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虎見折允武已經恢復了一點精神,就帶着折允文和林輿過府來看楊應麒,趙橘兒聽說,忙迎了出來,接她進房。妯娌倆幾步路的功夫,完顏虎已經問了十幾句應麒怎麼了的話,趙橘兒道:“也沒什麼大事,就是睡不着覺,又上火,真是折騰人!”
完顏虎見趙橘兒神色也頗爲憔悴,嘆道:“你的身子也不見得比他好!多半是讓他給累了!”
到了楊應麒房外,便聞得滿屋子的藥香,左右道:“皇后留步,等我們去請相爺出來迎接拜見。”
完顏虎斥道:“混賬!留什麼步!這時候,還跟我講什麼虛禮!”就闖了進來,只見楊應麒正伏在桌子上寫什麼,問道:“應麒,你沒事吧?”
楊應麒擡起頭來,完顏虎見他兩個眼圈都黑了,嚇得差點叫出來,楊應麒奇道:“大搜,怎麼了?”
完顏虎垂淚道:“應麒,你……你怎麼消瘦成這樣?這……這……我才幾天沒見你!怎麼就變成這樣!你看你這眼圈,黑得和墨一樣……”
楊應麒呆了呆,轉頭拿了牀頭一面鏡子一照,忍不住笑道:“這下可變成熊貓了。”
完顏虎見他笑,又聽他言語並不糊塗,心裡反而一寬,又問道:“你,你沒事麼?”她來來去去只是這麼一句,但關切之情卻全在其中。
楊應麒微笑道:“沒什麼事情,就是最近有好幾天都沒睡好,閉上眼睛也見不到周公。大嫂你放心,我沒事的。”又問:“大嫂你怎麼忽然過來了?是橘兒請你來的?”
完顏虎頓足道:“不是!我聽允武說你病重,就趕緊過來看看。唉,你怎麼能不睡覺!這國事再緊張,也不能這樣耗身子,你這是拿命來拼啊!”
楊應麒笑道:“大嫂是要說我像諸葛亮那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麼?哈哈,你放心,我沒他那麼偉大。只是剛好有些事情想不通,所以睡不着。大嫂你放心,等我再盤算盤算,想通了就會睡得着的。”
趙橘兒聽了這話,哼道:“想通?那萬一想不通怎麼辦?”
完顏虎聽趙橘兒說話,責道:“妹妹,不是姐姐說你,你怎麼不督促他睡覺!你看累得他這樣……”
趙橘兒一聽這話差點哭了出來:“姐姐,我有什麼辦法!他不吃東西時我可以塞着他吃。可他不睡覺時我便是拉他上牀他也睜着眼睛,我……我也心疼啊。”
楊應麒笑道:“現在事情急,我熬兩天,有什麼所謂的。”
兩個女人聽到這話一齊叫道:“不行!”
完顏虎上前,將楊應麒手中的紙筆都搶了過來,楊應麒驚道:“大嫂你別鬧,那是我準備明天見西夏使者的籌劃……”
完顏虎喝道:“西夏使者?不能讓別人去見麼?”
楊應麒道:“太子已決定召見他,到時候我得在他左右。”
折允文在旁道:“哥哥也病倒了。”
楊應麒大驚,一下子光着腳跳下地來叫道:“他沒事吧?”
林輿忙上前扶他坐下給他穿鞋,一邊說:“阿武哥哥沒事,太醫說他勞累過度,憂急攻心,休息兩天就好。剛纔吃了藥,已經沒事了。”
完顏虎道:“我看允武也沒什麼大礙了,他又說他已經傳令下去,不見西夏使者不好,那就見見吧。但你就別去了。”
楊應麒道:“西夏使者這番來者不善,我得在旁護持着點。”
完顏虎道:“有四叔在呢,他不能護持?”
楊應麒道:“四哥自然要在,但我是宰輔,不好缺席。”
完顏虎道:“允武多大了?比你當年坐鎮會寧後方的時候還要大好幾歲!見個西夏使者算個鳥大的事情,一個叔叔陪着還不夠,還要兩個叔叔護持?他是三歲小孩麼?”
趙橘兒則指着楊應麒的眼睛道:“還有,你這副樣子,還是別讓那西夏使者見到的好!要不然他以爲你真的大病了,生了欺侮之心,到時候反而壞事!”
楊應麒被兩個最親的女人夾攻,很是無奈,抓了抓頭皮道:“你們別這樣好不好,這,這是國事啊!”
完顏虎道:“是國事,也是家事。我看你再不睡覺,小病就要變成大病!那時四方再有個好歹,誰來主持?至於西夏使者那邊,我不信有老四陪着允武還應付不來!再說,這也是讓他歷練的好機會。”
楊應麒朝鏡子中瞧了瞧,嘆道:“好吧,我聽嫂子的話,再休息一日。嘿,我大漢江山不是一個人打下的,也不是靠我一個人在支撐。我休息一日,諒天也塌不下來!”
兩個女人還要說話,林輿道:“姆姆,橘姨,我們還是先出去吧,要不他怎麼睡覺?”
完顏虎和趙橘兒對望一眼,一齊點頭道:“說的也是。”完顏虎吩咐:“把這房間所有帶字的東西都給我收到外面去,讓他睡覺!明天才許出來!”
林輿哦了一聲,便帶着幾個人收拾房間內的文書,放進錦盒之中,拿到外邊去。妯娌倆出去後,林輿道:“我在房裡伺候。”便溜了進來,問楊應麒:“要不要我給你偷偷拿紙筆進來?”
楊應麒微微一笑,搖了搖頭道:“不用了。剛纔我也只是隨手記下一點明天要應付的事情——這兩天我精神狀態很差勁,有些事情總記不得。但明天既然不去,就不用擔心了。”
林輿道:“要不,我給你偷幾份文書進來。”
楊應麒道:“也不用,紙上的事情,到頭了。”
林輿問:“紙上的事情?那還有不是紙上的事情?”
“當然有。”楊應麒道:“那就是不能寫下來的事情。”頓了頓問:“太子當真沒事麼?”
林輿道:“我看着覺得還好。”
“他是壓力太大了。”楊應麒嘆道:“這樣的局勢,若是放在十五年前,我也會被逼得發瘋。”
林輿道:“聽你這麼說,好像對阿武哥哥沒有失望呢。”
楊應麒奇道:“失望?爲什麼要失望?”
林輿道:“他最近辦的事情,貌似都沒辦好。”
楊應麒嘿了一聲冷笑道:“辦好?換個人擱在他那個位置上,也不見得能辦得比他更好!再說他才幾歲,能支撐着到現在而沒出大紕漏,就已經很了不起了。你還小,還不懂得辦事的難處。”
林輿翹了翹嘴角道:“真有那麼難麼?要我說就該讓四伯領了水軍去打南宋,二伯領了大軍打河南,三伯去應付雲中,劉將軍種將軍應付西夏——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楊應麒聽得哈哈大笑道:“我也很想這樣啊,那樣多爽快!”大笑過這一陣以後,忽然感到有些疲倦,眼皮眨了眨便垂了下來。林輿不再說話,坐在他身邊低聲地哼小曲。楊應麒聽着小曲,呼吸漸漸平和下來,漸漸又變成了低微的鼾聲。
李壽並不知道折允武爲了四家進犯的事情急得病了,當他見到折允武的時候,漢廷的這位太子精神看起來很好。
此時的折允武並不像二十年前的折彥衝,這個青年雖然到軍營中歷練過,但身上文雅的氣質還是壓過了豪武的因子,李壽上殿後,主客之間的對答也都符合外交禮儀,至少從表面上看一點火氣也沒有。
折允武的表現不能說有什麼破綻,可以說他做到了不卑不亢,有禮有節,但安塔海在旁,看了之後卻想:“若是在姑父跟前,這個李壽只怕站都站不穩。我這個太子表弟,還是太文了。這李壽來意不善,何必跟他客氣!”
安塔海會這樣想,那是因爲折彥衝在許多場合中總能表現出常人所不能及的風采,所以拿折允武與乃父一比,便覺有所不足。其實就眼前之事而言,折允武的表現並不算差,加上又有文武大臣兩邊拱衛,歐陽適在旁護持,個個都氣勢不凡,所以李壽也不敢生出輕視之心。不過他見折允武下手只坐着歐陽適一人,而其他人的位列明顯都比歐陽適低了一階,就知道楊應麒不在。幾句客套話後便道:“我主在西夏,曾叮囑小使到塘沽後定要多多拜會楊相公。我此次出使,除了國事之外,還要替我主向楊相公致意問候,不知楊相公今日何在?”
韓昉隨答道:“楊相另有要事,今日無暇。貴使之意,我等自會轉達。”
李壽哦了一聲,一時猜不透楊應麒不在場的原因,略一沉吟,便袖出一書道:“此爲我主敬呈大漢皇帝國書,如今皇帝不在,便請監國太子代爲決斷。”
歐陽適韓昉等聽他言語頗不合禮,心中不滿,然而也還算不上犯忌,便沒出聲,折允武已道:“呈上來。”從侍從手裡接過打開,只見那“國書”上既無套辭也無成段文字,只有一連串的地名,最下面就是夏主的印璽。
這些地名折允武大部分認識,知道都是夏邊城寨,皺了皺眉頭,將這“國書”傳示衆臣,並問李壽:“這是什麼意思?”
李壽笑道:“這上面所列的,是陝西秦鳳三十九處城寨。”
折允武哼了一聲道:“這個我自然知道,但你列出這些地名來作什麼?”
李壽道:“大漢大夏,本爲友邦,此是貴朝皇帝陛下登基之前就與我主遙定之盟約。但貴朝西北將帥中卻有專橫跋扈之徒,不顧二君和好之誼,在兩國盟約訂立之後還屢屢侵擾我西朝邊界。這三十九處城寨,便都是我西朝這數年來所失之土,李壽此次出使,便是請監國太子念在兩朝交好,將這三十九處城寨賜還!”
此言一出,自歐陽適以下無不失色。
當初金兵破汴前後,夏人趁火打劫,不斷蠶食大宋西北疆土。漢廷得志兩河以後,劉錡等夏邊諸將依靠大漢國勢,不但穩住了西北的邊界,而且還不斷逆勢推進,夏人震於漢廷威勢不斷地退讓,在折彥衝北征之前陝西秦鳳諸將不但已將靖康以後被夏人吞食的土地盡數奪回,甚至還奪取了一些原屬西夏的軍事戰略要點。這時李壽這麼說,等於是要漢廷放棄之前數年所取得的戰果。
安塔海頗知軍機,看到這串名單後心想:“你們說什麼賜還,但這單子上有不少地方卻是漢家軍隊從來就沒有丟失的地方,而且這些地方往往也是陝邊重鎮,像蘭州這樣的大城,像綏德這樣的大鎮,若都割了出去,陝西秦鳳還哪裡能守?”目視折允武,希望他斷然拒絕。
歐陽適卻想:“若在大軍北上之前,小小西夏如何敢這般放肆?但今日李壽如此斗膽,分明是欺我大漢四面受敵,自顧不暇!”但又想:“夏人雖是可惡,但也是看準了我們的弱點才下狠手,我們若不答應,他們恐怕馬上就要興兵來犯!”目視折允武,要他安撫李壽。
陳正匯心想:“李壽好大膽!這哪裡是請求,分明是威脅,若是答允了他,我大漢在西北就要丟掉千里疆土,若因此打擊了民心軍心,萬衆浮動,到時候國將不國!只是若不答應他,夏人真的來犯,我們又哪裡還有錢來打西夏這場大仗?”目視折允武,希望他謹慎處理。
在場大臣,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眼神,但折允武一時卻沒有注意到,他聽了李壽的話後便氣得忍不住站了起來,作色道:“大膽李壽!你這是要我割土麼?”
李壽微笑道:“李壽何敢?小使不過是個跑腿的人,來給我主傳個話而已。是否賜還,全在太子。我西夏軍政大略,權在我主,軍馬調動,需看晉王。晉王爲人暴躁,天下皆知,他是否有耐性等我的回覆,卻是難說。三十九城寨是否賜還,還請太子從速決定。”言下之意,漢廷便是要割地也要早點割,否則嵬名察哥的兵馬不等人!
折允武大怒,眼睛如要噴火,手猛的一拍,就要發話,韓昉搶先一步出列,將傳到他手裡的國書扔回給李壽,斥道:“李壽!大漢與西夏,乃是宗藩之屬,不是東朝西朝,你此次上殿,言語已經犯禮!這封國書不合體制!西夏是連一個稍懂文章者都沒有的蠻夷之邦麼?竟然列出這樣一串地名就說是國書,傳了出去,莫的讓人笑話!”不等李壽回話,轉身稟奏道:“太子,西夏使者言行不合禮法,當逐出殿去,令其反思,且知會夏國,命夏主傳令懲處;國書不合體制,當退回命西夏有司另作!”
此時問題的焦點本在於國土割與不割,但韓昉卻避重就輕地說起禮節問題,安塔海等武將聽了都有些摸不到頭腦,歐陽適卻道:“韓大人所言不錯!來人!將這個無禮的使者逐出殿去!”
折允武呆了一呆,有些茫然地點了點頭。韓昉馬上轉身對李壽道:“李大人,請吧。”
李壽嘿了一聲道:“李壽違禮,西歸後自有我主懲處,不過三十九城寨關係我西夏國防,我主不得,寢食不安。監國若能賜還,我主必焚香東拜,以謝大漢厚恩。”言語雖似卑下,其實卻暗含西夏對這三十九處城寨勢在必得之意。他說完這話便俯身行禮,告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