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師道到達京師後的經營曾使宋軍金軍對峙的優勢稍稍向宋軍方面傾斜,但姚平仲劫營失敗一事卻徹底扭轉了整個局面。大宋不但失去了取勝之機,而且在和議期間貿然發動夜襲而敗,在談判桌上就連道義優勢也失去了。其實宋軍也還沒有一敗塗地,如果趙桓是個有擔當的漢子大事未必不可爲。
可是趙桓不愧是趙桓,漢奸天子做得極爲徹底!如果他真還有一點男人氣概,國事何至於如此?而李邦彥等宰相也不愧是趙佶一手提拔起來的精英,一聞兵敗馬上嚇得屁滾尿流。
大殿深處,瑟瑟簌簌的李邦彥顫聲對趙桓道:“陛下,現在城外的兵馬都完了,這……這可如何是好?”
“朕怎麼知道?”趙桓哀喪着臉叫道:“卿家有什麼妙計麼?”
李邦彥道:“這些都是李綱和种師道不識時務,若不是他胡亂說什麼要戰,事情何至於鬧到這個地步!現在最擔心的,還是大金二太子怪罪”
趙桓聽到二太子兩字一陣哆嗦,說道:“是啊!要是二太子怪罪,那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李邦彥道:“事到如今只好罷李綱以息二太子之怒了。”
趙桓道:“罷免他?不太好吧?恐怕要惹非議。”
李邦彥道:“不罷免他,二太子來問責時誰去認這個罪?”
趙桓恍然大悟道:“不錯!不錯!都是李綱這個該死的老頑固一隻是言官非議時可該怎麼辦?”
李邦彥道:“幾個言官,有什麼力量!任他們說去!得罪了二太子那邊那可就是兵戎相見的大事了。”
趙桓醒悟過來,心想擺平國內的讀書人總容易過擺平胡馬外患,連道:“不錯!不錯!”遂罷免李綱尚書右丞、親征行營使之職,以蔡懋代任,又廢行營使司,只以守禦使總兵事,第二日又罷种師道這等安排實際上就是要犧牲李綱、种師道來討好宗望。
宗望果然派使者來責宋廷失信,因見李綱、种師道己罷,金使心中大喜,不退反進,又要求趙桓把曹廣弼也一併交出!大宋承戰敗之餘,不敢回絕,好聲好氣把金使送了回去。
朝廷示弱屈服的消息一傳出,滿城譁然,學生們互相串連通問,他們還不敢矛頭直指皇帝,都說宰相賣國。學生領袖陳東率太學生數百人伏宣德門下,上書道:“李綱奮勇不顧,以身任天下之重,所謂社稷之臣也。李邦彥、白時中、張邦昌、趙野、王孝迪、蔡懋、李悅之徒,庸繆不才,忌嫉賢能,動爲身謀,不恤國計,所謂社稷之賊也。陛下拔綱爲執政,中外相慶;而邦彥等疾如仇讎,恐其成功,因緣沮敗,歸罪於綱。夫一勝一負,兵家常勢,豈可連以此傾動任事之臣!且邦彥等必欲割地,曾不思河北實朝廷根本,無三關、四鎮,是棄河北也。棄河北,朝廷能復都大粱乎!又不知割地之後,邦彥等能保金人不復改盟否也?竊思敵兵南向,大粱不可都,必將遷而之金陵,則自江以北,非朝廷有。況金陵正慮童貫、蔡攸、珠勖等往生變亂,雖欲遷而都之,又不可得,陛下將於何地奠宗社邪?邦彥等不爲國家長久計,又欲沮綱成謀以快私憤。罷命一傳,兵民**,至於流涕,鹹謂不日爲敵擒矣。罷綱非特墮邦彥等計中,又墮敵計中也。乞複用綱而斥邦彥等,且以閫外付种師道。宗社存亡,在此一舉。”
書入宮中而不報,而滿城軍民聞訊前來,不期而至者數以萬計,將宮門堵了個水泄不遁。直到退朝之時,諸宰相大臣出宮,學生中有人認出宰相服飾,高聲叫道:“李邦彥那奸賊在那裡!”
學生聞言都擁了上去,修養好些的就指着宰相的鼻子歷數其罪行,水平差一點的就直接吐口水暴粗口,說到激動處幾個軍人擄起袖子就要揍他!李邦彥原本在護衛的圍護下己嚇得夠嗆,這時見市民們要動手,哪裡還敢留在那裡,趕緊扭轉屁股方向逃回宮去見皇帝叫救命。
當此形勢,趙桓也不敢太過得罪國人,忙派了太監來傳旨,表示願意應承,但如今羣衆哪裡肯輕易信?定要皇帝先復李綱、种師道之職方罷。此時市民越聚越多,把宮外馳道、街巷都塞滿了,呼聲驚天動地,學生們輪流擂登聞鼓,到後來競把登聞鼓給擂破了。
開封府府尹王時雍聞訊趕來,對衆學生道:“你們這般舉動,是要威脅天子麼?”
學生中有思維便捷者聞言答道:“以忠義脅天子,也遠勝於你們這些貪官以奸佞脅天子!”
衆學生羣呼:“不錯!”怒氣衝衝,就要毆打王時雍,嚇得王時雍落荒而逃。
當皇宮門外喧嚷異常之時,孔壁書社外面也是熱鬧異常,原來有不少在曹廣弼手下聽令助防過的學生聽說朝廷要把曹廣弼給賣了,競都自發組織起來堵在孔壁書社門前,要阻止朝廷派來捉拿曹廣弼的官吏。其實趙桓這時正爲宮門外的學潮煩着呢,哪裡還有閒暇來抓曹廣弼?但孔壁書社門前的學生、市民仍然不肯散去,定要等到皇帝答應不交出曹廣弼的詔書才放心。
鄧肅甚是感動,就要拿酒食出去犒勞,曹廣弼拉住他道:“不能出去!這件事情咱們只能假裝什麼也不知道。”
鄧肅道:“人家可是爲了救我們而來的!”
曹廣弼道:“我們身處嫌疑之地,現在若出去,是說這些學生的不是,還是說宋廷的不是?若是說學生們的不是,豈不是寒了他們的心?若是說宋廷的不是,恐怕會惹上鼓搗爲亂的嫌疑,到時候不但李邦彥等宰執,就是都城裡的中間派都要懷疑這件事情是我們主使!”
他說到一半鄧肅便領會過來,說道:“是我莽撞了。”
曹廣弼道:“汴粱人心可用,只是朝廷無能,不能組織疏導,這樣下去恐怕會變成暴亂!”
曹廣弼沒有低估這起學生潮的威力,卻低估了它的進度!宮門之外的學潮己接近暴亂的邊緣了!趙桓害怕事情越鬧越大,在大臣的促請下勉強答應,遣耿南仲出宮宣佈己得旨宣李綱入宮。此時衆怒己暴,但宮門內的官員太監包括皇帝在內都還在拖拉,鬧了半天也沒見人去宣李綱,衆人連呼宰相失諾,準備去宣李綱的內侍朱拱這才拖拖拉拉走了出來,衆人怒其遲到,一擁而上將朱拱剁成肉醬,又趁勢殺太監數十人。陳東等人力勸大家要理性剋制,但衆怒易發難收,喧鬧中如何可能讓人羣剋制?
趙桓聽說宮門之外起變,這才醒悟過來:原來不僅胡人會用暴力,天子腳下這羣平時看來溫順的國人也會啊!若是被他們衝入宮門,那還得了?想到這裡他再不敢耽擱,尖聲叫道:“快!快傳李綱!還有!傳種師道!傳種師道!命他趕緊領兵彈壓!護駕!護駕!”
种師道被罷免以後,原本就滿是皺紋的眉心摶得更緊了。聽說宮門外學生爲自己請命,他沒有感到自豪或者感激,反而感到惶恐、無奈。從職位上來講他是一員老將,但從出身上來說他又是一個老懦。他認爲學生就該呆在學校裡好好讀書,現在鬧得學生上街去請命甚至暴動,己不能說是誰對誰錯,只能說是國家的不幸!
“叔叔,”種洌道:“林翼來了。”
“嗯,讓他進來。”
林翼進門磕頭後,种師道命坐,林翼道:“少保面前,林翼還是站着說話覺得舒坦些。”
种師道便不勉強他,說道:“彥崧在河北的情況我以前問過你了,我今天讓你來是想問問你的情況。”
林翼大感惶恐道:“林翼位卑人微,何敢勞煩少保過問。”
种師道嘴角裂了裂,似乎是在微笑,道:“你是福建人?”
林翼道:“是。”
种師道道:“自有呂惠卿以後,我對於福建子便不喜歡。今日看你,恐怕也有些三心二意。”
林翼慌忙跪下道:“少保明察!林翼若做過半件不利於種少將軍之事,願上天降罪,五雷轟頂,死無全屍!”
种師道看了侄子種洌一眼,示意種洌出去,這才道:“你是楊應麒的人,對吧?”
林翼心頭大駭,在種師道的壓力下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种師道嘆道:“忠武軍的來歷,我素來有疑。我那孫兒彥崧雖有些許才能,但能在這等時局中游刃於河北,若說背後沒有漢部的支持,我無論如何不信!”
林翼心中震駭,仍不敢胡亂開口。
种師道咳嗽了兩聲,卻不追問,忽然改口問道:“我大孫子彥崇的事情,你有得到過什麼訊息?”
林翼道:“沒有。”
种師道頡首道:“我時日不多了,若你有機會見到楊應麒,請他幫忙照顧彥崇,我總覺得這個小子還在。”
林翼磕頭道:“七將軍對少保素來景仰,少保便是沒有這句囑咐,七將軍也必盡力照拂。”
种師道微笑道:“你終於還是承認了。”
林翼道:“我人在漢部,但漢部亦是華夏。我雖領七將軍命令,但沒有幹過一件不利於種家、不利於種少將軍的事情,因爲七將軍對種少將軍向來十分迴護!”
种師道嘆道:“沒有不利於種家,未必沒有不利於大宋!”
林翼道:“少保,我漢部至今,可曾對不起大宋?”
种師道嘿了一聲道:“有沒有你們自己清楚!”頓了頓道:“現在我己沒有能力處理漢部的事情,不過……罷了,不說也罷。”他也知道,一些事情如果捅破,對時局並無幫助。
林翼頓首道:“少保明鑑!”
种師道忽又問起了曹廣弼:“曹二先生此來,家小可都還留在漢部吧?”
林翼道:“二將軍並無家小。”
种師道奇道:“他也有三十了吧?就算沒有高堂在上,也應該有妻有兒纔對。”
林翼道:“二將軍到現在還沒成親。”
种師道又是一奇,問道:“這是爲何?”
林翼道:“不知道,我不敢問。”
种師道沉吟未決,外頭種洌敲門道:“叔叔,朝廷來宣旨了。”
种師道微微一驚,對林翼道:“起來吧,今日之事,便當我沒問過。”
林翼道:“是。”起身扶了种師道出門接旨。內侍宣讀秘旨,种師道也不讓種洌、林翼迴避,聽說宮門生變,种師道己是大吃一驚,再聽說皇帝命自己去鎮壓,連種洌、林翼都嚇得屏住了呼吸。
那內侍宣完旨意後就走了,種洌道:“叔叔!這事……可該如何是好?”
林翼道:“林翼雖然人微言輕,但在這件事上也要放肆一句:少保,學生們雖有不是,但鎮壓一事萬不可行!”
种師道道:“放心吧,事情還沒到那份上。我這邊入宮,等見過了皇上再說。”
種洌道:“那帶多少兵馬去?”
种師道斥道:“去皇宮帶兵馬乾什麼?再說,我己經罷職,怎麼調兵?”
種洌道:“入宮無妨,但宮外可都是暴民!聽說他們連中使內侍都殺了!李邦彥白時中他們都嚇得不敢出頭了!叔叔雖然罷職,但您一句話放出來,未必調不動兵馬。”
种師道斥道:“胡鬧!既然罷職,怎麼還能去調兵?你要造反麼?”又嘆道:“再說,我又不是中使、內侍,更不是李邦彥、白時中。宮門外都是些不懂事的孩子,等他們把我也殺了,再叫他們做暴民吧。”
只命種洌帶一車數馬前往,又命林翼不得擅離左右。走到路上消息傳來:李綱己奉命入宮,趙桓復李綱爲尚書右丞,充京城四壁守禦使。李綱持旨宣諭,宮外學生、市民正在逐漸散去,但仍有部分人要求見种師道。
种師道鬆了一口氣道:“國人尚有良知。”因命馬車加速,种師道既老且病,一路顛簸極爲難受,卻仍苦苦支撐。越是接近皇宮,傳來的轟叫聲就越大,車伕頗爲遲疑,种師道在車內咳嗽着喝道:“磨蹭什麼!走!”
車馬漸漸行近宮門,有學生望見叫道:“那莫非是種少保的馬車?”只這一聲便惹得千百人涌了過來,種洌頗爲膽怯,种師道在車內問:“怎麼了?”
種洌道:“他們……他們……”
這時人羣己近,林翼高聲道:“少保!學生們迎你來了!”
這一聲高呼十分及時,有幾個走在最前面的學生聽見了便停住腳步叫道:“是種少保的馬車,大家不得無禮!”
又有人道:“種少保是抱病上陣,大家不可驚擾了!”
涌過來的人羣便緩和多了,來到馬車前一丈外站定,環成一圈。幾個學生代表上前求見,種洌尚在猶豫,林翼道:“種少保受不得風,你們派兩個識得種少保的上來見禮吧。”
便有兩個學生上前道:“我們認得少保。”
林翼拉開車簾,那兩個學生見果然是种師道,頓首而退,對圍觀者道:“沒錯一是種少保!朝廷終於重新起用種少保了!”
衆學生聽了無不歡呼,李綱等官員趁勢勸誡,這才勸得衆人漸漸散去。
這次差點鬧成國人暴動的學潮風波過後,金、宋雙方的局面才重新走上和談的軌道。趙桓雖然被迫重新起用李綱、种師道,但對這兩人盯得極緊,並沒有改變對金軍屈膝的意思。而宗望那邊由於牟駝岡糧草漸盡,又見汴粱城外勤王之師陸續而來,汴粱城內民氣高昂,便也適可而止。雙方於是在金軍佔盡便宜的基礎上各退一步,宗望送回作爲人質的趙構、張邦昌,又派使者來告辭。趙桓聽說宗望終於決定退兵,高興得差點跳起來,派宇文虛中拿了之前被李綱扣留的割三鎮詔書前往金營賣國。
秦檜其時屬於使團官員之一,聞訊上表奏道:“此去金營,專爲割地,與臣初議矛盾,失臣本心。請許臣勿行。”朝廷不許,秦檜連上三表,這才獲允。士林上下,聞此奏都贊秦檜忠君愛國。
种師道又道:“金人糧草己盡,臣請待其半渡而擊之。”
趙桓道:“卿要讓朕做失信之君麼?”
种師道道:“城下毀盟,小信也;破敵以安江山萬姓,大義也!”
趙桓好容易盼得宗望退兵己是謝天謝地,心中把這個不識時務的老傢伙咒了半死,無論如何只是不許。
种師道嘆道:“如此處置,他日必爲中國之患!”
然而他嘆息之聲尚未消散,趙桓在宮中擺下的慶功宴便己升席。席位之上,自然沒有李綱和种師道的位置。這一將一相,包括那些敢圍堵宮門的學生在內,都是宴上諸公準備事後清算的對象。
宮門外汴粱蕭條未減,而宮門內己是一片歌舞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