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不願意臣服於漢部的女真人都知道,他們必須團結起來才能對抗得了折彥衝。但是,知道要團結和能否團結完全是兩碼事。
金國既有的利益格局是女真人全面團結的最大障礙,如今的漢部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大家隨隨便便走在一起也能壓制住的漢部了,現在要想對付折彥衝,金國各方面的勢力——尤其是吳乞買、宗翰和宗輔必須建立起真正的、深層次的統一,而不是像上次遼口之戰一樣貌合神離的暫時相聚。
要對付漢部,金軍必須有統一的政略部署,必須有統一的軍事行動,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有一個擁有絕對領導權的軍事指揮中心,必須有一個名實相符的政治領袖和軍事領袖,要不然就沒法達成一些必要的割捨,比如從陝西撤兵,甚至是爲了保住東北而將整個西京路暫時拿來做戰場。
可是,該由誰來做這個領袖呢?吳乞買?宗翰?還是宗輔?就算宗翰偉大到可以爲國家捨棄自己的和權益,他底下的婁室、完顏希尹、韓企先等人未必會贊成他全面交出權力;就算宗輔可以豁達到爲全族的利益而將二房所掌控的軍政大權交付出去,宗幹、宗弼他們也未必會答應;當然,如果金國皇帝吳乞買肯爲大局而讓位,那自然也是一個辦法,可惜這種期望的虛妄性實在不下於水中撈月。
要打破金國現在的這種利益格局而趨於統一,一般來說都需要不止一次的政治鬥爭和政治清洗,可在當前這種局勢下,金國的高層若再發生內亂,那簡直就是自尋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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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具備政治頭腦和軍事才華的完顏部將領都知道,女真必須趕在漢部與中原勢力統一起來之前發動攻擊,可是,知道要先發制人和能否做到也是兩碼事。
在過去幾年的瘋狂南侵中,金人打下了一片大大的疆土,但同時也讓金軍的精華部隊分散得七零八碎。漢部後勤力量強大的流求、麻逸懸於海上,金軍就是想騷擾也跨不過去;而漢部軍事力量強大的遼東半島、山東半島和塘沽卻是通過渤海海運連成一片的整塊,金軍想要從各個方面同時發動進攻力量有所不足,金軍想要集中攻擊一點,漢部又能夠比金軍更爲迅疾地從其它地方調來增援!而更要命的是,金軍如果打算集中力量攻其一點,其它領土便會暴露在漢部面前成爲打擊對象。比如集中兵力攻擊山東,則燕京、東北都會露出破綻;集中兵力攻擊塘沽的話,河東和遼河流域又隨時會遭受襲擊;如果想像上次那樣圍攻遼口,那恐怕在遼口攻陷之前金國在燕雲和中原的防線就會全面告急!
南侵前的那次遼口攻防戰已經讓金軍知道:他們想要以部分兵力攻佔遼南是不大可能的了——雖然在遼口攻防戰以後金軍軍力大爲擴張,但漢部的主力軍事系統也沒有閒着!
折彥衝回歸漢部之前的那次山東攻防戰又讓宗翰、宗輔明白,就算集中東路軍的大部分兵力和西路軍的部分兵力也難以徹底打敗這個地區的抗金力量——而這還是沒有計算漢部主力投入戰場的情況!
在楊開遠到達以前,塘沽本是金軍將領計劃中的突破口,可是楊開遠出現在塘沽以後形勢便爲之大變,雖然金軍還沒有攻打過塘沽,但在戰將們的心裡塘沽已經隱隱變成第二個遼口。戰將們的這種印象並非沒有道理,因爲塘沽和遼口實在很像:漢部經營已久的大城;瀕海靠河水師可以爲援;後有良港可以提供源源不斷的補給——最後還有一點,那就是同樣由楊開遠坐鎮!
當然,漢部也不是完全沒有弱點,比如河東的曹廣弼顯然就有多方面的破綻,又比如剛剛易幟的蕭鐵奴兵力也明顯不足,如果金軍能集中強大的軍事力量對這兩個地方雷霆一擊,勝利的希望是很大的,可是這兩個地方雖然扎眼,但在這裡首先取得勝利並不能讓金漢之間的勢力對比產生顛覆性的變化,因爲折彥衝如果毅然放棄對這兩個地方的增援,任由曹、蕭自己去應付求生,而親率大軍直搗會寧或者燕京,那時金軍應該先滅曹、蕭,還是先援會寧、燕京?
總而言之,宗翰、宗輔和撻懶這三大巨頭在燕京的聚會並沒有取得任何對金國有益的成果,反而是在吵吵鬧鬧中讓三方越走越遠——因爲他們根本找不到一個對三方都有利的方略來,也都不肯爲其它兩派勢力而作出大讓步。儘管大家都明白:再不合作金國就危險了!但明白歸明白,卻是知之而不能行!
每次會議以後,撻懶都要腹誹宗翰心存篡逆,意圖挾制朝廷,又罵宗輔不識大局,將來金國若亡於漢部他要負最大責任!而宗翰、宗輔又都覺得吳乞買是想借漢部之事削他們的權,“貌似爲公,實是爲私,貌似爲國家,實是爲自己”!同時宗翰、宗輔也不太滿意對方的表現!宗輔認爲宗翰老早就該把滯留在陝西的兵力抽回來,集中力量經營好燕雲一線。而宗翰則怪宗輔在圍攻太原曹廣弼時抽腳得太早,若他能不怕楊開遠對燕京的威脅多堅持半個月,那漢部在河東的軍勢就算不覆滅也要元氣大傷了!可當時宗輔能不顧忌燕京這個後方嗎?要知道燕京和塘沽之間可是朝發夕至的距離啊!更何況威脅着燕京的是楊開遠!
在金國高層的吵吵鬧鬧中,兩河的百姓享受到了短暫而可貴的和平。這時候金軍已經全面退出黃河以南,漢金對峙的主戰場便集中在形勢錯綜複雜的河東路和河北西路。
曹廣弼這時已經順汾河而下,在晉州與王彥的前哨部隊接上了頭,在士紳和義軍的幫助下忠武軍已經取得了汾河河谷中段的控制權。未來如果發生大戰的話,曹廣弼進可以據太原解放河東全境,威脅雲中,退則可以收縮兵力,順流下晉州與隆德府聯成一片,以待折彥衝在東邊的響應。而銀術可則將兵力稍稍東移,和宗輔在真定府的守軍連成一氣,如果戰爭打響,他進可以收復太原,逼迫上黨,退可以縮回燕京,不必再擔心被曹廣弼和王彥南北夾擊了。
以河東戰場爲中心,東南是劉錡、趙立的軍勢,正南方是大宋殘留在汴梁的軍力,西邊是婁室和舊宋陝西兵馬,正北方則是金軍最強大的主力——宗翰和宗輔所在的雲中、燕京。就這樣,金漢雙方在河東路、河北西路的內部和外線屯據了數十萬的兵力,但因爲雙方都還沒有決定好怎麼打,所以局勢便在極爲緊張的情況下引而不發!
標誌漢部成功統合抗金勢力的“華夏擴大會議”還有兩個月就要舉行了,很多人都認爲金軍會在會議之前或者會議期間發動攻擊,不過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無論宗翰、宗輔還是曹廣弼、楊開遠都有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楊應麒要成親了。
據說,漢部的七將軍要和大宋的楚國公主聯姻了。
幾乎所有人都認爲這是一場純粹的政治婚姻,李應古、虞琪、石康、王宣這樣一等人都認爲這場婚姻對漢部與中原實力的結合是有利的,只有胡安國、陳顯等爲數不多的幾個人聽說這事後暗暗皺眉,曹廣弼和楊開遠更是公開反對!
在這樣一個時局下,楊應麒的婚姻根本不可能視爲一件純粹的私事,不但楊應麒自己不能任意決定,就是折彥衝也得在事前知會各個兄弟。
在這件事情上,陳顯、胡安國等人對這件事雖有自己的看法,但以他們的身份並不適宜作太多的言論。歐陽適知道此事後裝聾作啞,阿魯蠻不覺得有何不妥,所以站出來反對楊應麒婚事的便主要是曹廣弼和蕭鐵奴。
楊開遠聞訊大吃一驚,當天便回了一封信請折彥衝打消這個念頭,曹廣弼因爲離得比較遠,收到消息又比較晚,他怕書信往還會有耽擱,竟讓負有重任的鄧肅抽身出來,代表自己火速前往津門阻止此事。
楊開遠在給折彥衝的信中隱晦地表達了自己的憂慮,他說的雖然委婉,但因爲這件事的不妥之處折彥衝本來就有考慮到,所以一看就明白了楊開遠的意思。但他仍然回了楊開遠一封信,表示這件事情也是他和楊應麒的共同決定,他們兄弟兩人願爲此事承擔任何後果。
楊開遠收到折彥衝的回信就急了,一開始他還以爲是有小人播弄是非,致令老大老七都一時糊塗,但打開回信一看才知道折楊兩人分明都是心裡明白卻要冒險玩火!但折彥衝既已這樣說,楊開遠也不好再從他這裡勸,因此便改而寫信勸楊應麒,完全是以兄長的身份勸他不要爲一點私情誤了大事。
折彥衝對楊開遠是兄長對弟弟,楊應麒對楊開遠是弟弟對兄長,所以他便不能像折彥衝對楊開遠那樣直截了當地表明態度,而是修書表示自己和趙橘兒雖然都身居危位,但兩情相悅,非爲其它,希望三哥能夠祝福他們、成全他們。
收到楊應麒的回信以後,饒是楊開遠如此修養也頗感惱怒,回了一封措辭頗爲嚴厲的信,責備楊應麒是被一時的蒙了眼睛!竟然爲了一時之慾而罔顧自己的前途性命,罔顧漢部的長遠安危。
楊開遠的這封信措辭雖然嚴厲,但用意其實是希望能夠“罵醒”楊應麒。楊應麒收到這封信後大感惶恐,可他這時或許真的是被私情蒙了眼睛,回了一封信對楊開遠道:“天下事非定要從夫婦事上取得,夫婦之事,亦未必便幹社稷之福祉。世事變化無常,今日我娶公主,他日是否因此而遭禍端未可知也;但我今日若負了橘兒,他日必然痛悔則可知也。小七不願爲未必有之禍,而致必然有之恨。區區之心,唯盼兄長明察體諒。”
楊開遠將信讀完後掩面嘆道:“明明知道會有麻煩卻還是沒法阻止,這就叫天意麼?”
這時不識好歹的完顏虎也出面干涉這件事情,她卻不考慮什麼天下社稷,而是直接跑到登州來,名爲“巡視”,實際上是想看看這個未來的弟妹。趙橘兒聽說她渡海南來,無論爲了自己的姻緣還是爲了政治上的禮貌都應該前去拜訪。
兩個公主在蓬萊附近見面,完顏虎一見到她便暗暗生憐,心道:“怪不得應麒鐵了心鍾情於她,果然讓人愛憐。”有心成全此事,便在家中部中到處爲這樁婚姻造勢。鄧肅來到津門時漢部上下都在爲這件大喜事作準備了,甚至連高麗國王聽說後也準備派使者來賀禮,以便趁機窺探漢部之志向。
折彥衝既然默許了這樁婚事,漢部內外便沒人敢去駁完顏虎的臉面!鄧肅寫信將津門的情況告訴曹廣弼,曹廣弼知道後也唯有嘆息而已。
完顏虎又怕舊宋的勢力不滿這樁婚事,因此想了個辦法,一邊派人去南邊探探趙構的口風,一邊派人到北邊直接向趙佶提親!
這時以趙佶、趙桓爲首的大宋宗室已經被囚禁在會寧附近的一處荒僻村落中,處境極爲淒涼。女真畢竟是蠻族,吳乞買不像中原帝王一般,會給亡國君主以表面上的禮遇。這些可憐的宗室成員不但溫暖沒有保障,趙佶的老婆、媳婦、女兒甚至被迫成爲女真兵將的姬妾,甚至軍妓!趙佶甚至爲了得到一點少得可憐的賞賜而大拍吳乞買的馬屁。
對於趙佶的這些情況,完顏虎倒也有所耳聞。這時漢部在北國聲勢極爲煊赫,而趙佶這幹亡國宗室又極被人看不起,所以虎公主派人上門來替七將軍求親,北國的人都覺得有些荒唐。而且趙佶這時已經完全沒有自己的自由意志了,一切都得仰吳乞買鼻息行事。
完顏虎因爲擔心吳乞買一怒拒絕,所以先請母親大唐括氏帶了個口訊給阿骨打的遺孀小唐括氏,希望小唐括氏能夠促成這樁婚事。小唐括氏自然也不會糊塗得就此拍板,而是先將大唐括氏的意思告訴她的庶兒子宗幹,宗乾和幾個重臣商議了許久,覺得此事實有利於造成折彥沖和楊應麒之間的嫌隙,因此極力贊成,勸吳乞買默許此事。
完顏虎派出的三個使者張老餘、顧大嫂和胡宏就這樣得到了會寧方面的准許,見到大宋的亡國之君趙佶。這時候的趙佶已經被北國的風雪折磨得沒有多少君王氣象了,幸而北遷到此只有兩年多,他的精神還未被全面摧垮。他們每日在與世隔絕的荒村中生活,聽不到半點中原的消息,本已對人生完全喪失了希望,但以他們的軟弱又沒法尋死,所以只是這樣行屍走肉般地活着等死。
這天荒村外忽然來了幾個漢人裝束的男女,在金國官員的監視下帶了糖果、臘肉、絲綢等禮物來見自己,說是來求親。趙佶北來之後,先後有六個女兒被吳乞買召去侍寢,甚至連自己的老婆也保不住,趙桓的老婆朱皇后不堪凌辱憤而自殺,一次死不成還自殺了兩回,所以趙佶這時聽說金人來求親都已經麻木了,訥訥道:“我身邊已經沒有女兒了啊。”
張老餘和顧大嫂雖然出身貧賤,但如今已是漢部的元老,所以完顏虎纔會派他們前來,這時見趙佶落得如此下場都感悲涼,胡宏更是忍不住垂淚,跪下道:“皇上,臣胡宏等是虎公主派來替七將軍求親。”
趙佶有些反應不過來:“虎公主?七將軍?啊!漢部!”
胡宏道:“是,是漢部。”
趙佶黯然道:“漢部又……又和大金和好了。可我身邊已經沒女兒了。”他以爲大宋滅亡以後漢部獨力難支歸順了金國,這時又像女真貴族一樣來問他要個老婆女兒玩玩了。
胡宏道:“皇上,不是這樣的,漢部……”他還沒說完,旁邊的金國官員忽然咳嗽兩聲,那是警告他不要說太多“無關”之事!所以胡宏便住了口,說道:“皇上,虎公主這次,是求皇上應允七將軍與楚國公主的婚事。”
趙佶愕然道:“楚國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