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彥衝的北進和蕭鐵奴的慘殺,起到的是相輔相成的作用。如果沒有折彥衝大軍從東南方向挺進威脅,敵烈部便不會放鬆圍堵,蒙古部、烏古部也不會心懷畏懼,耶律鐵哥更不會急着和蕭鐵奴決戰。而反過來,可敦城西五十里的那場大戰又打出了漢軍的威名,剛剛歸附的阿剌都馬黑等人因此而堅定了歸附的決心,而本來還有些猶豫的敵烈部也趕緊遣使表示願意投降。
折彥衝在臚朐河河畔接受敵烈六部酋長投降效忠的時候,蒙兀爾已經到達可敦城,蕭駿代父傳令,留下蒙兀爾所帶來的軍馬兩千人,增益之以可敦城內兵馬五千人,命他即日西進,攻取維州、招州。又派遣騎兵小隊向東北追蹤蒙古部,並傳檄梅里急諸部至可敦城參拜稱臣。
折彥衝聽說蕭鐵奴父子在西邊的佈置後,召諸將會議,蒲魯虎居左,任得敬居右,諸將或有建議趕緊奔馳至可敦城會師者,任得敬道:“之前我們初入漠北,威信未立,所以需要找仗打,需要勝利。現在耶律鐵哥元氣大傷,阻卜部、敵烈部都已歸降,接下來的關鍵便不是勝敗,而是兵糧。我大軍十數萬,連同後勤數十萬人馬,每日所耗以百十萬計。長此以往,中樞方面只怕支撐不住。大軍往西多走一百里,軍糧耗費就要多出一成!若把十萬大軍都引到可敦城,只怕不足以擴大戰果,反而招禍。所以西進之兵,多不如少。如今敵烈、阻卜諸部新附,有心討好我們,我們正好利用這一點,命他們爲前鋒殺敵立功。至於漢軍將士,則留此不發。選取良址,坐收其利。”
折彥衝頷首道:“端肅之言,甚合我意。”便派他率領騎兵萬人前往可敦城爲援,派蒲魯虎督阻卜、敵烈往東北先取舊遼烏古敵烈都統司所在地河董城,再陸續北逼,招降室韋、蒙古,主力大軍進駐臚朐河河畔的塔懶城,同時派精通地理學的軍官四出打探地形,要找一處勝地,準備爲瑣南扎普立金帳受漠北諸族朝拜。
任得敬的軍隊到達可敦城時,漠北的積雪也已開始融化,在任得敬到達之前,古回鶻城攻陷的消息就已經傳到,此刻這個地區已經聚集了大概五萬漢軍,和蕭鐵奴一道從死人堆裡爬回來將士裡,除了那些瘋掉了廢了的人外,也有幾千人緩過勁來,成爲一支新鋼鐵雄師的底子。四方胡族聞風歸順者不計其數,蕭鐵奴命部將從歸順的人裡面挑選兵種子打入軍中,補充新血。
從京畿、東北出發的商人,已有兩撥在蒙兀爾到達之後、任得敬到達之前進入這個地區,做起了戰後的第一筆買賣。任得敬經過土兀剌河邊時,訝異地發現這麼北邊的地方居然也有農田水利。蕭駿正派遣官員募集人手播種,以作久安之計。
雖然是新建大功又得折彥衝寵幸的將領,但在蕭鐵奴面前,任得敬還不算什麼人物。他老老實實地按照蕭鐵奴的命令將軍馬駐紮於城南,然後便隻身入城,進入帥府後,才遠遠望見蕭鐵奴的虎座便匍匐下來,跪行前進。
蕭鐵奴高踞虎座望下來,問:“你就是任得敬?”聲調卻有些奇怪。
“是。”任得敬答着話,順勢擡頭看了這位久仰大名卻還未曾見過的虎帥一眼,只見他一動不動地倚在虎皮大椅上,臉上神情僵硬,看樣子有些半死不活的感覺,但配上那不類生人的眼光卻令人心生畏懼,他不敢再看,磕頭請安。
蕭鐵奴這次醒轉之後,身體各部分機能都慢慢恢復,唯有左半邊臉卻癱了一部分,肌肉略見萎縮,左眼也沒法閉上了,所以樣子看起來有些怪異,而且說話時腔調也有些變了。蕭駿站在他身邊,詳細詢問中軍的位置、軍情、軍資以及皇伯父折彥衝的計劃,任得敬一一回答,不帶半分機巧,也不說折彥衝的計劃有部分出自他的建議。
蕭鐵奴聽完後對蕭駿道:“你大伯領軍打仗的本事半點沒退步,尤其是在漠北這種地方,進退之間調動幾十萬漢人,破綻少到他這樣的實在少見。我要往東去見見他,和他商議大事,你鎮守可敦城,讓蒙兀爾鎮守古回鶻城,若是得便,可以派部分軍隊西進,招降天山南北諸部,同時聯繫一下去病,看看他死了沒有。”
蕭駿問:“父親要帶多少人馬去和大伯會合?”
蕭鐵奴道:“跟我從死人堆裡爬回來的那幾千人,我分你一半,自己帶走一半。你再給我選三千步騎,湊個五六千人就行了。其他人都留下。”又對任得敬道:“你帶來的一萬人,我要徵調來戍守維州、招州。”
任得敬毫無阻滯地答道:“是!”
蕭鐵奴半邊臉微微一笑,他雖非惡意,但因爲半邊臉癱了,所以顯得非常詭異:“我不但徵調你的兵馬,連你也徵調了,這維州、招州的防衛就交給你了。”
任得敬高聲道:“末將定不負大帥厚望。”
蕭鐵奴又道:“達密裡部已來歸降,如今就在烏魯古河北岸,我已經許了讓他們在此放牧,你要好生安撫,不要給我添亂子。”
任得敬應了聲:“是!”
蕭鐵奴又問:“聽說你原本在夏邊治兵?”
任得敬道:“末將本是舊宋夏邊官屬,大漢龍興,劉將軍西進後後便歸順了朝廷。”
蕭鐵奴嘿了一聲道:“劉錡麼?嗯,你和阻卜部打的那場仗我聽說了,很不錯。聽說你練兵也很有一手。在此駐紮下來後,多選胡人中能爭戰的男兒,嚴加訓練,將來打西夏的時候好用。”
任得敬驚道:“打西夏?我們要打西夏?”
蕭鐵奴臉上淡淡的,一點表情都沒有:“吃什麼驚,只要是我們知道的地方,都要打下來,乾順,趙構,耶律大石……以前我們要韜晦,要策略,現在不用了。要打誰就打誰,也不怕他們事先知道!”
春暖花開之日,折彥衝與蕭鐵奴在土兀剌河北岸會師,折彥衝見到蕭鐵奴的模樣,頗爲悲慼,道:“六弟,爲了漠北之事,累得你如此。”
蕭鐵奴卻大笑道:“但求得志,這點小事,不算什麼!”
漢軍隨軍風水師選了一處佳址築城,號“龍城”。折彥衝於城中設立金帳,被漠北諸族尊爲天可汗。折彥衝正式冊封瑣南扎普爲活佛,列思八達爲護法,接受漠北諸族朝拜。漠北有功諸族均得封賞,各守疆界,遇有不協,由活佛依法調解。折彥衝許諾,漢廷會在龍城設立備荒倉庫,以備漠北諸族遇到荒年時可以取用度過寒冬。從京畿、東北到龍城的兩條商道,爲中原輸送糧草給漠北的聖道,各族都有責任維護這條商道的安全。草原各族聞訊無不擁戴歡躍。
阻卜、敵烈諸部逐漸北進,合不勒不願受招安,但在漢屬諸部的逼迫下無法繼續在斡難河立足,不得已遊轉西北,由北路朝歐洲方向而去,在若干年後進入伏爾加河流域。
這一年年中,天氣漸熱,折彥衝便思南歸,瑣南扎普與諸部族長挽留不已,又住了一月。到了夏末,南邊才傳來楊應麒關於金夏三家犯境的奏表,金夏三家犯境其實已發生了很久,但楊應麒直到聽說折彥衝漠北大局已定才允許消息北傳。
折彥衝閱罷奏表後大怒道:“宗翰宗弼也就罷了,乾順也如此大膽!”便要引兵回援。
蕭鐵奴看過奏表後,勸道:“大哥,看老七奏表中所說,這事不是近來才發生的。老七將消息壓得這麼久,多半是他那邊還抵擋得住。既然如此,我們不如便不回京畿,只等秋風大起之時,草長馬肥之日,引萬馬度陰山直取中興府、大同府,再與中原諸軍會師長安、太原。你看如何?”
折彥衝笑道:“我正有此意!”正要調兵遣將,西邊傳來急報,卻是種去病傳來了消息。
原來種去病在回鶻穩住陣腳以後,便派商隊、偵騎往東探聽消息,但因天氣惡劣、道路難行,直到冰雪消融後才得以越過伊州東部羣山。種去病派出的偵騎和商隊一開始活動得十分謹慎,擔心被耶律鐵哥和漠北諸族襲擊,等遇到了達旦一部後才知道折彥衝已北進多時,耶律鐵哥已死,龍城金帳已立,這才快馬加鞭,直奔龍城。
折彥沖和蕭鐵奴聞訊大喜,都沒想到種去病非但未死,還能建立如此奇功!蕭鐵奴對摺彥衝道:“大哥,自耶律鐵哥一死,我便知道只要我們不內亂,耶律大石就算引兵東來我們也不怕了。如今回鶻又已歸附,耶律大石別說東犯,就是立足也難了。可速傳命去病,告知他我們這邊的情況,讓他安撫天山南北,只等我們平復了西夏,就可以胡馬爲前鋒,繼續西拓!”
折彥衝笑道:“有理!”便頒佈命令,承認了種去病在回鶻境內的種種承諾,許種去病在回鶻便宜行事。
前往回鶻的使者出發的同時,蕭鐵奴也開始選拔南征的將帥和部族,共得胡漢兵馬三十萬人,準備分六路向陰山進發。漢將中蕭駿留守可敦城,蒙兀爾留守古回鶻城,蒲魯虎留守龍城,胡部中託普嘉留守臚朐河流域,阻卜部在北部繼續招降、驅逐蒙古等仍然未服漢廷的漠北諸部。
折彥衝與諸族約定,往後或三年、或五年就會到龍城一次,大會諸族。諸族酋長也都應許每三年到京師朝覲一次,且送子弟入太學學習。
就在折彥衝、蕭鐵奴準備期間,兩封書信已經分別到達伊州和塘沽。其中,前往回鶻的使者除了帶着折彥衝簽押的詔書、給種去病的密諭之外,還帶着耶律鐵哥的人頭,要回鶻國王轉交耶律大石。
回鶻國王畢勒哥拿到耶律鐵哥的人頭和信物後,這才相信折彥衝確實已經平定了整個漠北,嚇得連夜跑到伊州來給種去病請禮。
種去病微笑着對畢勒哥道:“聽說國主的王子還在耶律大石身邊,國主就這樣跑來見我,不怕耶律大石見怪麼?”
畢勒哥慌忙道:“小王才接到消息,耶律大石在西邊連戰不利。如今漢地漠北盡屬大漢,小王得大漢陛下蔭庇,那就如同依靠着萬丈天山、千里崑崙,何必再害怕耶律大石這樣的喪家之犬、待宰羔羊?”
種去病哈哈大笑,畢勒哥又問他是否要繼續西征,種去病道:“我想先東歸與陛下會師,然後再回來,平定西域。糧草方面……”
畢勒哥忙道:“糧草方面將軍不必擔心,自有小王張羅!”
畢勒哥走後,回鶻國相巴別兒聽說種去病要東歸連忙來見,勸道:“如今大漢威震四海,畢勒哥聞風喪膽,將軍就該趁機反客爲主,收天山南北諸州諸部權柄,怎麼忽然要東歸!將軍這一東歸,只怕再回來時,回鶻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種去病笑道:“所謂東歸,那是對畢勒哥說的。”
巴別兒驚喜道:“那將軍是另有奇謀了?”
“說不上奇謀。”種去病道:“只不過東歸的方向,有些不同罷了。等糧草齊備以後,我不會從來路回去,而會走玉門關。這半年來託術已經爲我把路打探好了。”
巴別兒呆了呆,隨即駭然道:“難道將軍要……謀取西夏麼?”
種去病笑道:“不是謀取西夏,是收復甘隴。這件事情,不許泄露半分,否則說的人和聽的人都要軍法處置!”
巴別兒忙道:“不敢,不敢。”
種去病道:“我出征之後,回鶻這邊你看着點。如今我大漢如日方中,有我們撐腰,諒畢勒哥不敢妄爲。甘隴不通,回鶻這邊終究是遙拜遠綏;甘隴一通,這邊才能真正地內附。此外,我會留下五千兵馬在伊州,駐守將領會聽你的節制。”
巴別兒大喜,考慮了一下又道:“將軍既是東征,那不如我再安排兩萬回鶻人馬隨軍作爲助力。”
種去病欣然道:“有的話,那是更好了!不過兵馬出發之前,不許泄露目的地。”
“自然,自然。”巴別兒道:“準備的時候就說是護送將軍出境的。等出發之時將軍再傳將令徵調這支人馬,諒來畢勒哥也不敢反對。”
種去病和巴別兒準備東征的同時,塘沽方面也有了動作。不過和漠北、回鶻方面的反應不同,楊應麒只是發了幾道密函,將漠北之事分別告知楊開遠、曹廣弼、劉錡、曲端等方面將帥,要他們隨機應變。這時塘沽已經沒有多餘的兵力可以增發了,甚至錢糧的供應也已經到達極限。
但對這場戰爭折允武和楊應麒卻都充滿了信心!他們知道,隨着漠北一定,大片領土內附,這個國家的經濟和zf的財政都將從谷底回升;他們更知道,宗翰和乾順的主力都已經被拖在大漢的邊境上,嵬名察哥的部隊甚至深入到渭水附近——在之前這本是一個令人擔憂的訊息,但此刻卻變成一道令人振奮的曙光!別說楊開遠、劉錡這樣的百戰將帥,就是年輕如折允武也知道乾順和宗翰要大糟特糟!
“事情比預料中還要順利呢。”楊應麒這半年多來儘管時時以悠閒示人,其實全身所有的神經就連睡覺時都是緊繃的,直到這時,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但是,他鬆了這口氣後眉頭又不自覺地收緊,在這個黎明隨時會到來的時刻,他內心深處竟涌起了一絲莫名的不安。
《邊戎》第二十一卷《累卵之役》完,請關注下一卷《得隴望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