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元一六七七年十一月,金國兩路大軍逼近京城,其時四方勤王之師不至,京師上下無不震駭,逃往江南、登州者相接於道路。
大宋兵部尚書孫傅一日讀《感事詩》,這是當時流行的一篇據說能進行預言的讖詩(有點像推背圖、燒餅歌),見其中有“郭京楊適劉無忌”之語,從中得到靈感,大搜全城,在汴梁坊間尋到一個叫劉無忌的市民,又從殿前司龍衛營中尋到一個叫郭京的兵員,剛好聽好事者說這個郭京擅長六甲之術,孫傅大喜,奏稟了朝廷委以重任,希望能借他生擒宗翰、宗望。此事不但趙桓信,宰相信,汴梁城內市民也大多相信。
麒麟樓內溫調羽問丫鬟翠兒道:“世上真有六甲神法麼?”
翠兒道:“這個倒沒聽說,不過在遼口、津門的時候倒常聽說書的人講我們的七將軍,說他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斷人生死,延人性命。”
溫調羽搖頭道:“哪有這種事情!我就從沒聽他說過。”
不久就聽外邊人哄傳郭京在挑選某某年月時辰出生的人,原來這六甲法要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郭京調集這些人不問出身、才能,但算生辰八字。人員集結之後,郭京每日談笑自如,單看外表也頗有高人之風,說只要擇日出兵,反手可致太平,定要把金人直趕到陰山方罷。宰相何慄、兵部尚書孫傅卻都深信不疑,仰賴殊深。
曹廣弼聽到消息後嘆道:“瘋了,都瘋了!全城都瘋了!”
便命林翼將漢部所有不能戰鬥的人都安排潛出城外,林翼親自來請溫調羽,溫調羽卻不肯離開。
林翼道:“若等金人將城圍密,就是我和二將軍也自身難保。你若不走,到時恐有性命之憂。”
溫調羽卻說什麼也不肯走,又不肯讓林翼知會曹廣弼,只是請林翼帶走翠兒,翠兒趕緊道:“小姐不走,我也不走!”
林翼無奈,只得道:“無論外邊戰局如何周小昌都會留在城內。這麒麟樓有地下秘室,萬一有事,你們可隨周小昌躲入地下。密室內藏有糧食、用水,藏在裡面或可躲過此劫。”
溫調羽謝過了林翼,又道:“奴家薄命,請林公子不必再爲我多費心神。如今國事紛擾,公子必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林翼又囑咐了周小昌一趟,這才離開。
汴梁城內喧擾之時,康王趙構正前往金軍爲質,他在路上爲磁州守臣宗澤所阻,宗望的遊騎逼至磁州城下,發現了趙構的行蹤意圖活捉。趙構大駭,幸好隨從太監康履認得一個叫歐陽遠的商人,這個商人提供了一條秘密道路的信息,趙構連夜微服偷走,瞞着磁州軍民從這條秘密商道逃往相州,相州守臣汪伯彥預先得到消息,領兵迎於邊境。從此汪伯彥與這個叫歐陽遠的商人便同時得到趙構的賞識。
東路軍方面卻沒有因爲趙構的事情有所停留,果如楊應麒所料,宗望並沒有先把河北州縣打平了再渡河,而是像第一次那樣繞過堅城,一路南下直趨汴梁,此時大宋京師附近只有兵馬七萬,南道都總管張叔夜將兵入援,但也不過一萬二千多人。不久宗翰領兵前來會師,於是城外金軍不但單兵戰鬥力,就是士兵的數量也較城內守軍爲多。
華元一六七七年閏十一月初二,金軍開始攻城。金軍遠來,本來攻城器械倉促間未能準備齊全,但開封府外竟然有幾百架投石車放在那裡等着宗翰!原來兵部官吏互相推諉,等到金兵到了城下也沒將這些投石車收入城內。對於這份大禮,宗望宗翰哪裡會客氣?拿來就用。
汴梁雖非天險,但畢竟是天下名城,緩急之間未能攻下。當日金軍以投石車急攻通津門,曹廣弼與死士數百人由通津門東側死角縋下,從側翼衝出,燒燬許多攻城炮車,金兵陣勢頗亂,攻勢爲之一窒。但宋軍兵力畢竟不及金兵,士氣又低落,所以越打到後來形勢便越是不利。
這一次金人是且攻打,且招降;宋廷則且求和,且守戰。
先前宋廷因聞趙構未到金營,傳令命他盡起河北兵馬入援,不久又封趙構爲天下兵馬大元帥。陳遘爲元帥,宗澤、汪伯彥爲副元帥,經營月餘,得兵馬萬人,分爲五軍渡河南進,信德府守臣率三千人來會,張俊、苗傅、楊沂中、田師中等皆在麾下,趙構兵威兵威稍振。宗澤勸趙構趕緊率兵入援汴梁,趙構哪裡敢去?汪伯彥看破趙構心思,而且入京赴援也不符合他的利益,因此建議宗澤爲前鋒先行。宗澤走後汪伯彥馬上勸趙構前往南京應天府,名爲募兵,實爲避禍。這建議正中趙構下懷,於是反而繞開戰場,取道東平意圖逃往南方。
勤王之師久久不至,汴梁守軍越打越是絕望。偏偏這一年又遇上罕見的大寒天氣,宋人不如金人耐寒,越打越不順手,甚至有不少士兵直接在城牆上爲風雪凍斃。
宰相何慄見兵勢不利,便催促師、大術士、大救星郭京大將軍出戰。郭京哪敢出戰?只是不斷推諉道:“我的神兵要到最危急的關頭才用!”
何慄道:“現在就是最危急的關頭啊!”
是日風大雪大,寄託了汴梁最後希望的神道大將軍郭京終於要出戰了。出戰前郭京先令守城將士悉數下城,不得偷看,免得壞了天機。然後大開汴梁南城牆的宣化門,出城攻擊金軍。金人卻不管這些神道,分四路推進,郭京的神兵天將不戰自潰。郭京眼見不妙,對監視他的官員道:“我得下去親自作法,方纔使得。”便下城引了餘黨逃跑去了。
大宋兵將想要善後,哪裡還來得及?金兵早已趁勢入城,宋軍亂了陣腳,自相踩踏,橫屍道旁者不可勝數。汴梁南城牆遂失守。其它城牆守軍聽說南牆失守紛紛棄牆逃走,不久四面城牆便都爲金軍所佔領。
當初曹廣弼聽說朝廷用郭京出城禦敵時就已知道事情要糟,所以他一聽郭京出城就號令所屬人馬結束停當。由於他這半個多月來奮勇作戰,人人都看在眼裡,因此統制姚友仲請旨增益其兵,給曹廣弼多配備了兩千弓箭手和戰馬五百匹。
南城牆被攻破以後,曹廣弼知道汴梁淪陷之勢再沒有挽回的餘地,率衆直入宮中,請趙桓微服,由汴梁的殘存兵馬擁護突圍。
趙桓聽曹廣弼帶兵入宮本已吃了一驚,再聽說他要擁自己突圍,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怕他會挾持自己。畢竟在戰亂中出城是既危險又無把握,趙桓又不能深信曹廣弼,哪裡肯去?他周圍的幾個大臣也持類似的態度,認爲便投降了金兵,未必就會被殺,相對來說可比冒險突圍安全多了。
曹廣弼看出苗頭,也不好強請,坦言自己爲宗翰、宗望所忌,若留在汴梁必遭報復,眼下將突圍而去,渡河襲擾金人後路,皇帝既不肯行,這次便算是來辭別。又請了趙桓的御筆許自己在宋境募義兵、辦民團抗金驅胡,趙桓也不信他能幹出什麼大事,在倉惶恐懼中便許了他。
這時金軍已經分兵佔領東、南、北三壁,曹廣弼不敢停留,出了宮門見門外聚集了不少文武將吏,舉手道:“曹廣弼奉了御筆,將突圍往河北募義兵抗金。有膽的漢子,隨我來!”
一時間應者雲集,連同原來的五千人馬共有萬人以上,在曹廣弼率領下從金軍守備較爲薄弱的西南方向奪門而走。汴梁的城市面積極大,宗翰宗望的聯軍也難以將之重重圍困,只能定點佈置重兵,而以輕騎襲殺突圍之人。這時曹廣弼以騎兵開路,金軍小隊的輕騎便不敢擅近。
負責西面守備的完顏希尹見這麼一大幫人逃走,擔心宋帝就在其中,領輕兵來追。曹廣弼讓鄧肅領其它軍民迂迴向東南退去,自己引三千人埋伏斷後。完顏希尹來得太急,不小心中了曹廣弼的埋伏,弄得丟盔棄甲,他本人也差點被曹廣弼活捉。這時宗翰那邊已經知道宋帝仍在城中,又不知這撥走了的人是曹廣弼所統領,因此傳令完顏希尹不要窮追免得中了誘敵的圈套,完顏希尹見了命令知道後援一時不會來到,不敢糾纏領兵退回,曹廣弼等人這才得以從容退走。
這撥人馬走出數十里後折而向東,在廣濟河岸早有林翼接應上,在一個村莊落腳,這裡有漢部一個倉庫,除了兵甲錢糧之外還有牛馬若干。曹廣弼等人便在這裡休整,又召集各軍首領以及相從逃出的官員商議以後要走的路。
何去何從的討論從一開始就分爲三派意見。
文官的代表虞琪(他出使漢部纔回來)主張去和兵馬大元帥趙構會師,鄧肅則建議前往登州依附漢部,血性的將領如王彥等則主張趕緊募集義兵入京師赴難。
曹廣弼心道:“若往南依附兵馬大元帥,我等仍要受其節制,施展不開手腳。若是前往登州,這一萬人裡只怕有六七千不肯相從。”想起种師道的話來,便道:“東南是偷安之地,這一去要何年何月才能回來抗金?我們現在兵少將微,此時回汴梁去無異於送死。若要一心死難,何必突圍出來?如今既然出來,自然要留有用之軀爲有用之事!”
王彥問道:“曹先生,那你的意思是?”
曹廣弼道:“金人雖攻破了汴梁,但這裡是中原腹地,宗翰、宗望勢不敢久留,得了便宜後仍必回去。我有意移師北上,會合河北義軍截其歸路!此事極險,不知你們可敢相從?”
王彥等欣然道:“殺敵報國,豈憚奸險!”
文官或有膽怯的,但這時爲衆議所激,便不好反對。
鄧肅道:“我們如今雖有萬人,但泰半是未經訓練、不能作戰的官民,五千兵馬也不能稱爲精銳。無論是阻擊金人也好,驅逐胡馬也好,都還要找個地方休養整頓纔是。”
曹廣弼道:“最好的休整之地,那自然是江南——但我們能去那裡苟且麼?胡馬如此猖狂,我們如今除了龜縮退卻,就是逆流勇進!人是磨出來的,精銳是打出來的!若是吃不得苦的人,便請自回江南去。敢留下和我們共患難的,都要做好出生入死的準備!”
王彥酈瓊等都道:“不錯!”
鄧肅道:“但打仗終究要錢糧!沒有錢糧,如何養兵募兵?”
林翼道:“錢糧的事情,我來想辦法。”
鄧肅問道:“像這個村莊這樣的秘密倉庫,你是不是還準備了幾座?”
林翼笑道:“我確實準備了幾個倉庫,但都在河北山區。這個不是我準備的,是我問一個叫陳楚的商人借來的。總之錢糧的事情大家不用擔心,只要是商路通得了的地方,我就會有辦法。”
計議既定,曹廣弼便出去召集人衆道:“天降奇禍,汴梁失守!我等力量微弱,無法扭轉困局,又不願坐困等死!如今胡馬氣勢洶洶,是好男兒的焉能不爲保華夏、安黎民出一分力氣?如今我要犯險北上,伺機阻截金人後路,傳檄兩河,共抗金兵!你們可敢跟我一起去?”
數千兵將都叫道:“願隨曹先生北上!”
酈瓊站出來道:“曹先生在漢部爲將,到了大宋便是一介布衣,但如今既然行軍起義,不可無名,再則曹先生臨走前已請得御筆募兵抗金,不如我們便推他爲首領,權稱統制,請虞大人爲監軍,王彥先生爲副統制,鄧肅先生爲參謀,以抗金爲義,行軍伍之事!如何?”
衆人都道:“願奉曹統制令!”
當下曹廣弼分派任務,開拔向北,命林翼想辦法募集錢糧。又分別派遣使者前往津門、東平分別告知趙構和楊應麒。趙構這時極爲虛弱,只要是能爭取的力量都盡力爭取,何況曹廣弼還身懷御筆,因此不但默認了這支義軍的存在,而且還派人送來了一支錦旗。
曹廣弼部勒這批人馬沿途北上,在黃河邊上遇到宗澤的哨騎。原來宗澤的兵馬已到開德府,一路與金兵偏師邀戰,互有勝敗。曹廣弼以奇兵攻陷金軍在衛南的據點,派人與宗澤通問消息。宗澤聽說曹廣弼從汴梁出來,率領數十騎連夜到衛南與曹廣弼相見,打聽京師消息,聽說京城已破、宰相準備投降不由得憂憤幾欲淚下。
宗澤任副元帥以來連番上書勸抗趙構趕緊入京勤王,但趙構哪裡理他?趙構身邊這時已經聚集了五六萬人馬,但就是縮在山東按兵不動。宗澤雖然忠勇,但他只是一心爲國,憂君憂天下,就是沒有設身處地地替趙構想想:冒險入京去救父兄符合他趙構的利益麼?所以宗澤雖然身居副元帥,在磁州又有保駕之功,卻是和趙構越走越遠。
不但趙構如此,兩河、山東的其他守臣當此時局也大多在觀望。宗澤到開德府以後曾先後移書北道總管趙野、兩河宣撫範訥、知興仁府曾楙合兵入援。但這些人都認爲這個節骨眼上前往汴梁無異於送死,因此無人理他!所以宗澤雖然號稱副元帥,但手下的兵力極爲有限。這時他見曹廣弼手下人強馬壯,就想以副元帥的身份徵調這支隊伍。
這一路來曹廣弼將願意相隨的一萬多人分爲戰鬥隊伍和非戰鬥隊伍,數千官民都已安排作了後勤。又沿途招募兵勇,汰弱選強,以實戰來作訓練,所以數量已經增加到七千人的戰鬥隊伍成長很快。加上這支軍隊使用的都是漢部提供的兵器甲冑,裝備雖還比不上曹廣弼在遼口的嫡系人馬,但比起手下只有一羣廂軍、義軍的宗澤來說已經好多了。
曹廣弼聽宗澤要徵調自己這支人馬,便問他要徵調來幹什麼,聽宗澤回答說要入京赴援後便拒絕了,認爲汴梁形勢已不可爲,孤軍入京赴死徒然無益。
宗澤道:“四方勤王之師若至,或有奇變也未可知!”
曹廣弼反問:“四方勤王之師在哪裡?”
宗澤默然,曹廣弼道:“若四方勤王之師大聚,曹某還需要從京城裡突圍出來麼?”又跟宗澤分析宗翰、宗望的兵力道:“太原之戰宗帥又不是沒看到,金兵圍城打援的手段何其了得!現在汴梁已落入金軍手中,除非是我們能組織起足以壓制金軍的兵力,否則軍隊是去一支,死一支!這一萬多個兄弟願意把性命交到我手上,我便不能讓他們去無謂之險!”
宗澤慍道:“然則君父之憂,曹將軍就不顧了?”
曹廣弼道:“華夏眼看就要顛覆,萬千生民或將左衽!若不論事情是否可行,光是考慮忠義之名有何用處?”
其實兩人的根本分歧卻不是在戰略戰術上,而是在忠君報國這等義理上互相不對胃口,所以到後來越說越不攏,終於不歡而散。
宗澤是怒火疾雷般的脾氣,卻不是一味逞怒的匹夫,當時雖然不忿,但事後想起覺得曹廣弼所言未必沒有道理,而他關於阻截金軍歸路的建議也未必不可行。他是坦坦蕩蕩的大丈夫,既然覺得自己言語太過,回去後便移書致歉,並與曹廣弼討論該在何處截殺金兵。曹廣弼也服他忠義無雙,對於初次見面的爭執並不掛懷。
曹廣弼在衛南並沒有停留多久便率衆渡河,駐紮在湯陰與內黃之間進行第二次短暫休整。一路不斷有漢部的官辦商人來附,這些商人既做自己的生意,又幫義武軍籌措軍糧物資。到渡河時軍中已聚集了上千人的商隊。
這支人馬一路北行,見金兵就打金兵,見流寇就打流寇,這時宗翰和宗望的主力都還逗留在汴梁,所以一路上的偏師都不是曹廣弼的對手,至於那些流寇就更不用說了。
曹廣弼逢州過縣都出示趙桓的御筆以及趙構的錦旗,又從不入城,只是在城池之外安營紮寨,因此與大宋的守臣們相安無事。威名漸漸傳開以後,小股的金兵和流寇都不敢來犯,所以這支隊伍所到之處不但沒有擾民,反而起到了安定民心的作用。隨軍的商人或入城內、或下農村採買物資,由於買賣做得公道也頗爲受到沿途百姓的歡迎,慢慢地在黃河沿岸建立起良好的聲譽,並開闢出一條民間商道來。
曹廣弼有意和種彥崧的忠武軍會合,因此在相州駐紮了一段時間後又移師北上,到了淇水附近聽說隆德府無人把守便領兵前往,進入上黨。原來宗翰大軍南下以後,河東官吏紛紛棄官難逃,所以竟然連上黨這樣一個重要的所在也空了!
上黨是王彥的老家,有他在這一帶的關係網絡,曹廣弼等很快就站穩了腳跟。曹廣弼見此處攻守兩便,所以來到後就不走了,反而讓林翼移書種彥崧,邀他前來會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