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廷關於北征的論調,畢竟瞞不過明眼人,不過,漢廷境內的明眼人凡是顧大局的,多數知而不言,那些不知好歹或心懷叵測的又被大輿論環境給壓制住了。
然而境內如此,境外則不然。宗弼、趙構見了漢廷的舉動已經生疑,而云中的宗翰更是洞若觀火。迪古乃提議馬上發動進攻,但宗翰卻忍了下來,他認爲這的確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但這樣一個良機卻得把握好,不動則已,一動就要致折楊於死地!
只是如今大漢的實力實在太強,就算折彥衝北上,蕭鐵奴被困,留在中原的勢力也有扛住諸國同時進擊的可能,宗翰以屢敗之師,自忖就算全力一擊,也未必能攻破楊開遠、曲端的防線。
高慶裔獻策道:“如今折彥衝來勢洶洶,不但我女真爲之所迫,就算西夏、南宋,也都擔心遲早會被他吞併。而河南六王爺雖有僭越之嫌,但和我們畢竟是同仇敵愾。當下之計,莫若西聯夏人,南聯六王、趙氏,議定事成之後,平分天下。”
就眼前局勢而論,這自然是上上之策,宗翰當即派人扮作商人,以求與宗弼互通消息。南下的使者能否順利越過漢地進入河南,宗翰沒把握,但西夏這邊卻是領土相聯,所以宗翰特意派了高慶裔爲使,出發前往西夏都城中興府。
對於漢軍在漠北的形勢,西夏君臣也有所耳聞,這時聽說高慶裔來,還沒交涉就已經大體猜到他要來做什麼。
這時的西夏國,已不是李元昊立國時那個西夏國,尤其是乾順繼位以後,既事佛,又禮儒,在經濟上鼓勵農耕、興建水利,在政治上分封諸王,鞏固政權,儼然已是一個相當開化的國家。雖然乾順已開始崇文抑武,但前朝武功餘威尤在,而軍中也還有許多良將,所以這幾十年來才能周旋於遼、宋、金、漢之間,維持不墮。但漢廷崛起以後,卻讓西夏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脅。漢廷之強大連遠在天山的回鶻國王也深有體會,何況西夏?尤其在滅金臣宋之後,漢家已是天下新霸主更成爲諸國之共識。
乾順並不是一個野心大到要吞併天下的君主,也算比較有自知之明,他曉得,如果按現在的形勢發展下去,西夏是惹不起大漢的。但現在擺在他面前最大的問題是:就算他不去惹大漢,等大漢收拾了宗翰,解決了宗弼,平定了漠北,還會容許西夏存在麼?
在考慮這個問題時,夏人很快就將漢廷的態度和舊宋的態度聯繫起來。從開國氣象、君相魄力以及崛起形勢等諸多方面看來,漢廷無疑都要比北宋強硬得多,北宋以不能北勝契丹之勢,在穩定下來以後也謀求打通甘隴,甚至以趙佶這等末世之君也不忘對西夏連年用兵,可以想見,以折彥衝之強悍,連漠北也不肯放過,何況甘隴?所以西夏君臣將相很快就達成了共識:一旦漢廷平了漠北,滅了雲中,下一步就會輪到西夏!
這個共識達成以後,下一步的考慮就是:西夏究竟該嚴防死守,謀求負隅頑抗,還是應該主動出擊,趁着折彥衝北上進取中原。在這個問題上,西夏的將相卻分成了兩派。其中,濮王嵬名仁忠並不贊成主動出擊,而晉王嵬名察哥則主張主動出擊。
自劉錡、種彥崧西進以後,陝西、秦鳳兩地開始進行軍政兩方面的改革。在軍隊方面,劉錡和種彥崧一南一北分別整頓了宋邊、夏邊的軍紀軍律。劉錡種彥崧都是陝西出身,又能愛護士兵,在秦人眼中是既親且威,麾下兵將都願意爲他們賣命。所以陝西軍隊在改革之後,一方面保留了北宋西兵強悍的戰鬥力,另一方面又擺脫了宋廷中樞的制肘,邊疆將帥在戰術上的自主權,提升到了北宋制下所不敢想像的地步,在秦晉與東海仍然隔絕期間,劉錡已能穩穩守住西北邊界,到了去年,東海與秦晉一打通,西北邊疆更是連番告捷,將戰線重新推進,恢復了靖康之前的舊宋領土。
西北軍事改革的成功不但確保了渭河流域經濟的發展與民生的休養,而且支持了這幾年陝西政治改革的順利進行。這場政治上的初步改革,由既熟悉北宋舊運作體系又熟悉漢部新運作體系的鄧肅,會同熟悉陝西本地情況的郭浩,參照河東的模式,廢除了北宋末年的一系列苛捐雜稅,漢廷在東西一統後直到今日也沒拿過陝西一文錢,所有依照制度應上交的稅賦都就地返還,用於當地的經濟建設與軍方犒勞。在東海與秦晉連成一片以後,塘沽中央抓得比較緊的也只有人事的委任與司法的統一,至於兵與財則仍然給西北以相當大的自主權力。
嵬名仁忠非常清楚地看到,這一年來漢帝國東部並沒有一兵一卒進入河西,但陝西、秦鳳兩路的地方zf與邊疆守將也已經實現以秦人之錢養秦人之兵,同時面對西夏、南宋兩方面的威脅而不落下風,東西一統後渭河的經濟因商路通暢而更是興旺,西北漢軍也是士氣如虹,所以他認爲南侵必然失敗,對夏主道:“秦地舊稱天府,秦漢因之以一統,隋唐因之以大興,雖然今日疲憊,人力物力比之漢唐十不及二三,但宋之弊制既去,以秦川一地,足當我甘隴有餘!且這幾年裡漢廷在此已大得民心,夏邊劉錡爲名將,長安虞琪亦老成,兵民均願爲之效死,而視我爲仇寇,當此局面,我大夏縱不惜傾國之力,恐怕也是勞而無功!萬一漢廷騰得出手來,以東方兵力來援,則南侵之舉勢必變成引火燒身!”
對於嵬名仁忠所說的這些問題,主張主動出擊的嵬名察哥並不是沒有看到,相反,他在這一點上和嵬名仁忠的看法幾乎一樣,但他卻得出了一個完全不同的結論:“濮王既然也已知道漢人勢大,怎麼還要我們束手等死?我聽說,秦地稅賦,不及漢廷所有稅賦十分之一,漢軍十大上將,劉錡亦不過其一人,而十上將之上還有五元帥在。如今漢廷以不到一成之財貨,一上將之兵力便能與我相當,將來等折彥衝平定了漠北,滅了雲中,到時我們還如何自保?”
嵬名仁忠道:“攻守之勢不同。用以攻,西夏全軍未必能克劉錡一人,用以守,則折彥衝千里遠來,要破滅我西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嵬名察哥冷笑道:“或許不易,但真讓他混一了漠南漠北,我西夏之亡國便只是遲早之事了。”
嵬名仁忠道:“若是妄自出擊,恐怕我西夏亡國就在數年了!”
嵬名察哥大聲道:“寧可放手一博,也勝過坐以待斃!”
仁忠道:“折彥衝征伐漠北,未必便勝。不如且看折彥衝在漠北勝負如何。若其勝,則我以小事大,如事遼宋故事;若其敗,再作進退決斷。”
嵬名察哥道:“漠北一盤散沙,蕭鐵奴或已被困,然而尚未覆滅,折彥衝再以大軍繼之,勝算頗大。若等他得勝南歸,到時我等再要以小事大,恐怕他也不許了。”
仁忠與察哥一文一武,同時爲乾順所倚重,對於將相二人的分析他也覺得都有道理,一時無法決斷,舒王嵬名仁禮道:“不如便請那高慶裔上殿,看他有何話說,再作打算。”
近百年來大華夏圈諸國的國際禮儀,基本是圍繞“澶淵之盟”這個核心盟約而形成了一個有理可循的複雜體系。澶淵之盟中,宋遼兩個大國宋爲兄,遼爲弟,蕭太后爲叔母,算是勢均力敵。宋遼以外,西夏爲西北一制衡關鍵,宋夏間是且戰且和,而遼夏之間則是舅甥關係——遼主是舅舅,夏主是外甥。至於高麗、大理,則分別向遼、宋稱臣,地位比西夏要低得多。安南分裂出去時日不久,宋廷對其獨立地位不予承認,只是北面事重,一時無法顧及而擱置。曰本尚遊離於這個體系之外,在海外自大自娛。
在這個體系下,遼使出使大宋,用的是敵國之禮,出使高麗,使者與高麗國王分庭抗禮,出使西夏,則遼國使者執臣子之禮,居於下位,夏主立而受之。金承遼統,本來也是此制,在吳乞買全盛時期,曾壓迫西夏要乾順稱臣,但現在宗翰以雲中之地,兵力或可與西夏抗衡,但形勢卻大見侷促,所以宗翰再不敢要西夏稱臣,而只是要和乾順兄弟相稱。故而此番高慶裔來到,嵬名仁禮本要高慶裔代表宗翰稱臣,高慶裔抵死不肯,嵬名仁禮無法,只答應夏主將在偏殿召見。
高慶裔到了偏殿,行了兄弟國家使者見君之禮,嵬名察哥代夏主乾順答禮,然後便問高慶裔此來所爲何事。
高慶裔道:“特奉我大金皇帝之命,來救西夏百萬軍民的性命!”
嵬名察哥冷笑道:“怕是怕要我西夏出兵,救你大金都元帥的性命吧。”他這麼說,那是仍不肯承認宗翰是皇帝之尊。
高慶裔深知此來目的,更知道現在宗翰確實是處在一個十分糟糕的局面,所以也不在這個細節上糾纏,說道:“我雲中尚有精兵強將三十萬足以縱橫天下,眼前受困只是暫時,將來龍騰九天,亦未可知。”
嵬名察哥淡淡道:“雲中除去三十萬大軍,不知有沒有三十萬士民?士民之中,耕作的農夫不知道有沒有十萬人!若是沒有,請貴使回去後奉勸都元帥,還是早些讓三十萬大軍解甲歸田的好。聽說如今石康在居庸關,曲端在晉北,打的都是守備的主意,並未進攻,都元帥留下十萬八萬的軍馬,足以守土。”
高慶裔冷笑道:“晉王對中原之事,知道的原來不少。既然如此,我們也不兜圈子了!不錯,我大金眼下確有存亡之危,但如今折彥衝勢如暴秦,大金與西夏已是脣齒相依。一旦雲中爲折彥衝所並,晉王以爲,西夏還能獨存麼?”
嵬名仁忠道:“當年大宋掩有中原兩河、川陝湖廣、江南嶺外,漢地幾乎一統,亦奈何不了我西夏。如今東南仍歸趙氏,折彥衝以北土半壁江山,未必便能吞併我大夏。”他在內部會議時雖與嵬名察哥各執一端,這時面對高慶裔卻是攜手以抗。
高慶裔看了嵬名仁忠一眼,行了一禮道:“這位是人稱西夏賢相的濮國公吧?高慶裔遠來,一直都是舒國公接待,一時卻還沒機會拜見濮國公。”
西夏在境外分別受遼宋金漢“國王”封號,在境內卻自稱皇帝,所以嵬名仁忠、嵬名仁禮兄弟才能被封爲濮王、舒王,這時夏人不肯承認宗翰爲皇帝,所以高慶裔也只認乾順是個國王,濮王、舒王自然要降一等稱國公。嵬名仁忠學問精深,修養雅厚,哼了一聲,也不發作。忽然想起剛纔高慶裔稱嵬名察哥用的是“晉王”,心道:“這個高慶裔,他方纔是口誤,還是說他消息靈通,對我西夏將相在這件大事上的主張都打聽到了,所以言語之間有褒有貶,意圖拉攏分化?”
他一時未能斷定,便已聽高慶裔道:“濮國公一門忠烈,尤其令尊在當年梁氏作亂時力挽狂瀾,更顯安社稷、定乾坤之股肱本色,足以永銘史冊,與西夏同不朽。”乾順的父親秉常在位期間,西夏曾經發生動亂,被當時的樑太后軟禁,幸而得到仁忠、仁禮的父親嵬名景思的保護才得以度過大難,嵬名仁忠和嵬名仁禮能得乾順封爲濮王舒王,這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嵬名仁忠卻道:“盡忠爲國,護主效力,乃是所有大夏子民的本分。再說這等陳年舊事,貴使提來作甚!”
高慶裔道:“此事雖舊,卻需後人永記在心!唉,可惜啊可惜,嵬名景思大人一世英明,如今卻是後繼無人,西夏朝堂上下,盡是一批鼠目寸光之徒!”
嵬名仁禮大怒,便要呵斥,乾順已先一步斥道:“大膽!你一介寒儒,雖是金國都元帥的使者,也不當妄議我西朝大政,更不得當衆污衊我西朝大臣!你可莫以爲你是外來使者我便殺不得你!”
高慶裔行了一禮,道:“大夏皇帝容稟。”
他這個稱呼叫了出來,乾順的氣才順了幾分,說道:“你既有話,容你稟來!若道不出個所以然,縱然是你金國來使,我也絕不輕饒!”
高慶裔道:“請問陛下,當初宋哲宗斷西夏歲幣,興兵相犯,而陛下得以化險爲夷,靠的是什麼?”高慶裔說的是將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當時乾順親政不久,大宋國勢仍強,宋哲宗採取了宰相的建議停止劃分地界,斷絕給西夏的“歲賜”,對西夏實行強硬政策,步步進逼。那是一段艱難的歲月,對還是少年的乾順來說實是永世難忘。
乾順聞言不語,仁忠代爲答道:“靠的是大夏祖宗保佑,我主英明神武,邊疆將士用命。”
高慶裔問:“若無遼主居中調停,此事能善終否?”
乾順不答,仁忠道:“遼主居中斡旋,亦有恩助,凡有恩於我大夏者,縱是小惠,亦不敢忘懷。”
高慶裔也不去理會嵬名仁忠言語間避重就輕的文字機關,又道:“宋神宗時,宋廷發五路侵夏,俱從東、南而來,雖然此戰已敗,但當時若從雲內、天德再加一路大軍,沿黃河西進南下,夏人尚能支持否?”
嵬名察哥哼道:“如今雲內、天德已爲我所有,漢軍便要來侵,如何能從雲內、天德進兵?”
高慶裔反問:“晉王明鑑:雲中一旦有閃失,雲內、天德尚能獨保?”
嵬名察哥默然。
高慶裔道:“漢人慾得隴右,自漢武帝以下歷代皆然。漢人不內亂動盪,則亡西夏、得甘隴之心不死!西夏百年來得以稍安者,實因有大遼在北,以牽宋人之勢。如今折彥衝之軍威,勝宋人遠矣,東海之富,更非遼人能比。一旦折彥衝平定漠北,是將兼備遼人之雄與宋人之富!請問大夏皇帝,以西夏一隅,能敵遼宋聯手一擊否?”
乾順聞言悚然不安,高慶裔又道:“西夏之與大金,豈止脣亡齒寒而已!折彥衝之暴又過於秦始皇十倍,據聞那楊應麒已製得一環宇圖,但凡可見之地,都欲納入囊中。貴我兩國,與折彥衝不得同立於天地之間,此事三尺孩童亦深知之!若不趁折彥衝北上,聯手出兵覆滅漢廷,則折彥衝從漠北歸來之日,便是雲中陷落之時,雲中陷落之後,夏人還能在河西逍遙稱制麼?若大夏皇帝不想效仿劉禪、孫皓,則聯軍滅漢,勢在必行!折彥衝欲圖先北後南,那是自尋死路,而漠北進軍不順,致令蕭鐵奴被困可敦城,更是天將亡漢之徵兆。有道是: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此時不動手,更待何時?”
嵬名察哥也動容道:“高大人所言極是。”
乾順道:“聞漢廷以楊應麒留守,南有曹廣弼,北有楊開遠,西有劉、種,東有歐陽,恐怕我兩家聯手,仍然滅不得他。”
高慶裔道:“我們兩家聯手,或許還滅不了他。但他漢家混一兩河秦晉不過一年,根基未牢,若大金雲中、河南兩路,加上大宋一起動手,滅他何難!”
乾順驚喜道:“六王子與趙氏,也決定出兵了麼?”
高慶裔道:“若非南方兩家已有響應,我主焉敢動手?此事我主已與六王子、趙構議定:滅了漢部,陝西、秦鳳便歸西夏;河東、燕京歸我家;河北東西路歸六王子;山東以及漢廷海外地方均歸趙構。天下大勢已然明朗:聯手出擊則四家皆存,躊躇不前則四家必亡。請大夏皇帝速作決斷!”
嵬名仁忠問:“趙氏與六王子答應出兵,可有證據?”
這時西北與東南消息隔絕,高慶裔所說的聯盟實際上並未達成,這時被嵬名仁忠一問,心想此人果然老辣,但他面上卻不動聲色,說道:“南北使者往來,需經宋境,故而都是密談,文書卻無法得通。”見西夏君臣微露不信之意,高聲道:“四家脣齒關係,已然昭如日月,何須懷疑!”
乾順道:“請貴使到驛舍休息,來日在議。”便吩咐禮部官員好生款待。
高慶裔也看得出夏主君臣已然心動,只是懼怕漢廷兵威,一時還下不定決心。他待要再說,嵬名仁禮已經來請,自忖要光靠三寸不爛之舌說得夏人立刻答應起兵也難,便起身告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