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懸崖發生戰鬥之時,折彥衝的本部大軍就在正北二百里外接待瑣南扎普。
原來這次任得敬打聽到瑣南扎普的下落,派出兵馬將他請來,瑣南扎普欣然而至,但草原上的漠北部族對漢軍十分警惕,心裡存着敵意,加上以訛傳訛,傳到阿剌都馬黑等人那裡竟誤會瑣南扎普是被漢人捉了去。
瑣南扎普到達漢軍中軍主營後,折彥衝十分禮敬,讓出自己的營帳給他住。這位名揚草原的活佛相貌古拙,甚有出世之姿,不過言語卻不多,反倒是他的弟子列思八達能說會道,大部分時候都是由他代師作答,只有折彥衝問起佛經的問題時,瑣南扎普才展現出高僧的風采。
這日警訊傳來時瑣南扎普師徒也正在帳中,聽說阻卜部首領阿剌都馬黑引兵抄掠漢軍後路,在場諸將與瑣南扎普師徒都吃驚不小。折彥衝大怒道:“這個阿剌都馬黑好不識擡舉!之前鐵奴已幾番派遣使者致我之意,要冊封他爲我大漢北藩,他不回話也就罷了,居然要斷我糧道!真要和我大漢勢不兩立麼!”
諸將紛紛請戰,列思八達在旁還沒退下,便上前道:“陛下!那阿剌都馬黑和阻卜部曾得我師父解救,免卻了一場災難。之前他有意和大漢爲難時,曾得我師父指點,收斂鋒芒甚久,又拒絕了與耶律鐵哥合作。這次忽然來犯,不知軍中偵騎可探得他來犯的意圖未?”
折彥衝便問來報訊的將官,那將官道:“據聞是因爲我們捉了他們的什麼活佛,所以他們興兵來犯,要我們歸還他們的活佛,否則就要斷我們後路,讓我們……讓我們困於漠北。”原來阿剌都馬黑的本話是要漢軍匹馬不得迴歸長城,但就算是軍機,這等話也不好出口。
諸將聞言,都朝瑣南扎普師徒看來,列思八達聞言忙道:“這是什麼話!陛下分明是執禮相邀,怎麼會傳出這等謠言!”又向折彥衝行禮道:“陛下,此間定有什麼誤會,還請陛下許我往阿剌都馬黑軍中一走。他素來信仰家師,只要我將事情分說清楚,便能了結一場兵戎。”
蒲魯虎哼道:“他在前方已經和我們接鋒,仗也打了,人也死了,難道就這麼算了?”
列思八達忙道:“這場仗多半隻是誤會,再打下去,漢軍雖然必能獲勝,但多所殺傷,有違佛祖慈悲之念、上天好生之德。不如等我去招了他來,不但免去一場兵禍,還可爲陛下取一支奇兵。”
折彥衝轉怒爲喜道:“若你能爲我招他們來歸附,我除了免去他冒犯之罪外,還封你師父爲漠北金帳活佛,受漠北百萬牧民朝拜頂禮。”
列思八達聞言,眼中忍不住現出喜色,臉上卻還是一片平靜,說道:“身外名利,非我師徒所求。”
折彥衝道:“這不是名利,我是希望上師的慈悲之道能夠傳遍整個大漠,使千年暴戾、萬載廝殺泯於一旦,長城內外,永世太平。”
瑣南扎普和列思八達一聽這話,一起口宣佛號,列思八達道:“陛下有此一語,便可證是真佛轉世!”
折彥衝當下折彥衝命蒲魯虎引兵兩萬人,護送列思八達去招撫阿剌都馬黑。同時傳令前鋒蒙兀爾暫停前進,以備後路有虞。
列思八達出去後,任得敬上前道:“陛下,難道事情就這麼結了?”
折彥衝道:“有何不妥?”
“不妥,不妥!”任得敬道:“聽說我們的後軍部隊和阻卜部等對仗時頗落下風,雖然以佛事招攬漠北諸族是大略所在,但既然雙方起隙,便不能如此了結。我們得在佔上風的情況下招撫他們,那樣他們纔會既敬且畏。若是我們還沒在戰場上扳回優勢,就算列思八達能說動那阿剌都馬黑,這個酋長恐怕也不會心服,以爲我們是向他求和。”
折彥衝點頭道:“不錯,依你看如何?”
任得敬道:“那邊列思八達仍去招撫,這邊我們另派一支大軍,先狠狠殺他一陣再說。”
折彥衝沉吟道:“有把握麼?”
任得敬道:“漠北人難纏的地方是倏來倏去,我們要打時找他們不着。正面衝突,以他們散沙一般的人馬、獸骨木棍做的兵器,不是我們的對手——何況我們的兵力也比他們多。現在既找上門來,暴露蹤跡,那是舍長就短。我們選精兵突殺,必能重創其中一部。只要打一仗狠的讓他們害怕,立了威風,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
折彥衝道:“好!”當下升任得敬爲下將軍,以他帶來的夏邊三千鐵騎爲核心部隊,增益以輕騎六千人,南方諸軍與阻卜諸部接刃者都聽他節制,相當於是讓他負責對付阿剌都馬黑的方面戰場。
任得敬領了兵馬,第二日整頓完畢便南下,他行軍好快,既知有漠北軍馬圍攻孤懸崖,他怕這部人馬打不下孤懸崖就跑掉了,便不管人馬疲倦,盡力催行。因走得太快,只五十里便掉了一千兵馬,再走五十里又掉一千兵馬。走了百里後任得敬傳令道:“今日黃昏之前,一定要抵達孤懸崖!此刻我們有七千人,戰馬一萬三千,馬可以換,人不能掉隊!誰掉了隊,當場以貽誤軍機之罪斬殺!”派了三百刀斧手落後監督,便身先士卒領兵朝孤懸崖奔來。刀斧在後,七千將士無不奮勇,黃昏之前果然到達孤懸崖,無一掉隊。這時巴都、癸由所部因這一天攻打無功,正要收兵。副將便勸任得敬歇馬休息,先進孤懸崖營寨再說。
任得敬望了望孤懸崖下漢軍營寨,見寨門寨牆處處狼藉,可見正要結束的這場仗打得十分激烈,哼了一聲道:“我們走路走得累,他們打仗打得更累!若等我們進了營寨休息過來,我們恢復了,他們也恢復了。見我們勢大他們一定馬上退走!這樣一來又回到了他們躲藏我們追蹤的老路了!草原的路他們熟,給他們躲起來,這仗便一百年也打不完!”
任得敬其實還有個理由沒說出來,那就是他實際上是在和列思八達搶時間,無論如何要趕在列思八達說服阿剌都馬黑之前打贏一仗,就算再冒險也要贏!就算萬骨成枯也要贏!當下舉刀號令兵將道:“看見前方的屍體沒!那是我們漢軍兵將的屍體!我們來到這裡,難道就是爲了來給他們收屍哀悼麼?是好漢子的跟我走!男兒建功立業,在此一舉!”率領七千人朝漠北胡騎的隊伍衝去。
這時胡漢雙方都已經十分疲累,但漢軍初來,士氣在任得敬激勵下百倍高漲。寨內耶律沙哥望見,引兵出寨,內外夾攻,巴都、癸由陣勢大亂,人馬互相踩踏,死傷無數。癸由戰死,巴都引殘兵敗將向西北遁去。
雖然前方巴都、癸由等都報進軍順利,但阿剌都馬黑卻還是心懷不安,這些年漢軍的威名畢竟是靠一場又一場的狠仗建立起來的,阿剌都馬黑論勢力不能敵漢軍一偏師、一上將,此刻向折彥衝叫板靠的本是佔據了主場地利之便,但雙方的實力實在差得太遠,對漢軍主力只躲得起,卻攻不得。只是瑣南扎普在漢軍手中,無論如何不能不救。
這日巴都、癸由再次報捷,聲稱又焚燬了漢軍一個據點,孤懸崖的攻克也在旦夕之間,阿剌都馬黑便想要不要暫停攻擊,憑着已有的勝利和漢軍交涉,忽然傳警的號角一陣又一陣地傳來,阿剌都馬黑聽那號角傳得急促,趕緊披甲出帳,詢問軍情。
一匹傷馬奔近,馬上的騎士翻身下來稟告道:“有一支大軍正朝這邊迅速移動!看旗幟是漢軍的中軍,人數難以估計,但至少有一兩萬人。”
阿剌都馬黑驚道:“漢軍的中軍?他們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怎麼會來得這麼快?”
這段時間裡阿剌都馬黑聚集了四五萬人,但四五萬人並非時時刻刻一起行動,巴都和癸由的前鋒帶走了一萬多人,左右兩翼又各有萬人,五六千騎散佈各處,此刻阿剌都馬黑身邊只有一萬多人。漢軍的戰鬥力極強,這一點漠北諸族早有共識,阿剌都馬黑自忖以數量上的劣勢兵力絕難抵擋猝然掩到的漢軍大軍,趕緊去通知左右兩翼前來援救,同時勒兵向一處高地退去,重新安營。
不久派往兩翼的使者回來,卻都推說一時沒法前來會合,阿剌都馬黑怒道:“拔赫圖和薩扎尓這兩個臨陣縮腳、貪生怕死的孬種!什麼沒法來會合,分明是見漢軍勢大都怕了!”可罵歸罵,他也實在沒什麼辦法。這次的軍事行動,整個聯盟的結構十分鬆散,甚至阻卜部內部阿剌都馬黑也未嘗完成高度統一,族長們不支持他,他除了事後算賬之外沒別的辦法——但他還能在這場厄運中活下來麼?阿剌都馬黑連這一點都有些擔心了。
“難道我真不該來?”雖然他很感激活佛,可感激歸感激,自己的小命畢竟纔是最重要的。不過現在他已經沒有退路了,如果面對漢軍不戰而退,那他阿剌都馬黑的一世聲名就全完了,回去後別說號令臨近諸部,就是在阻卜部內部的地位也會動搖。
“只好打一仗了!”
第二日漢軍便逼近阿剌都馬黑的駐地,對於漢軍的行動阿剌都馬黑充滿了疑慮:“他們爲什麼能這麼快找到我?”
要知道阿剌都馬黑處於拔赫圖、薩扎尓、和前鋒巴都、癸由之間,按照漢軍的位置推斷,蒲魯虎應該先遇到拔赫圖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不偏不倚地直奔阿剌都馬黑軍,這個問題,阿剌都馬黑在見到列思八達之前打破頭也想不懂。
其實不但阿剌都馬黑有疑慮,連蒲魯虎對這件事情也覺得奇怪,原來這次蒲魯虎進軍,列思八達主動請纓要作嚮導,由於瑣南扎普還在折彥衝身邊,所以蒲魯虎也不怕他使詐,聽從了他的指點,果然很快就找到了阿剌都馬黑。蒲魯虎雖然不如乃地安塔海聰明,但畢竟是經歷不過不少風浪的人,至此不禁對列思八達的能耐大感懷疑:“他一個出家人,精通經典、醫術也就算了,怎麼對軍事上的事情也如此精通?”
不過從效果來看,列思八達的建議又確實都對漢軍十分有利,尤其是他的分析,如“拔赫圖、薩扎尓必然不敢來救”等一一言中後,蒲魯虎便對這個番僧倍加信服。不久兩軍相望列陣安營,列思八達自請爲使,要前往阿剌都馬黑營中勸降,臨走道:“將軍但請放心,只要我定能勸得阿剌都馬黑來歸降。待阿剌都馬黑一歸附,拔赫圖、薩扎尓可不戰而定。但前方巴都、癸由卻頗爲可慮,他們若收到消息,也許會掉頭襲擊將軍後方,所以東南方向將軍得小心在意。”
蒲魯虎答應了,便派了一隊騎兵護送列思八達前去。
阻卜部營內,阿剌都馬黑聽說漢軍上將蒲魯虎派了使者前來,便命開營門接入,等那使者進了帳,阿剌都馬黑一見大驚道:“這……這不是列思八達上師嗎?上師,你怎麼成了漢人的使者?”
列思八達嘆道:“大王,我不是漢人的使者,我是家師的使者。這次來,是要救大王你出困境啊。”
阿剌都馬黑道:“這……這是何說?”
列思八達正要勸說,忽然門外闖進一人來,叫道:“大王,不好了!我們的前鋒被漢軍打得大敗!癸由大王戰死,其它人要麼投降,要麼逃散,巴都大人領了幾百人逃到附近,見到漢人的大軍不敢接近,如今躲在南邊那個小谷裡,派使者來求大王趕緊去接應。”
阿剌都馬黑駭然道:“癸由死了?巴都也……完了,完了……”轉頭看了列思八達一眼,屏退衆人,撲的跪下道:“上師,這回你可得救我一救啊!”
列思八達聽說巴都、癸由被殺敗,也頗爲吃驚,漢軍進軍順利了,對於他來說功勞便小了兩分,但眼前的事情也順利了兩分,他腦筋轉得極快,只一沉吟,便扶起阿剌都馬黑道:“大王,之前家師不是勸你迴避漢軍的麼?爲什麼大王還要率軍襲擊大漢皇帝的糧道?這次你究竟是爲了什麼和漢軍作對,你得和我說清楚。”
阿剌都馬黑奇道:“我這是爲了救出活佛啊!”
列思八達奇道:“救出家師?家師沒事啊,爲何要大王來救?”
阿剌都馬黑訝異道:“活佛不是被漢人捉了去麼?來這裡的部族,都是受過活佛恩惠教誨的,若不是聽說活佛被漢人捉去,我們哪裡敢來冒犯漢人的皇帝?”
列思八達一聽,頓足道:“錯了錯了!這是哪裡傳來的謠言?大漢的皇帝不是將家師捉了去,而是將家師請了去!我正奇怪呢,大王你怎麼忽然會來襲擊漢人的糧道,原來……原來一切都是誤會!”
“誤會?”
“是。”列思八達道:“大漢的皇帝陛下,這次是將家師請到營中,向家師請教佛經。皇帝陛下是很有慧根悟性的人,深了佛理,和家師深談之後,甚有所得,有意要幫家師在大漠傳播我佛正道——誰知就聽到大王你襲擊漢軍糧道的消息!大漢皇帝派了大軍來要責問大王是何動機,家師怕中間有什麼誤會,就命我隨軍前來,希望能化解這場兵戎。”
阿剌都馬黑聽了大拍腦袋叫道:“哎喲哎喲!這……這是天大的誤會啊!可如今這事可怎麼結啊!上師,你得幫我想個主意!”
列思八達問:“大王,你可有把握打贏大漢皇帝麼?”
阿剌都馬黑心想拔赫圖和薩扎尓都不來救援,前方巴都、癸由又已經被殺敗,光憑自己,遇到折彥衝的大軍就只有逃跑的份,不過口中卻說:“我自知不敵,但活佛在大漢皇帝手裡,也不能不來。現在既知道是誤會,自然不想再和他們打。只是前面已經打了一仗,雙方都死了不少人,恐怕大漢皇帝不肯善罷甘休。”
列思八達道:“大王這次來,爲的是家師,此事家師雖然沒說什麼,但我料以家師神通,多半早已算到。所以我來之前,家師就對大漢皇帝保證說此事一定是誤會。”
阿剌都馬黑喜道:“活佛未卜先知,真是天神下降!”
列思八達又道:“聽了家師的話以後,大漢皇帝也已經應允:只要真是誤會,就不怪罪於大王。而且許諾封大王爲北部屏藩。”
阿剌都馬黑聽到這裡心已經放下一半,但仍然問道:“可是活佛不是指點我說,我的大福祉大富貴不在漢人這裡麼?”
列思八達微笑道:“家師什麼時候說的?”
阿剌都馬黑道:“蕭……蕭字旗北上時,他派來使者後我去請教活佛,活佛託上師來告訴我的——說來這可是上師親口所言!難道上師忘了?”
“沒忘,沒忘。”列思八達道:“不過家師的意思,大王有些誤會了。家師的意思是,大王的福祉,不在那位蕭大帥處,並沒有說大王的福祉不是在大漢處。”
阿剌都馬黑聽了這話,若有所悟,卻還不是很明白,列思八達道:“大王,如今的局勢雖然驚險,但大王因此得以直接向大漢皇帝效忠,不比向蕭大帥效忠更好麼?”
阿剌都馬黑恍然大悟,又是歡喜,又是欽佩道:“活佛天眼神通,原來當初就已經預見會有今日的局勢!阿剌都馬黑明白了!原來這數年來的一切,都在活佛算中!請上師上稟活佛與皇帝陛下,我願意作活佛的在俗弟子,同時願意向大漢皇帝效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