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門有很好的海景,但眼下曹廣弼與楊應麒卻都無心欣賞。這段時間發生了太多事情,雖然都是公事,卻仍壓得兩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應麒,對不起了。”
曹廣弼這句話讓楊應麒有些詫異:“二哥爲什麼忽然跟我說對不起?”
曹廣弼道:“從金侵宋一事,我也知道你其實是幫着我的,可惜我沒能把事情做好。”
楊應麒忙道:“二哥快別這麼說。其實大家都是爲漢部着想,只不過各人的想法不同罷了。六哥心目中的漢部與我們心目中的漢部大不相同,但終究都是爲了漢部。”
“我知道。所以我並沒有私下怨懟他的意思。但是……”曹廣弼道:“但是他的做法,我仍然不能贊同!”
“但現在元部民會議己經決定了……”
“聽你這麼說,是打算遵從元部民會議的決定了?”
楊應麒道:“既然是大家的決定,自然應該遵從。”
“我不認爲那是一個明智的決定。也許大家當時……”
“沒有也許!二哥!那己經決定了!”楊應麒道:“我們不能用自己的臆測作爲判斷這個決定的標準。”
曹廣弼沉吟片刻,點頭道:“你說的對。”
楊應麒又道:“反正我們之前也爭論不出個結果來,現在好容易有個結果,不如便照此遵行吧。決定了的事情不能改變,但方法可以變通啊。也許我們還可以想出更好的方法來避免大宋百姓慘遭荼毒。”
“方法?比如說呢?”
“這……我還沒想好。”
曹廣弼笑了:“如果真有辦法,大概我們早就想到了吧。不過算了,反正事情己經無法改變,而我在這件事情上又出不了什麼力氣……應麒,我這兩天反覆考慮,決定辭去在軍中的職務。”
楊應麒聽到這句話嚇了一大跳:“二哥!那怎麼可以!”
曹廣弼道:“如果現在漢部危難當頭,那無論我怎麼不情願也會堅持下去的。不過現在漢部暫時沒什麼事情,我一個人請辭,應該不會造成多大的害處。”
楊應麒大聲叫道:“怎麼不會!當然會!當然會!”
曹廣弼問:“有什麼害處?”
楊應麒道:“總之,很有害處的!”
曹廣弼沉吟道:“你是怕老六不受制約?”
楊應麒躊躇了一會,終於點了點頭。“放心吧。”曹廣弼道:“大哥武勇非常,有他在一日,老六不會亂來的。再說,還有老五他們呢!”
“那不同的,不同的。”楊應麒道:“總之你不能請辭,萬萬不能請辭。”
曹廣弼道:“所謂士有道則行,無道則隱。這件事情我己經決定,今天來只是先跟你說一聲,免得你到時慌了手腳,並不是尋你來商量,所以你不用勸我了!”
楊應麒忍不住道:“二哥,你這樣做,會不會有好名過甚之嫌!”
“好名過甚?什麼意思?”
剛纔脫口說出“好名過甚”四字,楊應麒己有些後悔。但既然己經說了,便乾脆說個徹底:“你愛惜自己的名聲,以至於致漢部利益於不顧,這不是好名過甚是什麼!”
“好名過甚……嘿!”曹廣弼道:“你爲什麼不直接說我沽名釣譽!”
楊應麒忙道:“二哥,我沒那意思。”
“就有那意思,也無妨。”曹廣弼道:“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沽名釣譽!何況別人!不過就算是沽名釣譽,我也認了。因爲我不這樣做的話,怕將來良心會不安。引胡入塞,引胡入塞啊!應麒,你看看中唐,看看西晉!哪一次胡人入關不是千里肆虐、萬民荼毒的?死的那些可不是螻蟻,而是人啊!而且還是一個個活生生的漢人一是我們的同胞!要我眼睜睜看着他們罹禍己是不忍,何況親自帶胡人去殺害他們。”
楊應麒道:“可是我們不這樣做,女真就有藉口殺入遼南……”
“這我知道!”曹廣弼說:“所以我不打算爭了。”
“但是你要辭去在漢部的職務?”
“是。”
“可是二哥,”楊應麒說:“這次如果真的從金伐宋,將領也一定不會派你去的。我們可以讓六哥去,而你則繼續坐鎮遼口,保護漢部。”
曹廣弼搖頭道:“那我也不能在這件大事上什麼也不做啊!而且你說的事情,有老三、老五在就可以辦到。”
“那二哥你想做什麼?”
曹廣弼沉吟半晌,說道:“我想回大宋。”
“什麼!”楊應麒驚得嘴巴合不攏:“回大宋!二哥回大宋做什麼?”
“幫大宋守燕山,守黃河。”曹廣弼道:“我知道我一個人的力量不算什麼,不過盡點心,盡點力,夜裡睡覺時也好過些。”
楊應麒高聲道:“戰事若起,雙方就是敵國!我怕二哥你一入宋境就得被人提起來!”
曹廣弼道:“那自然也有可能。不過如果處理得好的話,興許也不會。”
楊應麒道:“好,要保住二哥的性命,諒來還辦得到,可是二哥,你認爲你去了真的有用麼?趙家官人和汴粱朝廷上那幫昏鳥,會聽的你話?會放心讓你帶兵抗敵?”
“應該不會,可也不是完全沒有機會。”曹廣弼道:“有些事情,總要試過了才知道的。不是麼?”“二哥……”
“好了應麒。”曹廣弼說:“我走以後,你可以通報會寧,就說我背叛了漢部。這樣就算到時我有幸上戰場殺敵,吳乞買也沒理由來降罪漢部。當然,如果大哥要限制我出境,那我也不會怪他。”
“如果你最後真的這麼決定,我們也不會攔你。”楊應麒黯然道:“可是二哥,你這一走,我怕漢部就要分崩離析了。”
“不會的。”曹廣弼道:“這次的元部民會議讓我知道:什麼叫做人心趨利一隻要漢部還能讓大家安居樂業,不到萬不得己,會主動回大宋的人不會有很多的。就算有些許人與我一般回去,那也不足以動搖漢部的根基。”
曹廣弼的這些話,讓楊應麒感到他確實是經過深思熟慮以後才決定的,但他仍然問道:“二哥,難道這件事情就再不能挽回了麼?”
曹廣弼:“除非事情朝另外一個方向變化,否則,只要漢部從金侵宋,我一定要離開。”他嘆了一口氣道:“你知道,我己經做慣英雄了,不可能回頭,也不能讓那些信任我的人失望。”
曹廣弼最後一句話讓楊應麒聽得怔住了。他望着二哥遠去的背影,喃喃道:“原來二哥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知道的。”
人生在世,如果僅僅爲自己而活,這個人生便會顯得狹隘;但如果反過來只爲他人而活,又常常會讓人感到疲累。
“二哥會不會活得很累?”楊應麒不知道,因爲他不是曹廣弼。“唉,事情怎麼變得越來越糟糕啊!”
曹廣弼不但是楊應麒預料中的消極,他甚至想離開!最能幫助自己穩定軍中局面的人都走了,這個爛攤子還怎麼收拾啊!
“大哥……”楊應麒呼喚着這個他唯一還能依賴的男人的名字,朝着大將軍府的方向而來。他要趕緊和折彥衝商量一下曹廣弼的事情,希望大哥會有好辦法。
忽然,他的腦中劃過一道閃電,照亮了一個叫做種彥崧的名字!他忽然看到棋局或許可以呈現另外一個前景!
“可是,要做到那樣太微妙了,那簡直就是在走鋼絲!簡直就是兒戲!而且,我們還缺少一個理由,缺少一個人!等等!人的話,也許那個人可以!但……啊!我到底在想什麼啊!”
行走在全勝或完敗的鋼絲上,有時候真是一種刺激得人身心發顫的感覺。也唯有在這種時候,楊應麒的腦細胞纔會被刺激得忘記慵懶爲何物。
不知是不是錯覺,楊應麒感到折彥衝竟然變得有些憔悴。
“大哥這段時間一定很難受。”和楊應麒不同,折彥衝肩頭上的責任是無法推卸的——元部民會議雖然表決了,但最後還是由他來承擔整件事情,才能讓部民放心。他那句“這件事情該怎麼辦我心裡己經有底,漢部不會有事的”也許比數百人的共同決定更有力量。
可他真的知道該怎麼辦麼?
“大哥。”楊應麒叫了一聲,又叫一聲,折彥衝才反應過來:“嗯,應麒,是你。”
“在想伐宋的事情?”
“嗯。”
楊應麒猶豫了好久,纔有勇氣把曹廣弼的事情說出來:“剛纔二哥來找我,他說……”還是沒能一口氣說完整。
“他說什麼?”
“二哥說……二哥說他想辭去軍中的職務。”
“你說什麼?”折彥衝眼中閃過一絲不滿,甚至是怒色!
“大哥,”楊應麒擔心地說:“你生氣了?”
“哼!”折彥衝道:“這個漢部,難道就是我一個人的麼!”
這句話似乎有點沒頭沒尾,但楊應麒卻聽得懂,大哥是認爲二哥在逃避。不過他現在卻不這麼看一在很多情況下,他總是儘量把人心往好的方面想一何況事實本來就可能是這樣:“大哥,我不覺得二哥是在逃避。”
“不是在逃避是什麼!”
“我覺得……”楊應麒想了好久,終於定下了說辭:“二哥不是在逃避!不是!我覺得二哥是在承擔起漢部正義的、理想的那一部分!”
“正義的?理想的?”
“嗯!”楊應麒說:“六哥的選擇、大部分部民的選擇,都是趨利的。但二哥的選擇,卻主要是歸依於道義。所以我們可以把他的決定看作漢部的良心。”
“良心?”折彥衝冷笑道:“這麼說來,除了他,我們便都是沒有良心的了?”
“當然不是這樣的,”楊應麒說:“只有我們被局勢限制住了,沒法去做而已。”
“那他又做了什麼?辭了職務,便是良心?”
楊應麒道:“其實……其實二哥想去大宋。”
“什麼!”曹廣弼想回大宋的事情給折彥衝的震感比他想辭去職務更大更強烈:“回大宋?”他呆了一會,終於不怒反笑道:“好!好!完顏部的目的終於達到了。不費一兵一卒,只是宗望一句話漏出來,我們漢部便四分五裂了!好!好!好!”
楊應麒也知道折彥衝此刻很痛心,從結義以來,折彥衝便承受着別人無法想象的巨大壓力一他不但要對自己的作爲負責,還要對他領導下的弟弟們負責!楊應麒“調皮”,有他頂着;蕭鐵奴“胡鬧”,也是他在承擔大部分後果!幾年來他好像沒做過什麼特別驚人的事情,但實際上楊應麒等人的每一個行動都有他的影子在。如果說楊應麒是靠聰明才智在運轉着漢部,那折彥衝便是靠堅強的意志在支撐着漢部。即使以“從金伐宋”這件事而言,作爲漢部最高領袖的他不是完全沒有自己的主意,但他卻剋制着不發表任何有傾向性的意見,他希望到最後能找到一個最好的辦法讓兄弟們繼續團結下去,可是到最後,結果卻依舊是兄弟們各奔前程!
“大哥……”楊應麒想安慰,卻不知如何安慰。
然而折彥衝眼中黯淡的色彩只持續了一小會便平復了,他的腰依然筆直,鬢邊幾絲白髮和眼角的幾條皺紋決不能給他添加半分衰頹的味道,反而讓他顯得更加堅強:“他己經決定了麼?”
這鋼鐵般的聲音表明折彥衝不是一個容易倒下的人,這讓楊應麒感到欣慰,他點了點頭,便聽折彥衝道:“好吧,既然他這樣決定了我也不攔他。”
折彥衝撫摸了一下剛剛還想安慰自己的楊應麒的額頭,反過來安慰他道:“應麒,你別太擔心,眼前的難關再怎麼難,我們也一定能走下去的。很多時候靠智謀無法解決的事情,卻能靠勇氣支撐下去!”
“大哥……”楊應麒突然感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硬嚥:“無論怎麼樣,我都會陪在你身邊的。”
折彥衝笑了笑說:“我也會陪在你們身邊。”他指着北方說:“其實你不用太過擔心,現在我們不好受,但是他們也不好受!接下來的事情,不但要看誰做得更好,還要看誰撐得更久!我們連阿骨打都拖死了,便不能再拖死一個吳乞買麼!”
“不錯!”不知怎的,楊應麒心中的陰A忽然一掃而空:“大哥!我們一定能成功的!
楊應麒明朗了的笑容對摺彥衝來說也是一種鼓勵,眼前這個弟弟己經長得和自己一樣高了,但在他心裡,仍然保有楊應麒十二三歲時的影子一好像他永遠也長不大似的。其他五個弟弟也和楊應麒一樣,與折彥衝都沒什麼血緣關係。但對摺彥衝來說,楊應麒還是與其他弟弟不同的。楊應麒不知道,他從折彥衝那裡獲得力量的時候,折彥衝也從他身上獲得勇氣。
在這個喧擾的世界上,孤獨的人會走得特別痛苦。而人與人之間一旦建立起相互扶持的關係,那他們的合力將不是兩個人的疊加,而是如精金遇到烈火、層雲遇到咫風——對他們自身而言是鍛出鋒銳不屈的寶劍,對受他們影響的外界而言是灑下席捲一切的暴風雨。
“大哥!”折彥衝的變化並沒有給楊應麒帶來任何具體策略上的靈感,卻讓他更有勇氣去展開本無把握的戰略想象力:“二哥要回大宋,也許並非壞事!”
哦?折彥衝的眼睛也亮了起來,他也察覺到了楊應麒的變化。
楊應麒此刻已經不再猶豫彷徨,而是充滿了自信——那種把天下人都當棋子來下的自信!
“完顏部的想法,應該是要我們鬧得四分五裂。但!”楊應麒用力地頓了頓:“但我們也許能夠變害爲利也說不定!”
“說下去。”
楊應麒道:“沒錯,我們是存在着糾紛,二哥和六哥的想法,看起來也是難以調和的。但是在他們心目中其實還有一個共同的東西在一那就是他們對漢部還有向心力!二哥就不用說了,就算是六哥,他再怎麼肆無忌憚,但對兄弟們還是有感情的,對大哥你還是敬畏的一以此爲基礎,我們便有可能做到讓漢部分而不裂!”
“分而不裂?”折彥衝聽得連容光也煥發起來:“怎麼個分而不裂法?”
“一南一北,一真一假,一攻一守——兩隻手同時進行!”
“你的意思是……”
“我的想法就是……”楊應麒在那一瞬間進入了一種自我催眠的狀態,彷彿他己經完全掌控了局勢:“陽從女真,陰助大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