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部民這個組織與所謂的民主形式無關,只是漢部首腦用來控制漢部的工具。事實證明,這個組織的控制力不但有效,甚至超出了折彥衝楊應麒的期望。由於這個組織凝聚的是部內著華人物(或因忠誠而被吸納,或因爲能力而被吸入,或因貢獻而被吸納,或幾個原因兼備),特別是後期進入的人幾乎個個都有相當的才能與文化,所以他們不但能較爲有效地貫徹漢部高層既對他們自己有利又對漢部總體有利的施政方針,而且還常常能主動地、積極地在各個領域發揮建設性作用。元部民們相對於非元部民在法律上沒有特權,也不能世襲,但在具體事務上卻因爲能夠互爲奧援而成爲漢部境內各個領域的實際控制者!
不過,在重大決策上面,元部民會議一直以來都只是漢部的首腦用以籠絡部內精英的儀式,其對重要決策的表決象徵意義遠大過現實意義。不過即使這樣,大多數的元部民也己經很滿足了一一因爲在別的政權底下他們連這種“榮耀”都沒有呢!
而這次漢部高層在意見產生分歧之後,把這個元部民會議作爲解決矛盾的手段上還是第一次。
漢部取士,遵循的是雜其途而取的原則:有考試的,有提拔的,有徵闢的,有選舉的。被納入元部民的人才也是各個領域都有。就地域上來說,津門當然是最重要的區域,其次遼口,其次岱輿,其次纔是永寧、東津、塘沽、岱南和麻逸。
就組成上來說,兵將、文士與商人則是最重要的三支力量,武人的實力前幾年一直處於惟我獨尊的地位,宋籍士人加入後文士團體才迎頭趕上。由於眼下文官團體的效率還算比較高,而且對於武人集團的軍事行動通常也能全力配合,所以武人們對文官們的表現還算滿意;而文士集團裡面,由於幾個領袖人物都具備開拓進取的尚武精神,且武人的權限有較爲完善的體制加以約束,所以文士們對武人便不存過份的惡感。此外,漢部高層裡一批允文允武的領袖一一如曹廣弼、楊開遠一一的存在,也是文武兩大集團沒有顯露出明顯矛盾的重要原因。可以說,現在正是漢部文人與武人的蜜月期。
在文武之外,商人團體的實力也不可小覷,但直到目前他們都還只是小心翼翼地跟在文武兩大集團後面奉承着、推動着、滲透着,卻還沒有勇氣直接rp出水面過問軍政大局。但出於追逐權力與財富的天性,他們還是顯得十分活躍!
這次的元部民代表會議,參加的人數達三百人之多,而純粹的商人就佔了三十九個。一些重要家族的領袖如林翎、趙履民、劉介都來了,此外福建的陳奉山、流求的歐陽濟、高麗的李相隆、東津的阿依木思等也紛紛露面,溫州派新加入的家族更是趁機四處奔走結識朋友。這些商人領袖在徵得楊應麒同意後,在津門商會會館舉行了一次峰會,能進入這個房間的三十幾個人,個個都是一方鉅富,津門商會的會長趙履民親自主持,歐陽濟坐了首席,但全場最引人注目的卻是林翎。
林當家依然身着男裝,但顏面眉目卻再沒有化妝掩飾,在場的老狐狸個個都看得出她是女的,但誰也不敢說破。
這次商家峰會討論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關於新錢的鑄造和流通!這個時代大宋所鑄造的宋錢不但可以通行日本、高麗、大遼、女真、西夏和南洋,甚至是被作爲商品來買賣!但是由於境內缺銅,加上宋廷貨幣政策存在缺陷,所以宋錢一直處在十分緊缺的狀態下。楊應麒關於漢部自己造錢的規劃從很久以前就在打算着了,但一直被兩個問題困擾着:一是銅源的問題,二是怕會被會寧指責潛越。但是,貨幣流通順暢乃是商品經濟大發展的重要前提,而環東海經濟圈的貿易規模,既不是以物易物所能解決,更不是流入東海的宋錢數量所能滿足。因此之前一些大宗貨物的流通,除了貴金屬外,主要還依靠一種“信用交子”來作爲補充。
這信用交子是什麼東西?原來當初鞍坡的礦產下遼口再運到津門,一產一銷需要很大的貨幣流量,沒幾個月下來就導致遼南的通貨供不應求。於是楊應麒想出了一個辦法,與幾家商家合作,簽發一些有額度的信用交子作爲他們交易的憑證,接手承運的商家可以隨時拿着這些信用交子到漢部的一個特設部門兌現等值的財貨。一開始每月都有商家跑來把信用交子兌現成貨物帶走,特別是一些小商人,拿着一張什麼也不是的白條誰能放心?但慢慢地這種交子的信用確立了起來,許多人拿到手裡之後便不着急了,由於使用方便,最後從鞍坡到津門的這條貿易線竟全部直接使用這種信用交子進行交易。在漢部立法同意部民用這種信用交子納稅之後,信用交子的使用便日益廣泛起來,如今津門甚至流求的商貿裡,以信用交子作爲通貨的己佔據相當的份額。
不過對於信用交子的使用,許多商家還是抱懷疑的態度——紙幣這東西大宋又不是沒用過,但最後大多因爲信用崩潰而變得一文不值,有這個前車之鑑在,他們便不敢不謹慎。幸好漢部有元部民會議這樣的機制在,他們便通過這個機制發出他們的聲音,希望漢部趕緊鑄造新錢。“譖越”的政治問題他們解決不了,但銅源卻己幫漢部想好了兩處:一在日本,一在麻逸。
在麻逸勢力最爲雄厚的陳奉山對這件事情最爲熱心!南洋各處的銅礦早在他的監控之下,只要漢部決心鑄錢,他陳家便有可能在這件事情上大放異彩!
林翎對鑄錢的事情卻不是很熱心。眼下信用交子的經營半公半私,在私人股份裡就有她林家的份!她直覺地認爲這門生意大有可爲,甚至曾冒出以此作爲林家主業的想法。所以在其他人對陳奉山的提議一片讚揚時,林翎卻不致與否。
陳奉山雖然是林翎的老鄉,但他打骨子裡看不起女人,在知道林翎的性別之後更是惡意地揣摩林家之所以能做到今日這般地步完全是靠林翎出賣色相,實際上東海各國的商人暗藏這種想法的大有人在!不過儘管如此,他卻還是不敢低估林翎的影響力,這時見她如此反應,便問:“林當家認爲陳某人這些想法不妥麼?”
林翎笑道:“不敢!陳伯伯的想法,自然是很好的。不過……”
“不過什麼!”
林翎道:“不過看這次元部民會議的規模和時機,只怕與往屆不同。所以議論的重點,怕也會有所傾斜。”
這句話說得在場三十幾個男人都提起了心膽,趙履民小心翼翼問道:“林當家可是聽到了什麼風聲?他這話當真是問出了現場所有人的心聲!尤其“風聲”二字極妙,他們在意的其實不是林翎的“相法”,而是楊應麒放出來的“風聲”!
林翎笑了笑說:“獨特的風聲,我沒聽到什麼.不過看當前的局勢,一點聯想自然是有的。”她的這句話說的其實是事實,但現場誰也不信!
趙履民忙道:“林當家所謂的局勢是指……”
林翎道:“去年金國國主‘南巡,半途而廢,遼南商路斷絕逾月,而遼口城又被燒了一一這三件事情,各位不會不知道吧?還是說各位認爲這件事情己經過去,不用再放在心上了?”
此言一出,滿座無不凜然。
去年阿骨打南巡的事情,津門的趙履民、登州的劉介和東津的阿依木思等都出了大力,但遼口被燒以後,他們多方打聽漢部首腦的態度,楊應麒卻三緘其口,反而讓他們放心做生意,不要管太多超乎商業之外的事情。趙履民等當然不能真的完全放心,但從此以後也假裝着不關心這件事情了。甚至就是那幾戶浙東的商家,也是埋頭只管遼口的重建,閉口不言涉及軍政之事。這時聽林翎提起這個敏感問題,衆人都感到緊張——他們對這件事情哪裡會不關心?只是不敢提而己。
趙履民道:“這件事情自然重要,只是我們只是生意人,似乎不宜議論國家政事。”其實漢部從來就沒有禁止議政的規條,但這些商人小心慣了,絕無管寧學舍那幫師生整日價指點激揚的豪情。
林翎道:“這件事情關係重大,我們在別的場合自然不能胡亂出口,擾亂民心,但現在這裡坐着的都是進了元部籍的自己人,自己人關起門來說話,只要不是信口雌黃,想必無妨。”
趙履民見林翎既然說破,心想莫非楊應麒又有什麼暗示下來了?便大着膽子問:“那林大當家的意思是……”
林翎道:“我看北國的局勢兇險得很,也許接下來幾年會有大變也未可知。”
在座衆人聽得面面相覷,無不擔心。
林翎又道:“本來,我們做生意的人也不管誰來當家作主,只管賺錢納稅便是。只是林某大膽說一句,自古至今,能像漢部這樣稱我們商人心思的官府,好像一個也沒有。大宋幅員廣闊、財貨衆多,大金兵強馬壯、國勢雄渾,但大家爲什麼都跑到漢部這個邊鄙之國安家?還不是因爲它能保證我們賺到的錢不會化爲烏有?”
衆人聽了這幾句話無不點頭,趙履民嘆道:“我在北國住了幾十年,但從來沒像這幾年在津門住的這般安心。有錢賺也就算了,最要緊的是不會擔心睡到半夜門被一羣拿着刀槍的人踢開!在胡人堆裡,錢當真不算錢!”
陳奉山也道:“大宋倒沒這麼蠻野,只是這十幾年來盤剝得太利害。而且做起生意來也沒東海這麼順暢,每次貨沒出門都得準備好碰十幾個釘子!可惜遼南和流求都太小,麻逸又太遠,要不可真是我們這些生意人的天堂了。”
阿依木思忽然呵呵笑道:“漢部太小,那也簡單啊。我們鼓搗着讓幾位將軍把大金大宋都打下來不就成了?”
他是畏兀兒人,說話沒個忌憚,其他人聽了卻無不吐舌驚駭,覺得這個胡商太也大膽。李相隆聽了這話卻動起了心思:“如果漢部真把大宋大遼都打下來,那高麗只怕也難以避免,嘿!那時可就爽了!”
林翎道:“阿依木思兄的話,現在說還太早了。漢部的軍力如何我們也不知道底細,但比起女真人來,只怕是有所不如的。要不然遼口城也不會被燒了。看眼下的局勢,我是怕遼南會丟。”
這話讓衆人都大吃一驚,趙履民喝道:“林當家!這話是七將軍要你說的麼?如果不是,言語間可得小心些。”
林翎道:“難道我說錯了麼?還是說各位心裡都明白卻不敢開口?其實我這樣說,爲的不是別的,而是想問各位一句:如果漢部在遼南遇到爲難事,各位將何去何從?”
陳奉山等在遼南產業無多,在這件事情上乾脆閉口免惹是非。但趙履民、劉介等卻憂形於色,阿依木思道:“林當家的意思,,卻不知是什麼。”
林翎站了起來說道:“我們林家,在泉州時原也不過是幾十個較爲富裕的家族之一,但來漢部之後不過短短數年,家業便十倍百倍於此前。在座各位,想必也與我相類。因此我便存了這樣一個心思:有漢部在,就算我們今日賠了買賣,日後也有翻本的機會!眼前漢部在遼南的局勢確實是變幻莫測,但漢部幾位將軍的本事各位想必都知道一些的,有他們在,我便不信這個漢部會一撅不振!所以我林翎願意把林家的未來在這上面賭一把!賭的是漢部不會輸,賭的是就算它一時輸了也有東山再起的機會!我相信,我這樣選擇,五年之內我林家也許會虧本,但十年之內我林家一定會更勝今日十倍!”
衆人或被她氣勢所懾,或被她豪情所撼,一時間竟是一片沉默。過了好久,趙履民才道:“不錯!林當家當真是把我們最擔心的問題給捅破了!”
溫州張嚴笑道:“對於漢部我們向來有信心,聽說女真上一個皇帝就是給六將軍活活拖死的!開國皇帝還這樣,何況他的繼承人!”
阿依木思也嘻嘻笑道:“不錯,我從西域走來,一路的國族興滅見得多了。據我看來,漢部的武運還遠着呢。眼前這點事情只能算是小事一件,我還指望幾位將軍打到甘涼道去,打到回鶻去,打到河中去一一最好把天底下的國族都打下來,把那些關卡都撤了,我們纔好做生意哩。”
這幾個人一挑了頭,一時間衆人議論紛紛,其中大多都覺得眼前的局面對漢部來說只是一個小波折,以後賺錢的機會還多着呢。
忽然外面負責看守的趙家子弟來報:元部民會議的一個書記來了。衆商人連忙結束話題,起立以待,趙履民、劉介和歐陽濟出去把那個書記迎了進來。
那書記進門後吩咐關上大門,不留一個侍從,問道:“元部民會議商字三十九家代表,都在這裡了吧?”
趙履民道:“不錯,四嶽殿可是有什麼吩咐?”
那書記點了點人數,又問:“在場的有無非元部民的?”
歐陽濟忙道:“沒有,沒有。”
那書記這才取出一個封了火泥的信封來,請趙履民、歐陽濟、林翎等首領驗明,然後才道:“這次會議除了往屆所討論的話題之外,尚有一件大事要議。此事就寫在這裡面了,待會請越會長開封,各位傳閱。此事極爲重要,因各位都是我漢部心腹,所以才坦誠相告。各位傳閱之後,相互間可以討論,卻萬萬不可外泄,還請謹記。”
趙履民等都道:“元部民會議所議之事不得外傳,這是規矩,大家都知道。誰敢犯此大律?”
那書記道:“因這次三十九家代表中有幾位新人,且這事關係又重大,所以晚生纔要特別叮囑一句。現在便請趙會長開封泥吧。”
趙履民打開信封,與歐陽濟一起默讀,都感驚訝。跟着三十九人輪流傳閱,期間一點聲音都沒有。最後信到了那書記手上,他把信仔細看了一遍,確認沒有弄錯,這才道:“這次要討論的大事,信中己說的很明白了。若沒有字面上的問題,晚生便告辭了。”
趙履民等送了他出去,復又關上門,衆人坐定,都不說話。最後卻是那個浙商張嚴開口問道:“元部民會議,小弟是首次參加,原也沒想會與聞如此大事,更沒想到我等一介商人還有表決之權。其中的規矩、禁忌,不知越會長能否爲我們幾個後進說一說?
趙履民苦笑道:“表決之事,以前也是有的,但從沒有像這次這樣的大事!”
劉介道:“這次不但是一件大事,而且是一件難事!據信中所言,好像幾位將軍都拿不定主意。連他們也拿不定主意,叫我們如何表塊?”
其實這事要是早己定奪,何必還要他們來表決?但許多商主聽了劉介的話卻都附和說“是啊!難!難!”
歐陽濟舉起手來道:“好了!這件事情關係重大,我看也不宜在此討論,免得泄漏了機密!至於如何決斷,等到了四嶽殿,再聽幾位將軍吩咐吧。”
衆人都稱是。
歐陽濟又道:“還有,大家回去以後,萬不可泄漏此事隻言片語,就算是妻兒也不能告知——否則便是犯了保密之律,這個大家想必都清楚。”
衆人都說清楚。
趙履民便道:“既然這樣,那今天便散了吧。回去都好好想想辦法,三天之後在四嶽殿上決議此事,若在座諸公有哪位能獻上良策,那可就是我漢部的大功臣了!”
衆人口中無不含笑稱是,心中卻都想:“這等大事,哪有我們這些生意人說話的份!別說我們沒主意,便是有個想法也爛在肚子裡,傻子纔會跑上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