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彥衝這次召歐陽適進京是要他負責建都這件大事,無論折彥衝真正的目的是什麼,至少在名義上建都纔是歐陽適的本職所在。所以他進京之後便召集相關的官員和商人代表、學者代表、工匠代表,一一詳詢。
現在歐陽適是總監,總承辦一職自然而然就落到了陳奉山頭上。陳奉山當初打破頭也想爭這個位子,那是因爲有利可圖;但現在卻覺得事情非常難辦,因爲折彥衝這次是讓他辦事不給錢。楊應麒爲建都攢的錢,竟然足以去填二次征伐漠北這個大窟窿,可見這筆預算有多大。眼下要陳奉山在沒有財政支持的情況下啓動這個工程,也不是完全辦不到,但前提是他願意破家!
但歐陽適卻不容這件事情推諉,曾對他的岳父陳奉山說:“這建都的事情雖然不是我們進京的目的,但這件事情要是辦不好,我們在京畿便立不了足。”
是啊,失去了折彥衝的支持和信任,歐陽適的政治資本將大大萎縮,歐陽適的政治資本一萎縮,靠歐陽適這棵大樹發家的陳家便要面臨危局——別的不說,他在東海的壟斷地位就會產生動搖。所以籌錢建都這件大事,陳奉山必須要想辦法攬下來。幸好,相府那邊也不是完全不講理,楊應麒雖然拿不出錢來,但也不是要陳奉山白白出錢,而是表示如果陳奉山能籌到錢,三年之後戶部會加半成的利息,分五年歸還這筆錢。
這筆生意單算經濟賬來說還是不划算,但要再算上政治賬就讓陳奉山覺得可以接受了。他決定從歷年的家族積蓄調出一筆鉅款,再要求歐陽家、黃家等走得比較近的家族幫襯——當然歐陽適會給出一些政治上的許諾,但即使這樣也只能湊出不到三成的第一期啓動資金。林家那邊已經露出風聲表示有錢可貸,陳奉山原本不想向林家貸款,但這時已經沒辦法了,只好將陳家在麻逸港以北的大部分產業作爲抵押,拿到了這筆燙手的貸款。可這筆錢就算到手也還會有三四成的大窟窿。
怎麼辦呢?就在這時,一個來自真定的商人走進歐陽適的後門,表示願意負擔起建都大業一成的啓動資金,還透露能穿針引線,介紹一個極神秘、極厲害的東家“田先生”來出剩下三成。
“什麼東家能出得起這筆錢?”陳奉山有些不信。如今天下大商家,以陳、林首屈一指,其他如趙、劉、李諸大族,都得三四個家族聯合起來才足以抗陳、林一家,陳家積蓄多,林家做的本來就是錢莊生意,饒是如此也只能提供兩三成的資金,這個神秘東家能一下子補上剩下三成,叫人如何敢信?不過真定來的這個商人,和陳奉山也不是第一次做生意了,尤其是近一兩年來,伴隨着晉北系的崛起,他和陳奉山做的生意數額達百萬以上,所以陳奉山深知他不是信口開河的人,要不然這個商人如何能在歐陽適風頭大盛的時候進得了陳奉山的門?
這時又聽那個商人道:“陳老的疑慮也有道理,不過那人神通廣大,他的錢,其實也不是他自己的錢。”
“那是誰的錢?”
“是河東、陝西數十家大戶的錢!這人非常厲害,信用又極好,一張紙條批出去,秦晉的那些大戶就都願意掏出半數身家來供他運營,據說多年來未曾虧過。不過他手筆大,開出來的條件也苛刻——這筆錢他願意借出三年,但要三成利息!而且還要抵押。”
陳奉山聽到這苛刻條件後反而點頭:“這樣聽起來,又不大像騙子了。”
那商人嘆道:“騙子?哪個騙子有這麼大的手筆?這人的來歷,我也不敢打包票,他對誰也不肯說,無論什麼人跟他做生意,他都只談價錢,不談其它,你若要問他的底細,他便連生意也不跟你做了。但這人的錢確實是真的。”
陳奉山心想:“不錯,現在是我問他拿錢,不是他問我拿錢。只要錢是真的,便不怕他翻天去。”陳奉山有歐陽適做靠山,自然不怕對方使橫手——對方的錢若是來歷不正那更好,歐陽適找個藉口就不用還了!但陳奉山仍有一點起疑:“按你的說法,他的錢也是從秦晉商家那裡籌來的,要籌出這樣一筆大錢來恐怕費時不短。且不管他籌錢的本事,就說他這籌錢的時機,也未免準得讓人不敢不疑。”
那商人道:“關於這件事情,我卻知道一些。那個田先生也不是未卜先知,他籌出這筆錢來,當初也不是就要來借給陳老,而是要去借給……”他將手指往相府的方向一指:“借給那位麒麟相公。”
陳奉山驚道:“他要借錢給楊某人?楊某人爲什麼要向他借錢?”
那商人道:“陳老怎麼忘了?要不是把建都的錢挪出來,漠北這場仗,恐怕陛下打不起啊。”
陳奉山這才恍然,嘿了一聲道:“這個田先生也真大膽,居然敢和宰相做生意!”
“是啊。”那商人道:“相府那邊也和他接觸過幾次了,差點就要答應,後來據說是那位麒麟相公覺得田先生要的利息太高,條件太苛刻,他手裡又還有建都這筆款子在,所以纔沒答應。”
陳奉山道:“若是爲了國事,三成的利息,也不算太高。”
那商人嘆道:“現在他給陳當家開的是三成,當時可不是啊。至於有多高多苛刻,我可就不完全清楚了。”
陳奉山一愕,隨即點頭道:“是了,他當時是要趁火打劫,現在卻是熱豆腐在掌心,拿不得放不得,急着要找人脫手——他能從那數十家商家大戶那裡集出錢來,當然也是許下好處了!”
那商家道:“或許如此。這件事情陳當家琢磨一下吧。我也只是個穿針引線的人,若是有意,我再傳話。”
那商人離開後陳奉山入內見歐陽適,將事情扼要說了,歐陽適道:“不怕,他只要拿得出錢來,就不用管這筆錢的來歷。不過既然他着急了,你便要想辦法壓一壓他的價。”
陳奉山道:“利息也許還能壓一壓,不過抵押恐怕難免。還有,就是我們放在林家那邊的抵押,我也不大放心。萬一到該還錢的時候相府那邊不認賬,或者拖我們一拖,我們就得跳海了!”
歐陽適冷笑道:“相府不認賬?那我們就把南洋的稅賦扣下拿來還錢,看誰耗得起!”
陳奉山得了歐陽適這句保障,大喜道:“若是這樣,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歐陽適又問:“剛纔你見的這人,是真定來的吧?”
陳奉山道:“是。”
歐陽適道:“真定那邊願意出一成的鉅款,可是有什麼條件?”
陳奉山道:“劉萼爲人乖巧,他不敢講條件,只是說請四將軍看六將軍面子,在可委婉處多多委婉。”
歐陽適哈哈一笑,又問:“這話說得好聽,可他劉萼和六奴兒有什麼關係?”
陳奉山道:“劉萼靠的其實是曲端,聽說曲端能任職晉北,六將軍出過大力。”
歐陽適哦了一聲道:“我一直以爲曲端是老二的人呢。”
陳奉山嘿嘿一笑說:“曲端出身是西系,不過人是會變的。”
歐陽適笑道:“那說的也是。當初他北上燕京,路線貌似就和老二的命令有所不同。不過老大老三老六老七他們都認爲曲端做得沒錯,老二心裡就算有想法也不好怎麼他了。再看這兩年曲端在晉北乾的事情,確實也和老二有些不一樣。”
陳奉山問:“那我們該如何回覆他們呢?”
歐陽適道:“你就這樣告訴他們:我會秉公辦理,但也會顧全大局!”
歐陽適接到了狄喻的任命後,迅速調遣人手,調查華表壇事件的方方面面,負責華表壇的有司部門在這件事情上其實並未失職,因爲他們的職務是負責照看、記錄和向上轉呈意見,這些他們都辦到了,接下來的責任,就落在行政、司法人員身上,所以塘沽的政務官和首席法官幾乎同時接到了傳票。
塘沽首席法官就是陳顯的次子,他接到傳票後頗爲不安,在家中對老父訴苦道:“我雖然管着塘沽的司法,但終究不是管着塘沽的一切。辦理案件我不敢有偏私,但這件事情,又豈是我能依律處理的?”
陳顯道:“你爲什麼不能依律處理?”
“這……”陳豫道:“投鼠忌器啊!”
陳顯問:“投什麼鼠,忌什麼器?”
陳豫道:“父親大人你何必明知故問?”
陳顯道:“不是我明知故問,是到時候人家一定會這麼問,那你該如何回答?”
陳豫嘆道:“那隻好照實回答了。這件案子,其實我派人查過,但最後卻都不了了之。”
陳顯道:“爲何會不了了之?”
陳豫道:“派出去的人……辦事不力。而且有人阻撓……”
陳顯又問道:“誰阻撓?楊相?還是楊帥?”
陳豫道:“不是他們,不過……不過就算不是他們的人,那也是他們縱容的。”說到這裡,大感不妥,道:“其實楊相、楊帥的意思,我們也都知道,他們不是不想辦,是想遲些辦。這件事情,也不但是我明白,其實大家都明白。我就不懂,四將軍爲什麼挑在這個時候來查這件事!這件事查下來,晉北那邊非鬧翻了不可!我雖然只是個法官,只管律法,但也知道現在那邊是不能妄動的。”
陳顯道:“晉北那邊,不會有事的。這次他這麼做,也不是爲了動晉北。”
陳豫問:“那是爲了什麼?”
陳顯嘿了一聲道:“我料他這一查,一開始雷厲風行,但到後來地就會不了了之——還是會像原來大家希望的那樣,等陛下凱旋歸來再作處理。不過在這當口查起來,總得有人負責,這負責的人,便是負責塘沽庶政的官員與塘沽司法的法官。這纔是他的目的啊。”
陳豫爲之一愕,問道:“他爲什麼要我們來負責?”
陳顯問:“你是誰?”
陳豫失笑道:“父親大人這是什麼話!”
陳顯替他回答了:“你叫得我父親,便當知道你是我兒子!”又問:“塘沽現在主理庶政的又是誰?”
陳豫這才醒悟過來:“是陳正匯的表弟,李鬱!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這是要報仇來了!”
“報仇?還談不上。”陳顯道:“若要報仇,他反而不會打草驚蛇了。這人心胸不算廣闊,但做事還不夠狠辣。這件事情,也只是要給我們一個下馬威罷了。”
陳豫道:“若是這樣,那明天我們就和他抗到底!道破了他的私心,料他就不好對我們動手了。”
“不可!”陳顯道:“這件事情,總得找兩個負責的人。這兩個人,位子不能太高,比如我、陳正匯還是李階都不行,那樣會讓我大漢整個兒動盪起來。但又不能太低,那樣不能服人。最好,是地位不低,與高層關係緊密,但撤換了又不至於會影響全局的人。這樣辦下來,會讓下面的人相信我們漢廷還是能秉公爲民的,讓他們多一點耐心,也讓我們多一點時間等候陛下凱旋。”
陳豫的弟弟陳越在旁一直沒說話,這時忍不住叫道:“父親的意思,莫非是要犧牲二哥麼?”
陳顯嘆道:“爲了大局,也不得不如此了。”
陳越驚道:“那……那二哥會不會陷入險境?”
“應該不至於。楊相、狄議長都是明白人,不會讓事情發展到那個地步。”陳顯道:“不過你二哥怕是從此不能再做法官了。”
陳豫聽了不禁悵然,這件事情若是由其他人來說,他還會有反抗的念頭,但此刻從他父親陳顯口中說出,卻讓陳豫覺得逃無可逃避無可避。如果楊應麒、狄喻、楊開遠等人都已經默許讓陳豫、李鬱犧牲,那他們二人也唯有犧牲了——不管是爲了家族,還是爲了大漢。
第二日歐陽適傳喚二人,責問果然與陳顯所料相近,陳豫在歐陽適大義凜然的責問下毫無抵抗地承認了自己的錯誤,歐陽適當即免去了他塘沽首席法官的職務。李鬱受到的問責也與陳豫相當,但他比陳豫更年輕些,雖然事前也已經知道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卻忍不住當場落淚。
李鬱落淚的時候,折允武就坐在旁聽席上,李鬱的眼淚震撼了他,在淚水滾下的那一剎那,折允武覺得這個在漢廷仕途前景極明朗的青年官員,並不是在爲他的仕途傷心,而是在爲他的理想傷心。有好幾次都想挺身而起爲李鬱抗辯,但看看旁邊狄喻和楊應麒都安坐不動,終於在臀部離椅不到半寸時又坐了下來。
李鬱被免職後,雖然沒有被敕令放逐,但他還是決定在第二天就離開塘沽,連李階也勸他不住。折允武聽到消息,在徵得完顏虎同意後便裝追出二十餘里替他餞行。由於都曾師從胡安國,在這一點上兩人算是師兄弟,所以折允武在李鬱面前便沒有監國太子的架子,只是黯然地對李鬱說七叔他們其實都有苦衷。
“我知道,我知道。”李鬱說:“雖然昨天才受到責問,但其實之前就已經有長輩替我剖析明白了。我很清楚,從四將軍決定提出這一動議開始,我的仕途就保不住了。可我傷心的,不是這個!我傷心的是:爲什麼想爲國爲民做點實事的人,也要遵循這些骯髒的規矩。這個問題,我不懂!所以我纔會痛苦!”
折允武聽得呆了,李鬱的這個問題,他也在想,他也不懂。他甚至在懷疑他的父親、他的叔叔們是否也不懂?還是說他們懂了,卻不能改變這一切?
兩個年輕人的餞行在一場痛哭中結束,分手後,折允武繼續回塘沽做他的監國太子,而李鬱則到了臨近前線的王屋山隱居讀書,老死於斯。然而聚集在他身邊的門人弟子,卻在數十年後蔚然而成一大派系,正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這次宦海之厄對李鬱究竟是福還是禍,卻也難說。
歐陽適處理了陳豫和李鬱之後,也派了不少人前往真定、中山查訪,但查訪的進度卻甚慢。不過他在此事上還作了另外一個動議,就是在華表壇附近闢出一塊地來建造房屋,讓所有到華表壇上訪的外地民衆都能住到裡面去。歐陽適的這個建議受到了朝廷上下以及各方元國民代表的一致好評,認爲此舉既無損設立華表壇的原意,又照顧了當前的大局,更維護了大漢朝廷的體面。經過這件事情以後,歐陽適在京畿的威望達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
這時“剛好”有一個商家在華表壇附近擁有幾座院落,這個身爲元部民的愛國商家聽到消息後自願將這幾座院落捐獻出來,塘沽元國民會議經討論後決定接受了他的捐獻,將這五座院落打通,經一番改造後作爲華表壇的附屬建築,讓所有聚在華表壇上的真定、中山難民都搬了進去。
華表壇周圍經過一番打掃之後又恢復了往昔的光彩。漢廷的體面得到了維護,而那些難民淡出民衆視野以後,真定、中山的事情也暫時地被大多數人所忘懷。
《邊戎》第二十卷《開政》完,請關注下一卷《累卵之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