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山東半島的軍事指揮中心,在形式上是由王師中及其軍事幕僚來領導,而王師中的首席軍事幕僚就是陳正匯。可以說王師中是登州兵形式上的領袖,而漢部派來的幕僚則是這場戰爭實際的操作者,通常是陳正匯、趙立等商量好了對策,再以王師中之名發號施令。汴梁軍乃是客軍,客隨主便,在戰略佈局上主要是對登州軍的軍勢進行配合。
當初趙立考慮到登州軍、汴梁軍雙方合作日淺,建議雙方分地駐守,這樣一來讓兩部軍隊保持了一定的距離,既彼此呼應又避免了互扯後腿,但也因此無法發揮出作爲一個整體作戰的優勢。所以宗翰來了以後不但迅速將原本屯駐在泰山一帶的汴梁軍壓制到山東半島的家門口,還有餘力騷擾淮北,威懾趙構的行在。
陳正匯眼見勢危,忙向津門、上黨求援,同時又以王師中的名義向趙構請求援軍。
這時楊開遠爲了參謀山東的戰事已經長住津門,見楊應麒想親自出馬前往登州,問道:“你去做什麼?”
楊應麒道:“陳正匯進退失據,看來還得我親自去給王師中做‘幕僚’才成!”
楊開遠反問道:“陳正匯怎麼進退失據了?”
楊應麒道:“他不但不能統合登州軍與汴梁軍,甚至連居中指揮的作用也沒發揮出來,只在淮子口負責後勤,由得劉錡、趙立、王宣在前線各自爲戰。哼!若登州只需要一個後勤官,何必派他去!”
楊開遠卻道:“我的想法卻和你不同,我覺得他已經做得很好。這幾個月來膠水西岸戰火連天,但登萊兩州卻能基本保持安定,後勤補給也沒出岔子,這便是他的大功勞了!至於統合登州軍與汴梁軍,那不但他做不到,恐怕你我去了也做不到——那需要時間!還有,他能放權任由劉錡、趙立、王宣等人在前線各自爲戰,或許也是最好的選擇。現在前線雖敗,但防禦***收得越小,防禦便會越結實。”防禦圈縮小有利有弊,其中一個弊端就是放棄領地的同時可能會出現補給不繼的問題,但如今山東半島有東海爲大後方,這個問題便不明顯。
楊應麒卻聽出楊開遠話中有話,皺眉道:“三哥你這是什麼意思?”
楊開遠道:“天底下最兇險的事情,莫過於讓一個不太懂兵事的文官來直接指揮軍隊。陳正匯並非大帥之才,若是由他直接掌控山東的軍事佈局,恐怕出奇制勝的機會不大,一敗塗地的機會卻不小。”
楊應麒不悅道:“三哥,你口裡說的是陳正匯,其實指的卻是我,對麼?”
楊開遠微微一笑道:“我確實覺得你去了登州也沒什麼用處。”
楊應麒哼了一聲道:“如今山東這場戰爭的規模比當初遼口一戰還要大,我也知道陳正匯頗不堪主帥之任——其實不但是他,就是整個漢部,有資格來當這個主帥的,怕就只有三哥,但你又怎麼能出面?”大軍統帥除了本身的能力以外,還需要資歷、威望和地位等條件都齊全才能起到最大的作用,當前漢部有這個資歷的就只有楊開遠。阿魯蠻在漢部軍中地位與楊開遠相擬,但他是北人,不適合進入山東作統帥——其實楊開遠的情況雖比阿魯蠻好些,但就算讓他渡海爲帥,也未必能讓汴梁軍服他。
楊開遠聽了楊應麒的話,點了點頭道:“對啊,所以你就算去了也沒用。”
楊應麒道:“那我們總不能什麼也不做,就這樣看着宗翰把登州打下來吧?”
楊開遠道:“但我們派一個人兩個人過去也解決不了問題啊。現在山東最缺的是兵力增援,而不完全是主帥能力的問題。可我們確實很難再給山東更多援助了。吳乞買和宗翰對我們的忍耐已經接近極限了,如果我們從漢部本土調兵過去,恐怕我們和女真人之間就一觸即發了,得全面開戰了。爲今之計,只有寄望於江南和上黨了。”
“趙構?我可不敢指望他!”楊應麒道:“至於二哥,我聽說上黨方面的戰況也十分不利,二哥正被銀術可壓制得死死的不能動彈。宗翰不是傻瓜,他既然決定先打山東,對上黨可能派遣援軍就一定有所準備!所以我怕的不是二哥不發兵,反而擔心二哥一旦發兵會跌入宗翰的陷阱。”
楊開遠點了點頭道:“這話說的也是,不過應麒,這事有些奇怪啊。”
楊應麒問道:“有什麼奇怪?”
楊開遠道:“上黨成軍以來,日子已經不短。這段時間我們給的支持又大,無論人力財力物力都是傾盡所能地提供。以老二的本事,這段時間足夠他組織起一支五萬人以上的正規軍馬了。加上他們在上黨實戰又足,所以我私下估計,如今忠武軍的實力縱然還比不得遼口,至少應該比劉錡、趙立的聯軍還要強一些纔對。銀術可一旅偏師拖住忠武軍也許可以,但老二應付起來應該也是綽綽有餘纔對。如果我在上黨的話,無論如何都要向宗翰施壓——進入河北也好,進入河南也好,總得讓宗翰宗輔無法全力攻打山東。否則山東一有閃失,隆德府便處於十面圍困當中,那時就算孫吳重生也無濟於事了。”
楊應麒沉吟道:“但看上黨方面傳來的戰報,二哥卻是將防線全面收縮,兵力佈局極爲保守。”楊應麒停了停,驚叫道:“二哥這樣安排,難道……難道他已抽調出部分兵力來東援山東了麼?”
楊開遠臉色凝重,說道:“很有可能。”
楊應麒道:“但這事我們既能想到,宗翰宗輔也能想到!”
“不錯。”楊開遠道:“所以老二如果真的這麼做,恐怕……恐怕沿途會遭到伏擊!”宗翰的伏擊戰打得極爲出色,這一點二楊早在太原戰役中就看出來了。
楊應麒道:“那我們可得勸他一勸……可是……可是……只怕是來不及了!”
楊開遠嘆道:“如果老二真的有這樣的打算,眼下應該已經行動,津門到上黨山海阻隔,我們現在再去勸他,那是無論如何來不及了!再說,如果他已經打定主意,未必會聽我們的勸告!”
楊應麒咬了咬嘴脣道:“三哥,如果二哥入援山東,成功和劉錡他們會師的機會有多大?”
楊開遠盤算良久,說道:“如果宗翰、宗輔沒有料到的話,那或許有六成勝算。如果宗翰、宗輔有準備的話,那恐怕最多隻有兩成。”
楊應麒又道:“那如果二哥不是入援山東,而是以奇兵直搗金人的後方,比如燕京、雲中呢?”
“你是說圍魏救趙?”楊開遠沉吟道:“老二的兵力,或許優於銀術可,全面進攻也許能壓得銀術可退守。但要想繞過銀術可奔襲金人的後方,那兵力便不可能很多。兵力太少的話,就是偷襲得手也沒法站住腳跟。如今宗翰、宗輔雖然把注意力都放在山東,但燕京、大同仍有重兵,老二就是一時得手也未必經受得起金軍的反撲,所以是很難收取圍魏救趙之成效的。這種事情,我估計老二不會幹的。”
楊應麒頓足道:“這麼說來,二哥豈非十分危險?”
楊開遠道:“現在中原的戰局對我們極爲不利,如果你還是拿不定主意進兵的話,那就得考慮怎麼善後了。”
楊應麒臉頰上的肌肉跳了幾跳,終於嘆道:“進兵無論如何是不可以的。軍事上沒法打開局面,就只能靠政治手腕了。”
楊開遠道:“政治手腕?”
“嗯。”楊應麒道:“我們想辦法跟吳乞買談談,看看能否花一些價錢,保住二哥和登州。”
楊開遠道:“軍事上不利的話,只怕他們開出來的條件會很苛刻。”
楊應麒黯然道:“那有什麼辦法?苦果再苦也得吞啊。三哥,你說宗翰、宗輔要打下登州,得花多少代價?”
楊開遠想了想道:“如果趙構能在一個月內派出重兵增援的話,那山東也許還守得住。如果趙構不派援軍或者遷延時日,那山東就危險了。不過萊州準備充分,宗翰宗輔要想吞下,至少要撂下比上次撂在遼口城下多三到五倍的屍體。”
“今時不比往日,如今金軍的炮灰部隊比當時多了何止三五倍?這個代價,宗翰宗輔承受得起。”楊應麒道:“不過這也不是個小損失,我想應該還有得談。”
楊開遠道:“你打算怎麼談?派楊樸去會寧?”
楊應麒道:“楊樸只怕談不來這件大事。”
楊開遠道:“難道你想……”
“我想讓四哥去談。”楊應麒道:“眼下有可能完成這次談判的,就只有四哥了。”
密州再次成爲硝煙瀰漫的戰場!
和遼口之戰不同,密州對金軍來說完全是境外作戰,殺人放火幹起來肆無忌憚,所以山東這場戰爭的殘酷性比遼口之戰甚過十倍!密州本地的百姓大多數早已渡過膠水進入萊州避難,但當時的移民潮基本是從中原流向東南,即使在戰爭中這股潮流仍在繼續,所以密州的百姓一走,京東路甚至京畿路的百姓又涌了過來。宗翰的先鋒部隊抓到百姓便驅趕他們爲前鋒攻城,這是極野蠻又極有效的戰爭手段,此時劉錡屯於安丘,王宣屯於高密,面對這種被驅逐而來的百姓也只好下狠心當作敵軍來對待,但這兩支部隊畢竟不是蕭鐵奴的部隊,白天發狠大戰,晚上許多將士便於暗中垂淚、嘔吐,雖然知道無奈,可自己的弓箭所射殺的畢竟是同胞!如果不是有棲霞寺僧侶的勸解,許多人只怕下了戰場便得發狂。
“不是人!這些胡人不是人!”流血之後是流淚,流淚之後便只剩下仇恨。
“但我們不能退!高密後面就是膠水,就是淮子口,就是萊州、登州!”
萊州和登州此時已有上百萬人口,一旦讓金人衝進去……城外那遍地的同胞屍體,讓所有將領都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不能再退了!再退就到淮子口了!我們不能讓胡人騷擾到公主殿下!”
不管趙橘兒願不願意,此時已經變成了一個聖潔的象徵,她不是花木蘭式的英雄,雖然勇敢但望見過她的將士都感受得到這個女孩身軀的嬌弱,但也正是這份嬌弱反而最能激起千萬男人的保護意念!
“保護高密!保護公主!”
趙橘兒在淮子口沒有聽到這些呼聲,但每次看見從前線退下來的百姓和傷員她都要默然合十,閉眼祈禱。有幾次她就要親自到高密鼓舞士氣,卻都被胡安國、宗穎所阻。這天,津門終於來人了,但帶來的卻是讓人失望的消息。
“公主,漢部是不大可能再派援軍過來的了。”胡寅有些黯然地說。他剛剛從津門趕到淮子口,此時正向趙橘兒、胡安國、宗穎等人分析漢部的局勢:“登州、萊州雖然名爲宋境,但漢部早把這裡視爲家門口,如今趙立、劉錡所統統帥的力量也都出自漢部,登州有失對漢部來說傷害極大,但如我方纔所言,眼下漢部所出的力量已是他們的極致,再邁前一步,便是公然抗金了!”
趙橘兒是去過津門的人,也知道那意味着什麼,嘆道:“公然抗金,折大將軍便性命不保,是麼?”
“不錯。”胡寅道:“所以我們……我們只能寄望於朝廷了。”
“朝廷……”對趙構,趙橘兒卻比任何人都沒信心,儘管那是她哥哥:“朝廷還可以依賴麼?罷了罷了,輾轉數千裡,若再救不得父兄我也不逃了,淮子口如果失陷,那……那我便赴海以保清白,絕不再落入金人之手!”
胡安國、宗穎等聞言跪滿了一地,泣道:“臣等誓保公主,願與公主共保此城!”
趙橘兒的言語傳出去以後,前線將士士氣大振,奮死作戰,但南邊的援軍遲遲未到,不久更風聞趙構已向金人遞表請求劃淮河爲界。這個消息雖然尚未被證實,但光是援軍不到一事已足以讓汴梁軍上下對南宋政權徹底失望了。
其實趙構也明白脣亡齒寒的道理,宗翰的大軍逼到徐州附近時他便是躲在長江南岸也覺得不安穩了。但要馬上派遣大軍投入山東戰場,對南宋朝廷來說也是不現實的。所以最後趙構的想法是雙管齊下:一方面向金營派遣使者求和,一方面調遣各路軍隊開向淮南,緩緩北進,既爲防備金兵南下,同時也有準備援救山東。由於宗翰收到趙構的求和文書以後沒有馬上拒絕,所以趙構多了幾分苟且的希望,不過南宋朝廷並非沒有能人,張浚等人都看出宗翰是在拖延時間,只是應否在馬上投入山東戰場宋廷仍在辯論,加之南方發生了幾次兵變民變,讓趙構在決斷大事之時便顯得更加小心。
趙構和宗翰交涉的同時,歐陽適與撻懶的桌底談判也開始了。和趙構不同,歐陽適對金國內部的情報把握極準,所以在談判的過程中不怕會被對方欺詐。只是這次漢部在軍事上落了下風,談起來便極爲麻煩。
撻懶出於私交,對歐陽適的使者還保持着禮貌,但開出來的條件卻比歐陽適預料中還要苛刻!漢部關於保持膠水以東的勢力等要求撻懶一項也沒答應,他對歐陽適的使者道:“大金是君,漢部是臣,君臣之間有什麼好談的?”又道:“若真要談,漢部先辦好兩件事情來。辦成了,其它的事情再談不遲。”使者便問何事,撻懶道:“第一條,楊應麒到會寧爲質;第二條,交出大宋的楚國公主!”
這兩個條件哪個使者敢應承?無奈之下懨懨而回,向歐陽適如實稟告。
歐陽適聽得眉緊皺,陳顯嘆道:“要是別的事情,無論要錢要糧,甚至要地都還能商量,但這兩條卻如何做得?”
歐陽適道:“若是談不攏,那就只有起兵了!”
“起兵?”陳顯道:“現在起兵,那不是將大將軍往死路上推麼?再說倉促起兵,只怕於事無補!如果戰事不利,我們恐怕就得全部退居海島,那可就糟了!”
歐陽適道:“不然還能怎麼辦?難道真把老七交出去?哼,我是很想取他而代之的,但現在這等時局無論如何得把老七保住,要不然漢部非分崩離析不可。”
其實就算歐陽適不動手,漢部也已經開始出現分裂的徵兆。軍方對於津門樞密這種兩頭不到岸的方略越來越感到不耐煩!大將軍失陷已經很久了,楊應麒到現在還沒能把他救出來,許多將領都已經開始譏諷之爲無能。如果不是有完顏虎和楊開遠的支持,也許早就有人造反了——如今漢部武人不得干政的傳統還比較薄弱,律法是定下了,軍學課程上也是強調了,但律法上的白紙黑字在肆無忌憚者眼中本來就是等着他們來撕的,軍學課程上的灌輸又不是念咒語,能說兩下就讓軍人們老老實實照辦。傳統的形成需要很長的時間,這個時間不是以幾年來計算,而是以幾代人來計算!現在漢部還沒有亂,那是因爲大家還有最後一點理性在,可這理性還能保持多久呢?
此刻,漢部的行政運轉和經濟情況都還保持正常,甚至繼續發展,但社會心理卻因爲山東戰局而動盪。中原的人力物力財力在這幾年裡大量涌向東海,讓漢部的轄境內聚集了過多的力量與野心!這就像把原本拳頭大的氣球壓到雞蛋大小,氣球內部過分密集的空氣自然而然地要往外竄——此刻無論是商人還是戰士,他們都急切地要求擴張,而不是退讓!如果楊應麒所領導的政府滿足不了他們的這個要求,那他們就會產生反抗——甚至推翻的!大將軍、七將軍他們確實是漢部的締造者,但那又怎麼樣?折彥沖和楊應麒之前能那樣受擁護,就是因爲他們的作爲和漢部的發展方向是一致的,但現在折、楊卻成了他們前進道路的障礙物!在利益面前,所有的恩情都得讓路!
當然,面對楊應麒政府的“無能”,除了推翻以外還有另外一條道路,那就是背叛!隨着局勢的惡化,不但漢部高層覺得進退兩難,就連一些活動在漢部轄地以外的商人也開始發生動搖了。短短一個月內,便有十幾戶勢力不小的商家跟韓企先眉來眼去,這些商家中有三戶是一年前韓企先大開後門給優惠也嚴守本份的,但現在卻開始動搖了。不過,動搖的商家畢竟還是少數,漢部多年積累下來的的威望和根基還不至於有一點風吹草動商人們便集體倒戈,但商人們的耐心還有多久呢?楊應麒也說不準。
“如果山東輸了……”他長長吸了一口氣,“也許就全完了!漢部也許還不會完,但我也許就完了,或許大哥也完了……不!不會的!”
楊應麒摸了摸自己的心房,他發現自己還能完全地沉靜下來,並能聽見自己穩健的心跳聲:“我的心還沒有亂!”在一些時候,楊應麒覺得自己的心比自己的腦更有智慧,不是智力,而是智慧:“我的氣數應該還沒有盡!上天應該還沒有拋棄我,所以纔沒有拂亂我的心!事情一定還有轉機!也許這轉機藏得很深,但一定是存在的……可在哪裡呢……”
正是這份信心與毅力,讓楊應麒穩住了沒有倒下。楊應麒記起了當初折彥衝撫摸自己的額頭說:“很多時候靠智謀無法解決的事情,卻能靠勇氣支撐下去!”
“勇氣……”
那個時候是兩個人的勇氣在撐,現在卻只剩下他一個人……“不!大哥雖然不在津門,但他此刻也一定和我一樣,在千里之外支撐着自己的背脊,支撐着兄弟們的理想!”
是的,楊應麒如此想,並因有這樣的想法而振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