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元一六八一年五月以後,金漢雙方又陷入僵持的局面。
在中原,金兵和漢軍的攻防戰開始呈現膠着。金國西路軍因爲曹廣弼的抵制而無法越過太原,由於雲內天德已被蕭鐵奴賣給了西夏而無法繞道襲擊陝西。相對來說,河北這邊的抵抗力較弱,因爲缺少天險,在前線大軍崩潰的情況下,金兵的遊騎在整個河北平原縱橫馳騁,無論是趙立還是楊開遠都很難將之攔住,金軍甚至在河南一些地方重新建立了據點,河南變成了金軍、漢軍、宋軍糾纏不清的混亂地區。
不過由於宗輔遲遲攻不下塘沽,這便大大限制了金軍在東路進軍的最長距離。金國東路軍如果沒有攻下塘沽就南下山東,後背就會賣給楊開遠,這是一件相當危險的事情,而塘沽不下,金人在河北也沒法展開有效的統治和稅賦徵收,軍隊的後勤便不得不依賴於燕雲的積蓄,由於可靠的補給線太長,所以宗弼的精銳推進到青州、大名府一帶後就開始顯現疲軟,趙立因形就勢,沿着濟水展開防禦,金軍在河南因爲遇到的抵抗較弱而進軍順利,但卻無法打敗趙立進入山東。
而在東北,折彥衝對黃龍府的攻擊也沒有取得明顯的戰果。如果按照面積計算的話,吳乞買在東北所統治的領土仍然比折彥衝大,但他統治的地區大多蠻荒,所以就經濟總量來說,吳乞買治下的州縣還比不上遼河流域的一個零頭。然而女真自有一套和這種落後經濟相適應的社會結構,在這套社會結構下的女真軍民既貧窮又野蠻,又因其野蠻而具有相當強大的戰鬥力,女真人就是靠這種蠻勁抵擋住了折彥衝的攻擊。
從去年折彥衝領兵攻打遼陽府開始,大大小小的戰鬥從來就沒有停過;當將士們在前線拼命的時候,身處後方的知識分子也在反思。宗潁戰敗之後,津門管寧學舍、登州蓬萊學舍、遼口軍學、塘沽政學的學者們對這次戰爭的討論就更加熱烈了。
“我們爲什麼會失敗?明明佔據了上風的,爲什麼軍隊會忽然崩潰?”
自然有人總結出了戰場上的各種原因,如訓練,如後勤,如兵力佈置,如將領才能。但當討論一步步深入以後,學者們便再不肯滿足於這些表面的原因。
遼口軍學的學者認爲,這次戰敗的關鍵實在於齊魯軍團的“不完全正規化”。這派觀點認爲,齊魯軍團內部良莠不齊,部分部隊如劉錡部、趙立部已可以和漢軍主力接軌,王宣部實戰經驗充足,但訓練與教育就顯得不足,至於那幾十萬連數量也弄不明白的義軍則完全是烏合之衆,這部分人抗金的熱情雖然值得尊重,但到了戰場上所發揮的作用卻未必是正面的。
爲此遼口軍學的不少教官聯名上書,要求樞密趁機整肅,將齊魯軍團的殘餘力量進行分流整頓,將符合要求的人選入正規軍營重新訓練,不符合要求的直接解甲歸田。楊應麒對此表示讚賞,回覆批文讓他們拿出一個確切的方案再呈上來,再呈上來的方案必須解決以下問題:從義軍中選拔士兵,選拔標準爲何?數量多少?選出來後如何訓練?訓練場地該設在何處?訓練人手該從何處抽調?訓練經費需要多少?不符合標準的義軍該如何安置?在何處安置?應該給與什麼樣的條件進行安置?不同地區、不同級別的兵將該如何區別對待?如果士兵不願意解甲又該如何解決?在眼前的情況下展開這個計劃,對正在進行的整個戰局所產生的影響是好是壞?等等。
楊應麒這番回覆,一連提出了五十多個問題,問得詳盡而具體,這一輪問下來,把大多數開口講空話放厥詞的人都問得閉上了嘴,但仍有一小批有毅力有想法的人或坐下來思考,或親自前往山東、河北、河南等戰亂頻仍的地方考察,和各路義軍一一接觸。這些人裡沒一個擁有“名將”之類的頭銜,都是一些中下層的將官,其中也沒有一個擁有“天才”的名聲,但這些人肯熬肯幹,做事又能腳踏實地,這一場調查持續了足足五個月才完成,又經過一個月的反覆琢磨,才遞上了一份詳盡的報告。遞上報告的這批軍官不但有實戰經驗,而且經歷過遼口軍學的教育,部分更是畢業於管寧學舍、屬於投筆從戎的年輕人,所以這次調查結束後不但讓他們完成了這份如何處理義軍的報告,也讓他們完成了向職業參謀轉變的歷程。
楊應麒看了十分滿意,特闢他們爲樞密直屬第一參謀團,全面負責這件大事,又給了他們相當大的資源,包括名分(經摺彥衝同意後給了他們一個番號——“威遠新軍”)、地方(開闢出密州南部瀕山臨海的半個縣作爲他們的軍事基地)、技術(將遼南的部分火器研發和船廠移到此處)以及資金(淮子口兩成的關稅)。
樞密直屬第一參謀團的首席叫陶宗憲,次席叫於會春,三席叫朱謹民,全是默默無聞的年輕人,卻都因爲這件事情聲名大噪,威望實權一時俱重,並因此帶動了遼口軍學重實尚理的風氣。不久漢部中樞又成立海軍參謀團和西北參謀團,分別研究如何將西北、東海兵將正規化的問題。
遼口軍學這幫人既是學者又是軍人,因此自然偏重軍事。和他們不同,塘沽政學的儒生則將這次戰敗的原因歸結爲政治問題。在他們看來,這次齊魯軍團的潰敗實埋根於新漢政權政治體制不明確的大誤,他們認爲登州的華夏擴大會議,既是成功的,又是失敗的,成功之處在於華夏擴大會議團結了所有正面的力量,而失敗之處則在於這次會議沒有使各派勢力真正融合。
“當然,當時要一蹴而就是不可能的,但既然現在問題已經出現,我們便不能置若罔聞!”
這批學者認爲要避免再次發生真定之敗那樣的悲劇,就必須進行一次政治調整,在新漢政權內部進行更深入的統合。
塘沽政學因爲戰爭原因早已將辦學地點移到遼陽府,所以他們的言論很快就傳到楊應麒耳中,並迅速產生強大的影響力。對於塘沽政學學者關於進一步統合的呼籲,不但中樞方面認爲應該如此,就是各個地方的官吏、將領也都覺得理應如是。中國的大一統理念早已深入人心,各派知識分子對分裂與割據無不深惡痛絕,就是曹廣弼、劉錡等保有軍人傳統的將領也都如此。
“理是這個理,大家都認同。”趙橘兒嘆道:“問題是應該怎麼做才能統一!”
“需要名分!”蓬萊學舍發出了這種聲音:“現在我們的國號、國都、社稷都不確定,名不正則言不順,言尚且不順,何況行?前線軍民之喪失士氣,雖在於宋帝的擾亂,更在於軍民沒有歸屬之感。若使軍民知有所屬,知有所忠,縱有十趙構之擾何足以動搖人心?所以國、君名分不定,纔是這次戰敗最根本的原因!”
與這種輿論相呼應,胡安國、陳顯和韓昉不約而同地在三個地方上書折彥衝,勸他登極。
對於胡、陳、韓等三人上勸進表,天下人的反應竟是出奇的一致。
“駙馬早該登基了。”漢部舊屬中的女真系人馬對此並不抗拒,就算是烏雅束系出來的女真人也都如此期盼。在當前的情況下,由完顏氏來成爲新漢政權的皇帝已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由完顏氏的女婿折彥衝來坐這個位置,對他們來說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大將軍早該登基了。”漢部舊屬的漢民早就視折彥衝爲元首,折彥衝是他們的領袖,他們不肯承認有比他們的領袖地位更高的人存在。吳乞買也就算了,畢竟大家都是敵人了;可趙構那邊卻讓人覺得窩囊。這個兒皇帝都向折彥衝上表稱臣了,可趙構怎麼說自己也是一個皇帝,折彥衝卻到現在還是個大將軍,這不免讓人覺得遺憾。
如果說漢部舊屬對於折彥衝沒有稱帝只是覺得遺憾的話,那中原新歸附的士紳簡直就是着急了。爲什麼會這樣呢?所謂天無二日,民無二主,他們既然把寶押在漢部這裡,自然不希望中途在出什麼岔子,因爲再要回到大宋的懷抱已屬不大可能,便是回去了,在南宋統治集團內部也休想再得到高度的信任。在講究忠誠的時代裡,每換一次主子都意味着掉一次身價,既然現在漢部很有希望在這場逐鹿比賽中勝出,那大家最好還是不要再換莊了,但折彥衝一天不稱帝他們都覺得不安心,怕有個什麼意外,效忠錯了對象。
文臣們希望折彥衝稱帝,那樣他們才能升官;武將們希望折彥衝稱帝,那樣他們才能晉級;甚至商人們也希望折彥衝稱帝,據說那樣會有利於他們賺錢。
胡、陳、韓三人上勸進表的消息傳開後,各地文官武將都急了。他們都在後悔:這件事我怎麼就不早點做啊!
於是各地的勸進表便如雪花般紛紛飛至,每一篇文章都做得花團錦簇,每一個人的心意都是滿懷熱誠,在這種情況下,似乎折彥衝若是還不登基,那就會讓天下士民大大失望了。
不過,雖然“得民心者得天下”這句話說了上千年了,但無論古今中外,小民們的意願通常都沒有士紳們的意願重要,而士紳們的意願,有時候又不如權貴們的意願重要。折彥衝要稱帝,他的兄弟會答應麼?
在兄弟裡頭,歐陽適第一個帶頭上表勸進,折彥衝對此的態度是留中不發。
接着,阿魯蠻在聽說這件事情後,也派人告訴折彥衝:“大哥,這皇帝你就做吧,吳乞買和趙構他們都是皇帝,你卻還是稱大將軍,怪彆扭的。”
在權貴中輩分最高最危的狄喻,也擬了書信給折彥衝,表示了自己對摺彥衝稱帝的支持。
可無論是對歐陽適、阿魯蠻還是狄喻,還是對韓昉、胡安國、陳顯,折彥衝的態度一直是沉默。
“大將軍究竟是什麼意思呢?”王師中、李應古感到很奇怪,按理說,折彥衝此時應該是謙卑地推辭,然後羣臣們再趕緊上第二輪更大規模的勸進表,然後折彥衝再推辭,然後羣臣又上第三輪最大規模的勸進表——這才符合正常程序嘛。但現在折彥衝既不推辭,也不接受,甚至連個態度也不表露,不免讓人不知接下來如何措手。
這個時候,大家又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和大將軍關係最爲密切又對大將軍影響最大的七將軍,對這件事情也一直沒有表態!於是王師中等人便馬上醒悟了過來:是啊!這件事情得由楊應麒帶頭才行啊!楊應麒不帶這個頭,折彥衝怎麼好表態呢?
可是要促請楊應麒帶頭勸進,這件事便不是王師中、陳顯等人能辦的,而必須是由楊應麒的親信來說。
第一個來找楊應麒談這件事情的是楊樸,然後是陳正匯,但楊應麒卻在他們稍露來意後就委婉地表示:“現在正打仗,這件事情以後再說。”
“七郎。”無人處,趙橘兒問:“你到底在猶豫什麼?你不知道現在很危險麼?”
“猶豫?危險?”楊應麒道:“橘兒你在說什麼啊?”
“勸進啊。”趙橘兒道:“誰都可以不上這份勸進表,但你不能不上!這個道理,難道還要我來跟你說麼?”
楊應麒呆了呆道:“原來你在說這件事啊。哼,現在外面仗還沒打完呢,連大哥也還在前線,這些人怎麼就這麼無聊來搞這些事情!”
趙橘兒睜大了眼睛,將楊應麒看了好久好久,這才道:“七郎,你忙迷糊了麼?竟然說這種事情無聊。不錯,現在是還在打仗,但這種事情,若一直沒人提起便罷了,現在既然有人提起,你便不能不表態,而且還必須是全力支持纔是!若是不然……”
“不然怎樣?”
“若是不然……”趙橘兒充滿憂慮地道:“那就算大哥不疑你,天下人也要疑你。”
“疑我?”楊應麒道:“疑我幹什麼?”
趙橘兒輕輕嘆了一聲,好久才小聲道:“疑你自己要做皇帝!”
楊應麒再次呆了呆,隨即笑道:“無聊!”
“我知道你不想的。”趙橘兒道:“可是七郎,因爲你有這個地位,所以大家會疑你,這已和你的意願、品德無關了。”
楊應麒問:“所以我爲了要擺脫這種嫌疑,就得趕緊上表勸進?”
“是!”趙橘兒道:“沒錯,現在仗是還沒打完,不過我想胡大人、陳大人在這個節骨眼上勸進,未必全是爲了私心。因爲一尊之位,必須早定。名分定下之後,對政務軍事都會有幫助的。”
“一尊……皇帝……”楊應麒悠悠道:“這可真是一個很麻煩的問題啊。”
趙橘兒奇道:“七郎,難道……難道你真的不打算擁立大哥麼?”此時身邊並沒有其他人,但趙橘兒說這句話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壓低了聲音。
“不是。”楊應麒道:“我只是覺得我們現在這樣挺好的。”
趙橘兒皺了皺眉頭道:“現在這樣,終究只是權宜之計。眼下漢部人心已聚,只因大家都樂爲漢部之民;然而樂則樂矣,部內未免有些渙散。既然人心已聚,爲何又顯得渙散?因爲大家不知向誰效忠!眼下我們最大的問題,就是大哥和其他幾個將軍的距離太近!大哥不能獨尊,則你無法代大哥壓服餘子。若一尊已定,則餘子自安!你爲政務之首,國家宰執,辦起事情來也會順手很多的。”
楊應麒道:“效忠……難道大家就不能效忠漢部!效忠國家麼?”
趙橘兒反問道:“誰是漢部?漢部是誰?誰是國家,國家是誰?”
楊應麒道:“漢部就是大家!就是我們大家建立起來的這個部族!就是‘公’!”
趙橘兒搖頭道:“沒有大家!漢部只有一個個的自己。沒有國家,國家也是一個個的自己。‘公’字太過虛幻——其實七郎你說的道理我明白,但部民有幾個人理解的?便是理解,有幾個是真的願意無私的?四哥、六哥他們服從你是爲了‘公’麼?七郎你自己相信自己是完全爲了‘公’而殫精竭慮麼?這個部族,甚至這個天下,必須確立一個擁有它的人,然後再由這個人來分配,這樣才能減少內部的爭奪。聖賢立君,不正爲此麼?”
楊應麒嘿了一聲道:“那這個人把部族、把國家賣了、毀了、斷送了,就像你爹爹、你哥哥一樣又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