完顏虎,連忙喝道:“阿虎!你瘋了麼?對你四叔說這樣的話!”
完顏虎環顧衆人一眼,悽然道:“嬸!皇后!你聽不出四叔話裡的意思麼?他眼下是諳班,可他有一天是要做皇帝的,沒有斡本的支持不行啊!所以不管我們倆幹了什麼,錯的都是我!”
吳乞買臉色大變,伸手奪過完顏虎手中之刀就要砍了她!完顏虎收淚瞪眼,伸長了脖子讓他砍。小唐括氏大驚,撲上來抱住完顏虎用自己的身體去擋吳乞買的刀,叫道:“四叔!阿虎從小不知輕重,你不要當真!”
吳乞買怒喝道:“什麼話都可以亂說的麼?就算她是公主,也容不得她這麼放肆!什麼從小不知輕重!分明是她恃着有丈夫給她撐腰!好,我就斬了她!讓臣民們看看大金到底是誰當家!”
忽聽一個老婦哀聲道:“四叔,阿虎這樣是我縱的,你要殺先殺我吧。”人羣兩邊退開,安塔海扶着一個老婦人走過來,正是烏雅束的遺孀大唐括氏。
小唐括氏叫道:“姐姐,你怎麼也來了。”
大唐括氏道:“我纔沒了個兒子,再不來,女兒也沒了。”
吳乞買聽到這話連忙放下刀來道:“大嫂你這是什麼話!我不過教訓教訓阿虎,難道還真能爲難她不成?”
大唐括氏搖頭道:“你們男人的心思,我是不大清楚的。不過這事終究得有個定論。四叔是諳班,二叔不在,會寧便由你作主。如何發落,請四叔給個判言吧。”吳乞買這次來得較遲,來之前已經將事情打聽清楚。這時聽大唐括氏這麼說,便道:“依我們女真的禮俗,兄妻弟承,原本沒什麼大不了的。”問宗雄的遺孀道:“你要跟着斡本,還是蒲魯虎?”
那女人低着頭,小聲說:“蒲魯虎他……我願意跟着大皇子。”
完顏虎大怒,便要說話,卻被母親扯住道:“聽四叔安排。”
吳乞買哼了一聲道:“既然是你情我願,那就名正言順了。這婚姻就這麼定了,不過斡本得賠蒲魯虎一百匹馬,一百頭牛,穀子一百擔,外加五十斤茶,一百匹布。”
宗幹道:“四叔斷得公道。”
蒲魯虎卻怒道:“誰要他的東西!”
吳乞買喝道:“這裡有你說話的地方!”
吳乞買是蒲魯虎的叔公,宗雄在時也不敢犯他虎威,何況蒲魯虎?這少年嚇得縮了縮,大唐括氏握住孫子的手,微笑道:“四叔既然這樣斷,那便這樣吧。不過阿謀才死了幾個月,現在就要他妻子改嫁,就算是女真習俗,好像也有些說不過去。”
吳乞買道:“這個自然。完婚之期得推遲一年。一年之後才許完婚。”頓了頓又道:“不過聽說蒲魯虎要殺他後母,所以讓他後母再回家住也不妥當了。這樣吧,斡本你另外尋個地方好好安置她。但一年之內,斷斷不許你上門去亂了禮俗!”
宗幹應道:“這個自然。”
吳乞買又道:“阿虎這次事情做得魯莽!但念在她喪兄之後不知輕重,從輕發落。哼!便罰你一個月內不許出門一步,西村漢部兵器通通沒收!此次參與者一律杖責二十,以警來者!”
完顏虎聽到這等判言,氣得全身發顫,大唐括氏捏了捏她的掌心,對吳乞買道:“四叔代國主行責。既然這樣判,那便這樣吧。”左手拉了女兒,右手拉了孫子,告別而去。
漢部隨從、宗雄嫡派誰也不服,但大唐括氏既已發話,誰也不敢出言,含忿離去。
小唐括氏有些擔心地道:“四叔,會不會判得……重了?”
吳乞買哼了一聲道:“重?我覺得輕了!”
宗幹也道:“母后你不知道阿虎和她丈夫在南邊有多跋扈!眼下四叔的判言,一來是秉公行事,二來也是壓一壓他們的氣焰,讓他們知道一點尊卑!”
西村那邊,完顏虎一進村便埋頭痛哭,大唐括氏連聲安慰,蒲魯虎跳腳道:“奶奶!這樣下去,我們還能在會寧立足麼?你爲什麼要這麼忍讓?我們……我們……”
大唐括氏喝道:“你住口!這種事情,鬧大了對誰有好處?爲了一個女人,值得麼?”
安塔海道:“奶奶,這不是一個女人兩個女人的問題,這……這口氣我無論如何咽不下去!”
完顏虎恨道:“不錯!奇恥大辱!奇恥大辱!”
蒲魯虎叫道:“我這就到中京去,請姑丈來主持公道!”
完顏虎一聽頗爲心動,大唐括氏卻大怒,站起來打了他一巴掌罵道:“咱們家就剩彥衝這一根柱子了!他有多難你知道不知道?你還要去給他添亂!你是不是要累得他被你二叔公貶官削爵才肯罷休?”
蒲魯虎被祖母一巴掌打得不敢吭聲,安塔海道:“奶奶,這事若就這麼算了,對姑丈也不好。姑丈處事向來不讓人的,若因這次的事情被人看成孬種,那我們家以後就任人搓圓搓扁了。不過該怎麼做才合適,我年紀小心裡沒底。但至少得讓姑丈他知道!津門那邊謀士如林,一定會有好辦法的。”
完顏虎點頭道:“不錯!安塔海,你馬上寫信,把事情的本末跟你姑丈說明白!還有,給津門那邊也擬一封,讓應麒想辦法教訓教訓他們!”
其時離宗雄去世已有數月,書信到達折彥衝、楊樸手裡已是秋季。楊應麒的燕雲方略正在緊張處,無論如何抽不出手來理會。楊樸不敢自專,找來張浩陳正匯商量,陳正匯道:“七將軍雖將內部大事交託給我們,但這事涉及會寧親貴,非同小可,非我等所能決。”
楊樸道:“若七將軍在此,以他的身份可以決斷。但現在燕雲那邊事態正緊,恐怕這書信就是到了七將軍手上,他也無力顧及。”
張浩道:“其實就算七將軍要決斷此事,也得先問過大將軍。”
楊樸恍然道:“不錯!我這便準備一下去見大將軍。”
陳正匯問道:“大將軍若問對策,你當如何迴應?”
楊樸沉吟道:“其實此事不宜鬧大,否則於我漢部無益。咱們關起門來說句實在話,虎公主這次行事間是有些魯莽了。”
張浩冷笑道:“但要就這麼算了,只怕對我們也沒什麼好處!完顏部要是連公主和大將軍都看輕了,還會把我們這些人放在眼裡麼?連我們也被人看孬,漢部的部民還能擡起頭來做人麼?北國之人,先論強弱,再論對錯!這次公主就算行事間有不當的地方,我們也得撐她撐到底!”
陳正匯道:“我有個想法,不知是否妥當。”
楊樸張浩忙問:“正匯兄有何妙策?”
“妙策說不上。”陳正匯道:“我的意思是,既然事情已經鬧到這個地步,再論什麼對錯也無意義。而且我們在會寧怕也爭不過諳班他們。進一步焦頭爛額,退一步海闊天空!倒不如藉着這個機會,另作謀劃!如果大將軍覺得可行,那麼……那麼……”
楊樸張浩齊聲問:“那麼什麼?”
陳正匯道:“那麼我們便找個理由,請公主邀大皇后鳳駕南巡。我們在津門修一座行宮,請大皇后在津門長住,如何?”
楊樸和張浩面面相覷,隱隱猜到了陳正匯的意圖,張浩道:“鳳駕南巡,在私可以省卻大皇后許多煩惱,蒲魯虎他們也可伺機舉家南遷。至於在公……”他和楊樸對望一眼,卻沒說在公怎麼樣,只是道:“然而這等大事,國主只怕不允。”
陳正匯道:“公開說長住當然不允,但若以暫住爲名,而行長住之實,國主怕便奈何不了我們了。”
楊樸道:“邀請大皇后再次南下,想來可以辦到。但要長住……會寧那邊來催鳳駕北歸時,卻該如何應付?”
陳正匯笑道:“若大皇后在津門生病了,國主、諳班他們也好意思催促大皇后上路麼?”
“生病?”張浩目光閃了兩閃,笑道:“託病這一招,卻是可一而不可再啊。”
說到這裡楊樸也笑道:“不然。若是像二將軍這樣的年紀,自然病不久。但大皇后畢竟是上了歲數的人,老人家常年抱病,也不是說不過去的事情。再說,大皇后有國母之尊,漢部良醫爲大金之冠。國母帷幕放下,哪個大膽的使者敢上前探視?漢部良醫衆口一詞說皇后有病,大金境內,誰說得清楚箇中是非?難道他們還好意思讓薩滿巫師到津門來跳大神不成?”
說完三人一起放聲大笑。
這段時間楊樸本來就是在津門、遼口、中京等地來回跑,要去中京也不需先請示。他在津門把軍政事務託付好,纔要北上,折彥衝便有書信從中京來,要他前往議“會寧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