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望之死雖然影響甚大,但女真是方興之族,精兵良將極多,宗望的繼任人宗輔魄力雖不及乃兄,但亦足以承繼其業。所以中原戰局的主導權在宗望去世後仍然掌握在金人手中。
這時北部中國的抗金力量主要有三支,分別是河東的曹廣弼、汴梁的宗澤以及山東的王師中。此外陝西兵馬雖未統一,但無論對金對夏都有不弱的抵抗力。
當初開封府府尹空缺,那時李綱還在相位,他認爲恢復舊都,非宗澤莫辦,便奏請以宗澤守汴。
宗澤到任之時,中原的局勢十分危急,金人的遊騎流竄於黃河上下,鼓聲日夕相聞,汴梁內外人人自危。而京師在上次淪陷以後又樓櫓盡廢,兵民雜居,盜賊縱橫,昔日的天子腳下,今日卻成罪惡淵藪。
爲解決內憂外患,宗澤採取了三大策略。
第一條就是峻法治盜。他傳下嚴令:爲盜者,贓無輕重,並依軍法處置。宗澤在兩河威望素重,執法又嚴,不久上下盜賊漸息,治安情況日漸好轉,並惠及臨近州縣。農民開始歸家,商人也重新活躍。
第二條是在峻法治盜的同時,將已成氣候的盜羣收以爲用。汴梁城破以後,各地起事者不計其數,這些人或爲抗金之義軍,或爲擾民之流寇,而大多數則是抗金擾民兩不誤——畢竟這些起事者大多人本來就是一羣餓得沒辦法的農民,這些人聚在一起以後沒有像曹廣弼這樣完善的後勤補給系統,除了劫掠之外便沒有更加方便的辦法了。曹廣弼起事之後雖然敞開大門招攬義軍,但由於銀術可大兵壓境,所以忠武軍不得不將大部分的精力用在守戰上,對義軍只是來者不拒而已。有曹廣弼在北部做緩衝,使得宗澤擁有了一個收服義軍的時機與形勢,加上他身具名份、威望、職位三重優勢,汴梁又還有三四十萬擔糧草可以養兵,所以一豎義旗招納流寇義軍拱衛京師,登時附者如雲。如河東王善、京西楊進均號稱擁衆數十萬,前後都爲宗澤所招解甲歸降,宗澤動之以忠義,威之以軍令,養之以積糧,化盜爲兵,只數月間便有數十萬人拱衛於河南河北諸郡縣,道路爲之一安,抗金力量也爲之一壯——這些強盜出身草莽,敢拼敢殺,如果部勒得法,戰鬥力可比北宋末年的禁軍強多了。而寇盜一變成軍丁,中原的地方便安寧下來,汴梁與登州之間的商道也重新繁榮。
第三條便是分遣兵馬,依據地形在汴梁城外立堅壁二十四所,沿河鱗次築連珠寨,連結河東、河北山水砦忠義民兵。慢慢地陝西、京西諸路人馬均願聽宗澤節制,兩河人馬一旦有了一箇中樞加以調動,金人的馬足便大受限制,再難以像之前那樣說來就來,說去就去,而宋軍也在這種形勢下打了幾場局部的勝仗。
在宗澤的努力下,不但中原地面又短暫地恢復了寧定,上黨忠武軍的壓力也大大減低了。
由於宗望的去世,金軍東路軍在河北的佈局出現了一個新舊交接的空隙,所以河北方面的壓力暫時有所緩解。只是河東早被宗翰視爲囊中之物,上黨又是晉東南的戰略要地,所以宗翰萬萬容不得曹廣弼佔據上黨,但上黨地勢險要,曹廣弼又守禦得法,因此銀術可幾次強攻都無法將忠武軍擊潰,最大的戰果,也不過是佔據了隆德府一半的地方。銀術可攻勢強盛時曹廣弼便在上黨北部堅壁清野,又派山地兵迂迴襲擾銀術可的補給線;等到銀術可兵勢見軟,便派精兵出城邀戰。這一帶都是山地,曹廣弼的兵力並不比銀術可弱多少,又佔據着地利人和,所以能與銀術可週旋。
等到宗澤將中原經營起來,金軍勢力稍稍北退,劉錡又以兵力逼近金人在河北的據點,上黨的東面、東南、正南、西南四個方向就都變成了後方,曹廣弼得到宗澤的聲援後趁勢反擊,將戰線逐漸向北推去,終於將銀術可逼出了隆德府。同時陳楚等漢部的官辦商人趁機大肆活動,將兵糧武器源源不斷地送往上黨。林翼手頭金銀甚多,東海的物資來多少他便買多少,在短短半年間便囤積了數十萬擔糧草,上黨人口也越聚越多,其中光是作戰隊伍便達到八萬之衆。
一時間,整個中原變成了一個大戰場,聽命於南宋政權的兵力接近百萬之衆。當然,這數十萬人良莠不齊,其中大部分面對金人實是不堪一擊,但其中幾支主力隊伍的戰鬥力卻已日漸強大,如果讓曹廣弼的忠武軍、宗澤的汴梁軍、王師中的登州兵以及秦隴的西兵連成一片,那金兵再要南下牧馬就沒那麼容易了!由於曹廣弼、王師中和陝西的兵馬這時都願意聽從宗澤的節制,所以在這段時間裡中原諸路兵馬的行動竟比靖康年間的兵力佈置更顯得有條理,中原的戰爭形勢也再一次朝着向南軍有利的方向發展。
在這種情況下,宗澤開始佈置諸路軍馬意圖反攻,又連連上書請趙構北上,以振軍心士氣。陳正匯聞報頗爲擔心,對楊應麒道:“如今中原士氣如虹,若是趙構乘機北上,一旦戰勝,只怕上黨士民,甚至登州軍民都會歸心。”
楊應麒嘿了一聲道:“若他這樣有種,那我也認了。”
不久消息傳來,趙構不但不敢進兵北行,反而南逃,同時又不斷派遣使者前往宗翰、宗望軍中,希望能割地求和。
陳正匯和陳顯分別在津門與塘沽聞訊嘆息,登州、上黨無論士林還是兵將更是大感失望,宗澤心中懷憤,不久竟然積鬱成疾,這時他已將近七十歲了,一旦患病便很難收拾,更何況趙構的種種懦弱的行爲又分明是把這個老臣不斷地往鬼門關推。
而金軍聽說趙構南逃也開始着手準備反撲,宗翰本來打算先解決蕭鐵奴,再解決曹廣弼,然後再南下滅宋,最後再圖漢部,這時爲時勢所逼,決定先對付作爲中原戰局關鍵人物的宗澤,他認爲只要擊破宗澤,瓦解了保宋勢力的樞紐,各支抗金軍隊便會再次陷入各自爲戰的局面,到時候他便能各個擊破。宗翰約諸軍分道南侵,以銀術可繼續牽制曹廣弼,宗維自河陽渡河攻河南,宗輔與其弟宗弼自滄州渡河攻山東,完顏婁室自同州渡河攻陝西,他自己親自領兵從絳州渡河,據洛陽與宗澤相持。於是中原再次爆發出無數場激烈的大戰!
趙橘兒就在這樣的形勢下進入汴京,她的到來確有振作人心之效,但同時也反襯了趙構之膽怯。趙橘兒入城後不久,便聽宗翰已據汜水關,又命大將引騎兵攻掠京西,天下大震。
金兵諸路南下,所受到的抵抗各有不同,其中入侵陝西的西路軍進兵最爲順利,陝西兵雖然強悍,但這時缺乏整體部署,面對完顏婁室的強攻便左右失措。完顏婁室先破同州,後破長安,一路肆虐而進,竟是罕遇敵手。宗翰竄入鄧州、鄭州一帶的偏師也是遊掠不定,先後焚城數座,屠殺百姓無數。
而東路軍進展則頗爲不順,宋軍吸取了上次的教訓,一聽金人南來,宗澤便傳檄河南,王師中也傳檄山東,同時下令堅壁清野,由於宗澤已經建立起頗爲可觀的防禦工事,汴梁城外千里之地金兵竟無糧可因。宗輔請歐陽適運糧來援,歐陽適推脫不得,陳顯便設下毒計,果然運糧萬擔而來,等運糧隊伍到了黃河岸邊忽然“失火”,將萬擔糧草連同金軍在河北的大量物資全部化爲烏有。
金兵本以爲可以和上兩次一樣就地徵糧,沒想到會陷入這等境地。這時他們糧草已盡,又聽說宗澤已派大軍迂迴北上,準備阻截其歸路,宗輔聞訊連夜撤回河北,要等到糧草接濟上以後再謀進取。
在汴梁、陝西、山東同時面臨大兵壓境的同時,忠武軍的壓力卻明顯輕了許多。但宗翰的安排也當真巧妙,銀術可的兵馬雖不足以攻破隆德府,但仍保持在讓曹廣弼處於自保有餘、進取不足的境地,王彥建議分出五千精兵前往救援汴梁、山東,但曹廣弼卻覺得五千精兵無論是入汴梁還是援青州都無法對中原的戰局產生根本性的影響,又認爲有楊應麒的撐腰和宗澤的經營,登州和汴梁分別要守住應該沒問題。
這時候,曹廣弼其實很想幹另外一件更爲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救人!可是那個人究竟在哪裡呢?
華元一六七八年歲末,一東一北兩個密子分別進入上黨,帶來了曹廣弼期盼已久的消息。東邊是楊應麒的人,帶來了一個口訊:漢部已得到確切消息,折彥衝目前落在西路軍宗翰的手頭,宗翰軍中伏有內應,救人的事情應該會比在東路軍手上救人容易得多,只是大哥具體軟禁在哪裡現在還不知道。
而北邊那個人來歷更奇,只帶來了一句話:“人在太原!”]
華元一六七九年,汴梁。
曹廣弼的使者林翼到達時,宗翰的前鋒已經由鄭州到達金水河上游的白沙鎮,離開封只有半日之距離。林翼在官吏的引導下來到汴梁城內的臨時帥府,入大門,過走廊,還隔着門便聽裡面一人道:“宗大人,形勢如此危急,還是請公主鸞駕南避吧!否則恐怕……”
林翼心道:“又是一個沒膽量的!現在逃跑有個鳥用!”
進得門來,卻見堂上坐着兩人,正在對弈,左邊那人鬚髮俱白、一身儒服,料來就是近年威震天下的宗澤,右邊卻是一個三十歲不到的年輕人;旁邊坐着三個人,站着一個人,這四人都是坐立不安,看裝束都是文官。
宗澤且不答那文官的話,拈子落盤,這才笑道:“何必如此張皇?我在城外早有佈置,公主尚且不慌,早間還去坊間問詢菜價米價,你們慌什麼!”
趙橘兒自海外歸來以後,頗爲關心百姓菜籃子,逢三隔五便往集市上跑,一些文官以爲此舉頗不自重,但另外一些士人則贊公主親民。
林翼見宗澤注意到自己,上前行禮,宗澤點頭道:“是從上黨來的吧?上次在衛南我見過你。”林翼通報了姓名,宗澤又道:“且先坐,待我下完了這盤棋再來敘話。”林翼當下便站在一邊,也不多言。宗澤見了頗爲讚賞,微笑着看了他一眼,又斜了那幾個文官一眼,似乎在說:“看看人家!這纔是官吏臨敵時應有的勇氣與從容!”這時他對面的年輕人追了一子,宗澤見了驚道:“好棋,好棋!”
那幾個文官見宗澤居然把棋局看得比戰事還重,個個急怒難當。宗澤卻不管他們,只是凝神對局。
約莫有一柱香功夫,外頭來了個將領請命道:“四壁統制請閉諸門以防萬一!”
宗澤斥道:“閉什麼閉!通令諸將,諸門大開,若真有敵騎來到,就便誅之!”
那將領領命去了,宗澤隨即又凝神於棋局。其中一個文官終於坐不住了,站起來對領頭那人道:“胡大人,你看這……”
林翼看那胡大人,見他雖着官服,但身上沒有一點官僚氣息,一臉的恬然更像一個學者,卻見他微微一笑道:“宗汝霖既如此有把握,汴京必定無憂!”說着便舉步出門。
餘下幾個文官面面相覷,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門外火速來報:“捷訊!金軍前鋒進至中牟,劉衍將軍以三萬兵馬扼其進路,金軍見難以得勝,正要退回白沙,埋伏在金兵歸路上嶽統制伏兵盡起,兩相夾擊,金軍大敗,我軍斬首五百,俘敵一千三百,得戰馬六百匹。”
那幾個文官聞訊大喜,宗澤亦高叫一聲,啪地落下棋子,林翼在旁望見,叫道:“好棋!”
宗澤微微一笑,這纔回過頭來對報捷的將官道:“令岳飛便宜行事,劉衍且歸。向公主及全城軍民報捷。”便又凝神於棋路。
林翼心道:“岳飛?是那個人麼?他又跑這裡來了。二將軍也贊他是個奇才,可惜和王副統制不和……嗯,聽說他曾是宗大人舊部,來汴梁依附老上司也不奇怪。”
那幾個文官聞捷報雖然一喜,但見宗澤如此“胡鬧”,對望一眼,搖了搖頭結伴出去。宗澤和那年輕人這一盤棋又下了足足半個時辰,中間那年輕人兩次謀圖反攻都告失敗,直到最後關頭才棄子認輸。
宗澤笑道:“小小年紀,居然有如此韌勁。”
那年輕人笑道:“年輕人有長力不奇怪,倒是‘宗爺爺’姜老而彌辣,我開局不久便佔了上風,誰知道竟會被您扳回來。”
宗澤笑道:“我與你父親算來也只是平輩,如何敢承你‘爺爺’之稱?”
那年輕人笑道:“宗大人,您不知道麼?現在金軍的下層兵將對你敬畏交加,都叫你宗爺爺呢!”
宗澤哈哈一笑道:“他們便叫我太公我也不放在心上,倒是你那批兵器……”
那年輕人爽快地道:“三日之內,便能運到!這場棋我輸了,按照賭約,只收半價。”
宗澤大喜,又道:“那軍糧的事情……”
那年輕人道:“我手頭兵器不少,軍糧卻還不多。”
宗澤道:“但我知你認得的糧商着實不少,這個月他們運往上黨的糧草,少說也有十萬擔!若也能幫我也運來這個數,汴梁便能多撐一二個月!”
那年輕人看了林翼一眼,笑道:“糧商的門路,這裡有人比我在行呢!宗大人問山路,何必舍樵子而問漁夫?”說完便分別向宗澤、林翼告別。
林翼道:“看了這位兄臺半日的棋,還不知如何稱呼。待我向宗大人彙報過公事,若是得便,還請麒麟樓上喝一杯,交個朋友。”
那年輕人哈哈一笑道:“我們早就是朋友了,只是沒見過面而已。”
林翼心中一動:“陳楚?”
那年輕人笑道:“不錯,正是陳楚!”
陳楚走後,林翼又再次向宗澤行禮。
宗澤道:“你們認識?”
“是。”林翼道:“做過幾筆生意,他的信譽很不錯,但今日卻是初見。”
宗澤頷首道:“不錯,我也常聽說他不但信譽卓著,而且兵器只賣給抗金的義師,有時候甚至是半賣半送,此等義舉,令人欽佩。他雖然棄儒從商,但在這亂世幹出來的事業,可比一百個儒生還要有用!”隨即又嘆道:“只是他如此做生意,只怕再大的家業也經不起折騰!”
林翼是知道陳楚底細的,所以聽了微微一笑,心道:“他的虧空再大,只要沒有貪贓枉法又符合七將軍的指令,自然有漢部樞密用軍費給他填,怕什麼虧空!”口中卻不道破。
宗澤又道:“聽陳公子講,你在糧草上有門路?”
林翼道:“不錯。宣和末年我在忠武軍時,童貫對忠武軍的錢糧剋扣得很厲害,我們沒法,只好自己籌措錢糧養兵衛國!所以對於北國糧道十分熟悉。”
宗澤嘆道:“怪不得種彥崧、曹靈壽轉戰南北,錢糧無缺,原來是有你這等奇才在!”
林翼忙道:“不敢,不敢。”他這句不敢卻不完全是謙虛。他平輸轉運的能耐雖然了得,但終究不可能無中生有,老忠武軍和新忠武軍的錢糧供應,若沒有漢部的支持斷難以源源不絕。不過忠武軍和漢部之間的道路常常因戰亂而隔絕,林翼在時戰時停的情況下能保證忠武軍的供應,本事也確實不小。
宗澤便問林翼能否替汴梁籌措一些,林翼微笑道:“曹統制這次派我來,第一是想雙方在戰略佈置上通一通聲氣,第二便是看看雙方有什麼互惠互補的地方沒有。如今宗輔窺伺山東,齊魯商道一時難通。但我已在東海預定了的一批物資,蒙商人朋友們義氣,竟花了大功夫從淮河運來,準備通過運河舊道進入汴京。曹統制的意思,是希望宗大人能派兵先把這批糧草接進汴京來,其中一半歸宗大人調派,另一半則轉入上黨。卻不知宗大人是否調派得出人手。”
宗澤大喜,問了軍糧的數目,心中盤算了一陣道:“這批糧草我去幫你們接進來,不過這麼大一批糧草,恐費錢銀不少,我一時難以籌措,不知能否延期付錢?”
林翼笑道:“宗大人說笑了,曹統制的意思,本來就是要把這批糧草送給宗大人,我們並不收取一分一文。”
宗澤忙道:“這怎麼好!”
林翼道:“上次阻截金人,雖然未能迎回二帝,但僥倖奪得許多金銀。這些金銀本自汴梁而來,如今購得糧草仍然歸汴梁,正是物歸其主,宗大人何必推辭?”
宗澤大喜,說道:“曹統制心胸曠達,令人好生佩服!宗澤定要奏知聖上,以旌其功!”
林翼微笑道:“忠武軍上下但求御駕早日北上抗金,至於官爵榮耀,豈是我等所求!”
宗澤聞此豪壯言語,不高興反而黯然,長長嘆了一口氣,重重坐在椅子上咳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