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時代,訊息的傳遞常常要延後很長一段時間。東北戰場和燕雲戰場之間的消息傳遞,由於是自家人給自家人報信,所以還來得順利些,內容也確切些、深入些。而江南、川陝等地對於這兩個戰場形勢的把握,便要比新漢政權內部來得遲緩和表面。
折彥衝在東北取得大捷的消息傳的很快,大概在一六八零年十一月便到達了剛剛改名的爲建康的南宋行在。在大概一個月後,兩河、燕雲的捷報也不斷傳來。至於漢軍進軍期間的一些隱憂,江南、川陝、湖廣的士大夫反而知道得不多。總體來說,從一六八零年十一月到一六八一年正月這三個月裡,北邊傳來的消息就是漢軍大勝、大勝、大勝!無論是士大夫還是武將,都從金軍不斷潰退中驚訝地認爲:金人在漢部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擊!
“聽說了麼?漢部又打勝仗了!”
“嗯,聽說兩河已經完全收復了!現在就差真定。”
“何止,聽說連金人的老家也唾手可得了!那麼遠的地方,只有當年大唐曾經打到那裡去!”
自秦以後,中國人便有根深蒂固的大一統觀念。當天下還很混亂時,大家都不知道何去何從,不知道向誰貢獻自己的忠誠、貨賣自己的能耐。但只要有一個勢力展現出明顯勝過其它勢力的優勢時,天下英雄就會向它靠攏!一個政權如果能向天下人展現出一種比其它政權都更爲博大的胸襟和更爲強大的力量,讓天下人認爲它是最有希望統一天下時,這個政權幾乎不需要刻意去招攬人才,天下英雄自然會屬意於它!一個政權一旦得到了這種“勢”,那它只要不犯下嚴重的錯誤,幾乎單憑慣性便足以一統中原,到時候收拾各個割據勢力,如拾草芥。
當今世上,既擁有一個完整政治系統又有力量問鼎中原的勢力只有金國、大宋和漢部三家。大金的力量很強,但它的政治系統粗糙得很,而且又是很難被中原士人承認的蠻夷政權;大宋的系統很完滿,但它的氣象卻是日落西山,而且目前十分疲弱;就當下的形勢看來,漢部這個政權顯然是兼有二者之長,而無二者之短。
所以,當折彥衝在東北、宗潁在河北所取得的大捷接連傳來之後,江南、湖廣和川陝的文武士人受到的心理衝擊可想而知,幾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漢部那併吞胡漢的開國氣象。
“終於將金人趕出去了!”
當婁室撤出陝西,西兵趁機收復全境之時,陝西兵將中感情充沛的竟然感動得流淚。當然他們知道能完成這項偉業靠的主要不是他們自己的奮戰,而應該說金人是被漢部硬生生給逼走的。這時張浚已經到達漢中,在名義上接掌了川陝的大權,但陝西的民政軍務實際上還掌握在各州各軍的文臣武將手中。
曹廣弼傳檄陝西,一方面要求夏邊諸將爲華夏守土,並應承如果夏人膽敢犯邊,漢部自會動用人力、財力、兵力和外交手段向夏人施壓,有漢部作爲後臺夏邊軍民不必擔憂;同時又希望延、陝、華、耀、京兆府等陝西腹地的英雄好漢能夠引兵向北,呼應河東軍的西北戰線。在漢宋協議當中,陝西是一個很模糊的所在,因爲漢部實欲得之而知宋必不肯輕棄,所以雙方便擱置起來不提。這時曹廣弼挾大勝之威傳此檄文,陝西諸將無不踊躍,只是他們畢竟還是南宋之臣,雖有心出兵但仍先得上書向朝廷請示。
“安穩了,安穩了。宗澤元帥的公子,真是名不虛傳啊!”
江南的士大夫聽說宗潁打到了真定、部分兵馬甚至進入燕京道無不撫額稱慶。宗潁前往山東一事雖然有變節的嫌疑,但宗潁當初畢竟是奉了楚國公主前往,漢部又是已經被士人承認爲華夏的政權,說起來在面對金人的時候大家都是自己人。再從漢部在山東推行的政策,以及王師中、李應古、胡安國、陳顯等人在漢部的情況看來,將來漢部就算混一宇內,江南的士大夫也一樣會過上好日子。到時候有變化的,也許就是趙氏變成折氏,而士大夫們則照樣和新的天子共天下。
“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
“天下唯有德者居之!”
從折彥沖和楊應麒的種種表現看來,這對君相很明顯是德才兼備,文武雙全,既能滿足武人的野心,也很符合文士的胃口。甚至連建康朝廷上的公卿,也有不少在打着順應大勢的算盤了。
就在華夏文武士民爲北邊的大捷大爽特爽的時候,有一個人卻陷入了極度的惶恐之中,這個人就是趙構。
那些該死的陝西守臣,竟然上表要求響應曹廣弼!甚至連建康朝廷上的那些官員,這些日子來看自己的眼光也不一樣了——其實文臣們未必會將他們心裡的想法流露得這麼明顯,但趙構自己卻覺得心虛,覺得害怕。漢部的每一次捷報傳來都像往他心裡紮了一刀!如果只是朝廷內部出了問題,那還好辦,只要挑起政爭,將反對自己的人遠貶他鄉就好。可現在的問題是外邊還有個虎視眈眈的漢部,一個比金人危險百倍的漢部!如果真讓漢部把金國給滅了,在南宋政權如此疲弱的情況下,折彥衝幾乎不需要動用大軍,也許一道檄文下來他趙構便得吃不了兜着走。
忽然之間,趙構對當初答應和漢部結盟一事充滿了後悔。
建康皇宮以外的世界,到處都充滿了激情,那是燕雲和東北那邊的勝利帶來的激情。折彥沖和宗潁的勝利,是文明世界對野蠻世界的勝利,這種勝利是超越政權的,是爲所有華族所共享的。
然而外面的歡歌越昂揚,皇宮裡面的氣氛就越詭異。這不僅因爲趙構剛剛喪失了性功能以及獨子,更因爲這個皇帝發現好不容易到手的帝位也許就要泡湯了。
他趴在一個妃子身上,努力地想強硬起來,可無論怎麼努力都宣告失敗。
“出去!出去!”
趙構將那個可憐的女子赤條條地趕了出去,自己躺在牀上不斷地喘息。
趙氏,會變成柴家麼?他趙構會變成李後主麼?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腦中冒出後主的這句哀詞,他忽然感到一陣暈眩。
“皇上,秦大人奉旨覲見。”
“啊!”趙構跳了起來,叫道:“快傳!”
秦檜對於漢部內部幾個將軍的關係,原本並不是很清楚。但他畢竟是這方面的天才,在成爲歐陽適、陳顯的棋子以後,也有了更多的機會接觸到其他宋臣接觸不到的信息,漸漸地掌握了一點關於漢部核心政爭的端倪。
在聽到歐陽適南下的消息之後,秦檜不免大吃一驚。這時他已經很清楚塘沽對歐陽適來說意味着什麼。之後他又奉了趙構的旨意前往登州參加楚國公主和漢部七將軍的婚禮,以秦檜之才自然在那次婚禮前後看到了許多普通人看不到的事情來,並推斷出歐陽適很可能是在漢部內部的爭鬥中失勢了。
在楊應麒大婚後的第二天,當時正極忙碌的七將軍在百忙之中還抽了個空隙見秦檜,那次一對一的密談爲時甚短,楊應麒也沒有對秦檜說太過深入的話,甚至有點像只是要見他一見,但秦檜已經料到七將軍是在向自己示好了。那時他已經很瞭解楊應麒在漢部是什麼樣的地位,對於楊應麒的拉攏自有十分得體的應對。
不過秦檜並不打算在大局未定之前就徹底拋棄歐陽適這條線,回到江南以後,他仍然和歐陽遠保持着相當密切的聯繫,慢慢地他發現:陳顯方面傳來的指示,和歐陽適方面傳來的指示,在一些細微之處常常存在歧異,這就更進一步印證了秦檜的懷疑——楊應麒和歐陽適果然不是一路上的人。
當折彥衝、宗潁在北方的大捷傳來之時,許多心志不堅的人都爲自己押錯了寶而大感後悔,痛恨自己怎麼不像陳顯、王師中那樣及早歸順漢部。反而是秦檜對此十分坦然,在這樣一個人心惶惶的時刻,反而秦檜顯得十分忠誠。趙構見秦檜全身上下籠罩着一股堅貞不移的氣概,就是言語中也句句是要對南宋皇朝盡忠到底,不免對這個“忠智雙絕”的妙臣大生好感,信任倍增——他卻哪裡知道,秦檜之所以這麼放心,根本是因爲他有恃無恐!
不過在私底下,秦檜其實還是很煩惱的,這種煩惱在於他雖然已在宋漢之間買了暗寶,但在漢部內部該買誰,他卻還沒法決斷。就眼前而論,楊應麒的勢力自然比歐陽適大得多,但楊應麒畢竟遠在遼陽,而且現在楊應麒勢頭大盛,在這種形勢下自己投靠過去他未必會很看重;而歐陽適雖然暫時失勢,但他的根基仍在,而且離得比較近,對宋伐交的事情上,歐陽適擁有相當大的權力,而且現在他正失勢,如果自己投靠過去,在歐陽適心目中應該會取得比在楊應麒心目中更高的地位。
還有一點秦檜所顧慮的是:當初和楊應麒見面時,這位未來的宰相眼中竟不經意地流露出一點鄙夷——甚至是厭惡。
秦檜曾經懷疑那是否是自己的錯覺,不過那轉瞬即逝的眼神始終銘刻在他心裡,久久難以抹去。他直覺地感到:楊應麒似乎不喜歡自己。相反,歐陽適那邊就好多了,這位四將軍喜歡奉承,對付起來似乎也沒七將軍那麼麻煩。如果歐陽適能夠得勢,那對秦檜來說自然會比楊應麒得勢好得多,他立馬想也不想就會投靠過去,但問題是歐陽適現在是失勢,而且暫時來說也還看不到多少重新擡頭的跡象,這就讓秦檜大感難做了。
從登州回來以後,秦檜便一直周旋在楊、歐之間,對於雙方的指示儘量調和。幸好幾個月來兩大巨頭也沒有傳達具有明顯衝突的指令——直到折彥衝東北大捷的消息傳來!
“好厲害!好厲害!”
在被窩裡,秦檜的老婆王氏驚歎着——她和她丈夫都是在金人淫威中屈服了的人,所以對金人武力的敬畏比常人更深了一層,甚至達到了崇拜的地步。他們之前雖然爲漢部所控制,但對漢部是否打得過金人深懷疑慮,可東北大捷的消息徹底顛覆了他們對當前幾大勢力軍隊戰鬥力的估計。
“宋雖強不能遇遼,遼雖強不能遇金,金雖強不能遇漢”——王氏腦中產生了這樣的觀念,而這種觀念在不久之後更一度成爲天下人的共識。
“還好我們已經投靠了漢部。”王氏道:“你當初在塘沽遇到了四將軍,那真是天大的運氣!”
秦檜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可心裡卻有些不爽快。對於自己的定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價值所在,就是出賣南宋政權。買家無論是金人也好,漢部也好,總之南宋政權對漢部的威脅要大,威脅大了價值才能更高,那樣他秦檜才能賣個好價錢。要是南宋政權相對於漢部來說太過弱小,甚至不堪一擊,那他秦檜就會變成一塊雞肋。
隨着漢軍在兩個戰場的不斷勝利,趙構的情緒明顯受到了影響。這個皇帝雖然甚能忍得,但秦檜還是看出了他的煩躁。忽然之間,他彷彿看見眼前呈現一條全新的道路,一條讓南宋政權升值的道路——畢竟,南宋政權升值了,也就是他秦檜升值了。
“盛極必反,現在漢部應該有危險!而這危險,就是大宋!”
秦檜忽然笑了。之前他在塘沽面對歐陽適時顯得不堪一擊,那是因爲他掌握的信息太少,掌握的權力太小,但現在就不同了。儘管他對漢軍北進的隱憂掌握得沒有楊應麒、蕭鐵奴那麼確切,卻仍然和楊、蕭一般迅疾地看到漢部的虛弱之處。楊應麒看到了漢部的隱憂而無法作爲,但他秦檜就不同了——如果說漢部的背部露出了空擋,如果說這個空擋的後面懸着一把刀,那秦檜就是有機會握住這把刀的人!
果然,沒過多久,北面傳來的楊應麒的緊急指示:要求秦檜無論如何搞好宋漢之間的關係,無論如何要讓趙構安心。
“他們果然在心虛。”秦檜冷笑起來,現在他已經確定:在這一刻天下大勢的主導權已經落到了自己手上!
“不過,我該怎麼做呢?”秦檜知道,他掌控天下權變的這次機會是轉瞬即逝的,他出手的機會只有一次,等他出手以後,無論天下大勢變成什麼樣子,他的重要性都會馬上回落。所以他要想好怎麼樣纔是對自己有利的!
“當然不能讓漢部滅亡。”
如果漢部徹底覆滅,趙構一統天下,那當然最好,不過秦檜認爲這種可能性不大,就眼前看來,他還是傾向於漢部會是最後的贏家。而且如果自己打擊漢部做得太過火的話,也會引起漢部的報復,漢部手中捏有秦檜的把柄,秦檜經不起漢部打擊的。
“可是,又不能讓漢部太順!”
漢部太過順利的話,他秦檜就沒用了。
“所以得讓漢部遭受一次打擊,讓它感受到大宋的壓力。同時還要趁機改變一下漢部內部的棋局。但是又千萬不能讓遼陽那邊的人知道這次打擊是我安排的。”
就幾個政權之間的關係而言,最好是女真遭受重創,漢部受輕傷,而漢宋之間則處於某種平衡;就漢部內部的權力分配來說,楊應麒一家獨大對秦檜來說也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必須想辦法讓歐陽適擁有更多的權力。
想通了這些以後,秦檜大體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這時歐陽遠來了,隱諱地傳達了歐陽適的指示:要秦檜密切留意宋廷的動態,隨時等待歐陽適的指示。歐陽遠言語中還透露了一個暗示:讓秦檜對遼陽那邊不要太過聽話。
送走了歐陽遠以後,趙構宣他進宮的旨意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