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魯蠻氣沖沖找到折彥衝所在偏殿,卻被劉仲詢給攔住,叫道:“元帥,您還是別進去的好。”
阿魯蠻問:“大哥在商議公事麼?”
劉仲詢道:“不是,皇后在裡面,所以元帥你若沒要緊的事情,最好還是別進去。”
果然殿內忽然傳出兩聲高叫,好像是完顏虎在和誰吵架一般,阿魯蠻道:“既然不是公事,那你就去替我傳個話,我要見大哥!”
劉仲詢苦着臉道:“元帥,您別爲難我了,這個時候,我哪裡敢進去。”
阿魯蠻身子一挺叫道:“沒卵蛋的東西,走開!我自己進去!”也不管劉仲詢苦勸就闖了進去,到了殿內,果然是完顏虎和折彥衝在吵架,阿魯蠻只聽出兩人火氣都不小,還沒來得及聽清楚兩人在吵什麼,完顏虎已經怒火沖天跑了出來,見到阿魯蠻一怔,隨即叫道:“老五!你來得正好!你大哥腦子蒙了!竟然罷了老七的相!”
阿魯蠻道:“我知道,我正爲這事來。”
完顏虎喘着大氣道:“好,好!我去問他,他說我婦道人家不該問。你是他兄弟,你進去和他說吧,反正我的話他是怎麼也聽不進去了!他的事情,我以後再不管了!”說完就走了。
阿魯蠻進得門來,折彥衝看見他問:“老五你不回黃龍府,請旨回來做什麼!”
阿魯蠻道:“我聽說南宋那邊出了事情所以回來看看,誰知道一回京就聽到大哥你罷免老七的消息,大哥,老七到底做錯了什麼你要罷他?”
折彥衝哼道:“你是邊疆元帥,任相罷相的事情,我沒讓你說你最好別過問。”
阿魯蠻道:“大哥,要是別的政事,我不敢違制過問,但這次你罷的是老七啊。咱們六個在外打江山,老七在內守江山,這是多少年的成例,一直都好好的,無論發生什麼大事都沒改變過。國家大事其實我不是很懂,我只是覺得咱們這些年能這麼順利,主要是兄弟齊心,各守其責。二哥纔去世的時候,我已覺得咱們大漢是坍了一根柱子,如今你又把老七給罷了,我……我真擔心大漢會不穩啊!”
折彥衝哼了一聲道:“你的意思,難道是說天底下就只有老七一個人做得宰相?”
“我不是這個意思。”阿魯蠻道:“咱們大漢現在人才是挺多的,也許也有別的人能做得這個宰相,但我覺得一定沒老七做得好。無論那人多有能力,只怕都沒老七這麼有擔當。”
“擔當?”折彥衝道:“總理大臣要那麼大的擔當做什麼?能辦事就好?”
阿魯蠻道:“沒擔當的話,還要這個總理大臣來做什麼?若是沒擔當,那就是隻是一個第一副總理大臣,只是一個順着大哥你意思辦事的文書罷了。”
折彥衝臉色一沉道:“順着我的意思辦事就不好麼?難道一定要逆着我的意思辦事才行?”
“大哥,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阿魯蠻道:“我讀的書少,又是個胡種,但有些道理還是懂的,比如說人無完人——大哥,咱們都是人,都會做錯事。你雖然英明,但也難保永遠不會做錯事啊。現在狄叔叔退了,老六那脾性我不敢指望他什麼,老四雖然聰明卻從來不敢正面逆你的意思,至於我更是一個粗人。算來算去,咱們兄弟幾個也就二哥三哥和老七會想事情又敢說話。如今二哥死了,老三又在漠北,你再把老七給罷了,中樞除了皇后之外就連一個敢跟你大聲說話的人都沒有了。大哥你能永遠不犯錯最好,但萬一偶爾走錯了路,現在你身邊的這幫人沒法勸得你回頭啊。”
折彥衝的臉色被阿魯蠻越說越難看,冷笑道:“我若沒錯,何必回頭?哼!其實你何必轉彎抹角?直接說:大漢沒了老七就不行了!就轉不動了!你是這意思吧!”
如是歐陽適和阿魯蠻易地而處,這時就不敢再扛下去了,阿魯蠻卻還是挺了下來:“大哥,不是沒有了老七不行,是我們兄弟幾個沒有了誰都不好,特別是大哥你和老七,你們兩個任誰缺了一個都不行。所以……”
“夠了!”折彥衝揮手打斷了他,道:“我再說一句:你是方面之帥,宰相任免的事情,我沒問,你就不該插口!今天你的話我就當沒聽見,回黃龍府去吧!別在京城停留了,打仗你是一把硬手,但事關天下的大政局你卻未必懂!中樞的事情我自有主張,你摻和得太多沒好處!”
阿魯蠻嘆了一聲,告辭而去,他出門時卻見歐陽適等在殿外,問他:“老四,你也來勸大哥麼?”
歐陽適道:“當然!”
阿魯蠻道:“希望你能勸得大哥回心轉意吧,我先回黃龍府去了。”
歐陽適奇道:“回黃龍府?你今天才到京城啊。”
阿魯蠻道:“大哥不許我停留,不說了,我走了。”
歐陽適琢磨着阿魯蠻的話,心道:“老五看來碰了個大釘子。”
他可不像阿魯蠻會闖進去,而是老老實實地呆在門外求見,過了好久劉仲詢纔來請他,歐陽適拍了拍劉仲詢的肩膀以示親熱,這才進門。折彥衝靠在椅子上,聽歐陽適進來眼皮擡了擡說:“老四,你也是來反對我罷相的麼?”
“呃……這個……”歐陽適道:“大哥,你也知道,我是元國民會議總議長,大哥你要罷老七的相,按規矩我是要問問理由的。”
折彥衝閉上了眼睛養神,好一會才道:“我要辦大事,應麒不能幫我,只好撤掉他了。這事我在相府會議上已經說得很清楚了,發給你的文書裡沒寫麼?”
“有的有的……”歐陽適道:“不過……只有這個原因麼?”
“那你還要什麼原因?”折彥衝反問。
“嗯……”歐陽適躊躇着,說道:“大哥,這個原因,說來有些像朝廷上的原因……我想聽聽兄弟間的原因……不知道有沒有?”
“兄弟間原因?”折彥衝陡然睜開了眼睛,道:“有!”
“我能知道麼?”歐陽適問。
折彥衝坐正了身子,看着歐陽適道:“輔弼之位,不可久居!這個原因,你滿意了吧。”
歐陽適將這八個字咀嚼了好久,不敢接口,折彥衝道:“從有漢部以來到現在,應麒在這個位置上坐了二十幾年了,再坐下去會出事的。剛纔你也看到了,我只是罷了他,又沒有對他怎的,可就有這麼多的人不滿,連我的髮妻,還有我的兄弟都不顧一切跑來給他說話。你說,這對應麒來說是好事情麼?”
歐陽適腦子還沒想好答案,口裡已經應了出來:“不是。”
“所以我罷了他。”折彥衝道:“爲公也好,爲私也好,爲我自己也好,爲應麒他本人也好,我都要罷了他。歐陽議長,這個理由你滿意了吧?”
歐陽適驚道:“大哥你別跟我開玩笑了,就咱們兩個你叫什麼議長,別折死我!”
折彥衝一笑道:“折不了,折不了,再說你有福氣得很呢,折一點兩點的不礙事。”
罷相之事就此成爲定局,雖然朝中仍然有不少大臣上書,甚至有諫官提出了措辭頗爲尖銳的抨擊,但以歐陽適爲首的元國民常務會議既無反應,事情便不了了之。不久陳顯在相府大會文臣舉行廷推,推出了楊樸、韓昉、陳正匯、張浩、鄧肅五人,陳顯爲廷推主持,自遜不參加,但元國民會議推舉出來的兩個人裡卻有他。最後一共有九個名字遞到了折彥衝面前,哪九個?
領副總理大臣銜、安東北路宣撫使楊樸
副總理大臣韓昉
副總理大臣陳正匯
副總理大臣張浩
甘隴路宣撫使鄧肅(以上爲相府廷推五人)
大漢元帥楊開遠
樞密副使、兵部尚書郭浩(以上爲樞密使所薦二人)
大漢元帥楊開遠
副總理大臣陳顯(以上爲元國民會議總議長所薦二人)
去掉一個重合了的楊開遠,一共八人。按功勳資歷,自以文武兼通的楊開遠最重,但楊開遠方去漠北,責任極大,所以大家都覺得不會是他。楊開遠以下,張浩、郭浩、鄧肅三人的呼聲都不高,陳正匯最近和折彥衝作對了好幾次,所以大傢俬下里也覺得可能性不大,最後各界都將目光鎖定在楊樸、韓昉、陳顯三人身上,尤其覺得楊、韓二人可能性最大,其中楊樸在外也就罷了,韓昉在京,作爲帝國第二任總理大臣的大熱門,謹慎得連門都不敢出,就連劉萼派人從後門求見也不得入,但他越是這樣避忌,衆人越覺得他是志在必得。
誰知第二日任命出來,折彥衝圈中的竟然既非韓也非楊,而是三大熱門裡被大家不怎麼看好的陳顯。任命遞到了元國民會議歐陽適也不封駁,只轉了一圈便到達相府,順利得無以復加。這一來可把一些買了韓、楊盤口的大臣和元國民代表輸得撲街。
當日相府羣臣大會,陳顯儀態從容,無喜無憂,反而是韓昉有些不大自然。楊應麒將相印交割清楚了便告辭出門,回家讀書去了。晚間林輿跑了來道:“老楊,要不要我跟你說說你離開相府後發生的事情?”
楊應麒動也不動一下,繼續讀書,林輿已自顧自說道:“你走了以後啊,陳顯便宣佈相府原來的副總理大臣以及各部、各司官員一應留任,又要補選一個副總理大臣來,衆臣推出啊推,推出了七八個來,最後陳顯點了一個,你猜是誰?”
楊應麒仍不理他,林輿叫道:“猜不到吧!竟然是劉萼!”見他老子一點吃驚都沒有,不由奇道:“你不會已經知道了吧?”
楊應麒聽到這裡才瞥了他一眼道:“我能知道不奇怪,不過你又怎麼會知道的?你說的推舉的情形多半是你自己想象的,不過劉萼這個名字,定是有人告訴你的。”
林輿道:“沒人告訴我,不過有人讓我猜,我猜了七次,那人才不搖頭。”
楊應麒問:“那人是誰?”
林輿笑道:“我不告訴你!”
楊應麒用書拍了他的後腦一把道:“你啊,沒什麼事情別老往陳楚那裡跑,那是虧本生意來着。”
林輿張大了嘴巴道:“你怎麼會知道是陳楚?”又問:“爲什麼是虧本生意?我又沒和他做生意!”
楊應麒罵道:“他肯對你泄露機關,自然是賣你的人情!人情生意就不是生意麼?”
林輿呵呵笑道:“你說這個啊,那倒不怕。娘說了,這天底下只有人情最不保值,你不急的時候啊,怎麼透支都沒關係,等急了起來,平時存了多少都沒法用。所以還是趁着現在能用趕緊用。”
楊應麒罵道:“你這臭小子!你倒是用得瀟灑!因爲你用的都是你老子的人情!”
林輿嘻嘻笑道:“反正你手裡的人情多着呢,何必這麼小氣?”
楊應麒嘿了一聲道:“不多了,而且你老子現在不是宰相了,這人情也只會越來越少,你最好省着點用,別給我透支得太厲害了。”
林輿笑道:“會麼?我怎麼覺得你這次罷相以後,欠你人情的人反而多起來了。”
楊應麒道:“哪有這事!你又從哪裡收到什麼亂七八糟的風了?”
“哪裡還用去收?都是風自己撲面找上我的。”林輿道:“比如皇后啦,前天才叫了我去,又送我這個,又送我那個,不停跟我說讓我安慰你,我說你不用安慰她還不信。還有四伯那裡,我也敲了一筆。哦,還有陳楚,這幾天他暗地裡請我喝花酒喝了好幾回了……”
“等等!”楊應麒截住他的話頭:“你說什麼?陳楚請你喝花酒?”
“是啊,怎麼了?”林輿有點愕然,不知自己哪裡出了錯。
楊應麒罵道:“你小子居然去喝花酒!你才幾歲!”
林輿笑道:“老楊,得了吧你,貌似我出世的時候,你也不比我現在大多少。”
楊應麒被林輿一句話堵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林輿又湊過來道:“其實你想不想抱孫子的?最近有兩個女孩子正纏着我,兩個都是又漂亮又聰明,生出來的孩子一定很不錯。你要是想抱孫子我努力些,明年就能抱了。”
楊應麒又打了他一把道:“你別胡來!小心皇后知道把你抓起來打屁股!”
“放心,我懂得分寸。反正我早就想明白了,婚姻大事我是做不了主的,只有這情場歡愛還可以玩玩。”
楊應麒聽得,有些黯然道:“臭小子,你……”
“你別這麼認真嘛。”看見楊應麒這樣子,林輿笑道:“老楊你放心,我不像你,把這麼點破事看得那麼嚴重。不就是成親嘛,跟誰我都不在乎。反正也誤不了我的樂子。男子漢大丈夫,在男女的事情上就得跟六叔學,該風流就風流,喜歡上就上,不用彆彆扭扭的。成親的事情,等逼到頭了再說。”
楊應麒彷彿第一天認得林輿似的,將這小子看了又看,最後搖頭道:“罷了,我管不了你。不說這些了,說說那陳楚,他請你喝花酒說什麼了?”
“還能說什麼。”林輿笑道:“左右不過是暗示說他老子其實沒有取你而代之的意思,罷相這件事情和他們家沒關係。呵呵,其實他老子在這件事情上也就是個滑頭,我們大家心裡都清楚,可這老滑頭還是不放心,一定要讓陳楚來跟我說,可見這老滑頭心裡還怕着你呢,老楊。”
楊應麒淡淡一笑道:“人家這叫小心行得萬年船。嗯,除了皇后、你四叔和陳楚,還有別的人趕着來被你敲詐沒?”
林輿想了想道:“就是我在皇宮外遇到五伯的時候他跟我說,讓我有空就去黃龍府玩,此外就沒什麼重要人物了。我正想着要不要去大伯和六叔那裡走走。”
楊應麒道:“大伯那裡你就別去了,我明天要去向他辭行。”
林輿一聽眼睛一亮:“辭行?你要去哪裡?”
“回津門。”楊應麒道:“我想搬回津門去住。”
林輿略顯失望:“津門啊,沒勁。”
“你不喜歡津門麼?”楊應麒道:“那你到塘沽玩兒去吧。”
“塘沽啊,我不去。”林輿道:“上次是爲了見娘,要不我是說什麼也不敢靠近的。”
楊應麒奇道:“爲什麼?”
“爲什麼?”林輿道:“風流債啊!”
楊應麒聽得啞然失笑,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沉吟片刻道:“我岳父就在塘沽,你去塘沽也不好。不過留在京城也不合適,你還是跟我一起走吧,長路漫漫,你橘姨和你三個弟弟妹妹我又不能帶着,有你在說說笑話,也算解悶。”
這句話林輿可聽不懂了:“橘姨不跟你一起走?”
“嗯。”楊應麒道:“她們會走榆關,直接回津門。”
林輿更奇怪了:“去津門就該走榆關吧,難道你還要先到塘沽坐船去?”
“不是。”楊應麒道:“我想故地重遊,走當年我們千里遠遁的道路,看看塞外那座土城還在不在,到了漠北再越過大鮮卑山,看看能否找到我們當年藏身過的山谷,過大鮮卑山後再到會寧走一趟,瞧瞧會寧漢村重建後是個什麼樣子。然後再折而南下,返回津門。這條路只怕有些辛苦,你橘姨身子淡薄,你幾個弟弟妹妹又還小,自然不能帶着。你呢?跟不跟我去?”
林輿早就聽得兩眼發光,叫道:“我當然去!”
第二日楊應麒便來求見折彥衝辭行,折彥衝卻不見他,只讓劉仲詢出來回話道:“七將軍,陛下正和蕭元帥以及幾位將軍議事呢,讓您先回去。”
楊應麒道:“我這次是來辭行,一定要見到大哥再走。”
劉仲詢爲難道:“奴才不敢再進去了,要不得掉腦袋。”
楊應麒也不勉強他,便在門口尋了個樹蔭坐下道:“那好,我在這裡等着。”
劉仲詢無奈,應了一聲進去了,每半個時辰出來看一次,楊應麒卻不理他,自顧自坐在樹蔭下靜靜等候,一直等到傍晚時分,曲端耶律餘睹任得敬等一干武將以及郭浩盧彥倫等樞密院官員纔出來,見到楊應麒慌忙過來行禮,寒暄兩句後也不敢多問,便即告辭。不久又出來一人,卻是蕭鐵奴,他看見楊應麒先是一呆,隨即問:“老七,你坐在這裡幹什麼?”
楊應麒道:“明天我要回津門,所以來給大哥辭行。”
蕭鐵奴哦了一聲道:“原來這樣,剛好,我也要往西北去,咱們倆就在這裡道個別。”
楊應麒雖然罷相,心裡卻還惦記着國事,他知道種去病去了回鶻還沒回來,但劉錡卻早已出發了,所以聽說蕭鐵奴也要趕去西北不免大驚,道:“劉錡不是已經去了麼?難道西夏的事情鬧得那麼大?大到劉錡也壓不住了?”
蕭鐵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甘隴那邊的事情是由劉錡去辦,我只是去長安以防有變而已。”
楊應麒這才鬆了一口氣,心道:“既然有了劉錡去,何必再讓六哥坐鎮長安?嗯,那多半不是針對西夏遺民的叛亂,而是針對南宋了,大哥想先對兩川下手麼?”剛纔他只是一時發急才脫口而出,這時心裡雖有疑問,卻也不好再一一追詢。
蕭鐵奴與他執手握別道:“這番你往東,我往西,再見面可就不知是什麼時候了。”
楊應麒道:“若哪天橘兒的九哥到了京城,大哥設宴款待,宴席上一定會有我。”
蕭鐵奴哈哈大笑道:“好,好!若真有那麼一場宴席,我一定拋開軍務,飛馬赴會!”
蕭鐵奴走了以後,楊應麒又坐下來等,一直等到月上梢頭才見折彥衝出來,劉仲詢本在後面跟着,出來見楊應麒還沒走便識趣地避開了。
折彥衝臉上有些不好意思,道:“你等了半天了吧?”
“嗯,沒事。”楊應麒道:“我這次去津門,不知多久才能再見到大哥呢,所以走之前無論如何得先來見見大哥。”
折彥衝猶豫了片刻道:“明天老六也得走,我怕抽不開身來送你。”
楊應麒忙道:“國事爲重,應該的。”
兄弟兩人相對無言,過了一會,折彥衝問:“還有什麼事情麼?”
楊應麒嗯了一聲道:“我一直有個心願,要把我們當年逃出死谷後千里遠遁的道路再走一遍,只是一直沒這個機會。如今無事一身輕了,就想了了這個心願。”
折彥衝頷首道:“我知道你有這個心願,不過這條路不好走,要不我派一隊騎兵護送你去吧。”
楊應麒微笑道:“不用,我自己想辦法。如今的漠南漠北不比當年,沒那麼亂了,就是有個一兩夥毛賊,我料來還對付得了。若道路上馬賊比當年還多還厲害,那就是我任上治理無道,吃了虧也是活該。”
折彥衝陪着他笑了兩下道:“那麼……一路平安。”
“嗯。”楊應麒眼睛有些溼了,說道:“謝謝大哥。”頓了頓又道:“大哥,如果你想念我就寫信給我,我會馬上回來的。”
“嗯,”折彥衝道:“我會的。”
楊應麒出發時皇后、太子、歐陽適、陳正匯等都來相送,在五里亭中由楊應麒做了個和事佬,讓歐、陳二人重歸於好。完顏虎歐陽適等回去後,陳正匯又送出十里,眼見無他人時,陳正匯嘆道:“四將軍肯與我和好,七將軍必是暗中出了大力,我知道七將軍的用意,你是擔心你走了以後我在京師受韓昉等排擠——其實七將軍你大可不必如此,如今陛下行事專斷,我也頗爲心灰。或者一二年,或者三五月,等陛下找到適合的人選,我便請旨退出。”
楊應麒忙道:“這怎麼可以!現在大哥正要南征,沒有你在京籌措,只怕財政方面會很吃力。”
陳正匯忿然道:“南征!南征!七將軍你不就是因爲反對南征而被罷的麼!所謂道不同,不相爲謀。我們又不是爲了這五斗米而來做這官的,既然政見不合,何必再委屈自己去逢迎人家?當日若不是七將軍你全力勸阻,我們這幫人早就集體辭官了!”
“合則來,不合則去,這本來倒也沒錯。不過……”楊應麒道:“不過你們若是在這個時候退出,大漢只怕要遭遇極大的行政危機。當初王安石變法,司馬溫公等反對變法諸賢紛紛引退,變法失敗後程子等反思自省亦曾生悔,認爲自己立場雖然沒站錯,王安石也確實太拗了,但自己對王安石也未免反對得太過,若當時能稍加妥協,在旁協助,則不但能制衡呂惠卿那幫小人,而且也能爲整個變法行動扶斜就正。”
陳正匯道:“七將軍是希望我留在相府,制衡韓昉麼?”
“不錯。”楊應麒道:“我們雖然不贊同這次南征,但大方向既已經議定,接下來的執行便不能再扯後腿,而應該盡力配合。若能得勝自然最好,萬一有個不虞也希望能將損失降到最低。爭論應該止於相府之議,至於反思,等戰爭結束之後再說吧。現在南征的事情其實已經在進行了,我們在這個時候爭論、反思,說得輕是不合時宜,說得重實近於誤國賣國!大哥雖拗尚不及王介甫,只要你是秉公辦事,他還不至於就完全聽信韓昉一面之詞。但你若是自己引退,那不但大哥耳邊少了許多忠言,而且相府也會空出許多位置——你們走了,可事情總得有人辦,那時大哥就只能起用韓昉、劉萼的人了,若讓那幫人遍佈朝野,本來或者能成的南征恐怕也會因此失敗。一旦韓昉上借大哥之信,內糾羣吏之力,恐怕連陳顯也要被架空。但若有你在,他一來不好太過放縱,二來也不會先對付陳顯而會先對付你,陳顯雖然圓滑,但他也不是個甘於做擺設的明白人,在這等情況下必定表面公正,暗中助你,再加上四哥之援,你便能制約得韓昉不敢亂來。但你們要是都退出了,把相府諸要職都拱手讓人,那時不但會壞了大哥未必失敗的南征,連我們努力了十幾年才建立起來的行政風氣也會一朝盡喪——風氣一旦敗壞,那我們大漢便會陷入北宋神宗以後那惡性循環的深淵而不能自拔,若真到了那天,不但是你,連我也難辭其咎!”
陳正匯聽得汗水涔涔而下,叉手躬身道:“七將軍,我還是沒你想得深遠,年歲比你還大些,想事情卻比你還衝動。你放心吧,從今往後我不會再提退卻的事情了,除非是陛下下旨罷了我,否則我一定會留在相府,無論如何都要爲國家保存一份元氣。”
楊應麒大喜道:“你能這樣想,那我才走得安心。”陳正匯回去後楊應麒才帶着林輿上路,先尋到當年的死谷——這裡是漢部的發源地,他們打回燕雲地區後便有老部民尋到這裡,建立了一些亭臺屋宇,又給當年死在谷中的同伴重修了墳墓。楊應麒對着墳墓嗟嘆了一番,對林輿道:“當初我若沒能捱過那場瘟疫,這世間也就沒有你了。”又找到了自己醒來的那個地方,對林輿說:“這裡當初有個草棚的,我和大哥就在這裡相認、養病的。”
林輿問:“相認?你們以前就認識?”
楊應麒呆了呆,腦子忽然一片混亂,過了好久才道:“不知道,我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他,當時就覺得我和他是兄弟……其實我當時總覺得自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我覺得我和大哥是從另外一個世界來的,不過這麼多年過去,那個世界的事情有好多我都忘了……也許那只是一場夢……”
林輿問:“那個世界是怎麼樣的?”
楊應麒抱頭沉思,想了一會腦袋忽然一陣劇痛,嚇得林輿叫道:“爹!你別想了!別想了!”楊應麒晃了晃腦袋道:“唉,自從被那老和尚弄瘋過之後,一想起這些就會頭痛,所以我已經很久不敢去想了。”
他們在谷中呆了一日,出谷後也不南下雄州,直接出長城舊址,來到當初他們燒殺狼羣的那座土城。土城經過一番大火後本已坍塌,這時卻又修了一座新的土城——卻是折彥衝北征經過時命王大輝按照原先的樣子監造的,還安排了幾戶人家在此看守。
楊應麒進了土城,見裡面的佈局仿得甚像,只是木材、石料都很新,地下室甚至還堆了幾十桶石油。他一邊看一邊指給林輿看,告訴他當年蕭鐵奴怎麼埋伏,自己怎麼將計就計,反過來將蕭鐵奴逼入絕境——這些事情林輿自然早聽過的,但這時在實地聽當事人講述往事卻另有一番風味。當聽到蕭鐵奴被狼羣逼回來、折彥衝仗義相救這一段時道:“是哦,若是不提這事,我都忘了六伯當初是你們的敵人,後來才化死敵爲兄弟的。”
楊應麒微微一笑,站在土城上登高指給林輿看:“喏,就是那裡,當時你六伯陷於狼羣之中,全身浴血。你大伯就要去救他,我說救他可以,但要先讓他答應以後不跟我們爲難。你大伯卻道面對野獸時人類都應該守望相救,就帶着你二伯他們去救人了。”說到這裡想到了曹廣弼,心中一陣傷感。
林輿道:“大伯真是英雄,老楊你比起他來就顯得有些婆媽了。”
楊應麒哈的一笑,也不辯駁,忽然看見土城北方有一座奇怪的山丘,卻是以前沒有的,便出城細看,才發現那座山丘竟是成千上萬的狼頭骨堆成的!林輿看得瞠目結舌道:“厲害!厲害!你們當年竟然殺了這麼多的狼!”
楊應麒呆住了,道:“不,這不是我們殺的。”便召來看守土城的民戶來問,看守者答道:“這是蕭大帥派人運來的。”楊應麒問蕭大帥運這些狼骨來幹什麼,那看守道:“這個就不知道了,不過聽說漠北大捷後蕭大帥就下了殺狼令,要將漠北的狼羣滅絕,還出了懸賞,殺了狼可以拿着狼頭去請賞。這些年漠北的狼越殺越少,恐怕都要絕種了。”
林輿吐了吐舌頭道:“六伯真可怕,那些狼不過咬了他幾口就被滅了種,說來也有些可憐。”
楊應麒望着當年蕭鐵奴被狼羣包圍的地方,冥思良久,說道:“你六伯是很會記仇的,而且他的記仇和你四伯不同。”林輿問有什麼不同,楊應麒道:“你四伯的話,是大仇小仇都記,就算只是一點雞毛蒜皮的事情他都可能記在心上,但你六伯不同,你如果是因小事惹得他生氣他可能會當場打你一頓甚至就殺了你,若當時沒動你,過後便會忘了。”
林輿笑道:“這麼說來還是六伯心胸廣些。”
“那又不能這麼說。”楊應麒道:“你四伯雖然大仇也記,小仇也記,不過他這人機心不深,無論大仇小仇,縱然記得印象也會越來越淺,到了適當的時候他會發作一下,整你一整出口氣,不過也不見得會把你往死裡整。”
林輿問:“那六伯呢?”
“他啊……”楊應麒道:“小仇小怨的話,他應該是不會記在心上的。但要是大仇……”
林輿指着那山丘般的狼頭骨接口道:“這些狼就是榜樣!”
楊應麒卻皺起了眉頭,喃喃道:“不對啊,那些狼雖然咬傷了他,但以他的脾性,應該不會將這些小傷口放在心上纔對。何必怨得這麼深,竟要將漠北狼羣滅種?”
林輿道:“也許他是恨狼羣把他逼入絕境呢。”
楊應麒道:“狼羣是把他逼入了絕境,可他也因禍得福啊——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跟我們結拜,若沒有加入漢部,也許他到現在都只是這大漠上一個小小馬賊呢。若換作是我,對這些狼非但不恨,反而會感恩呢。”
林輿笑道:“六伯又不是你,也許他就想逍遙快活地做一個馬賊呢!”
他這句話原本是無心擡槓,楊應麒卻聽得呆了,心道:“是這樣麼……是這樣麼?那麼他恨這些狼羣,不是因爲這些狼羣傷了他,而是恨這些狼羣逼得他不得不接受敵人的援手?是恨這些狼羣逼得他不得不對我們低頭?那他到底還恨不恨我們呢?”忽而想起蕭鐵奴殺父殺兄的事蹟,忍不住顫了顫,林輿忙問:“爹,你怎麼了?冷麼?要不要披件袍子?”
“不,不用。”楊應麒用笑聲將自己的不自然掩蓋住道:“我剛纔想岔了。”但腦中卻不由自主晃過蕭鐵奴當年被救入城的情景來:
“今天傍晚是誰射中我的?”蕭鐵奴問這句話的時候,眼睛裡又何曾有半點屈服?而當他聽說那一箭是折彥衝所射之後,那神情楊應麒現在回憶起來也覺得有些奇怪。
“我知道我爲什麼輸給你們了!”蕭鐵奴進入土城後總結他失敗的原因:“你們人多,而我只有一個,這就是原因!”
這已經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久遠得楊應麒也早已淡忘,這時故地重遊才又想起,心道:“當年他不但計謀被我破了,而且還反過來掉入我的陷阱,又被大哥射了一箭,那一仗輸的極爲徹底,只是以他的傲性不知是否真的服了。我和他脾性不合,但他這些年對我的事情卻比其他幾個哥哥更加上心,到底只是因爲兄弟情深,還是……還是因爲怕我死不得其所?”眼前那些狼骨忽然撲面而來,其中一個竟變成了自己的頭顱!楊應麒嚇得跌坐在地,然後才發現只是幻覺。
林輿趕緊攙扶他道:“爹,你怎麼了?”
楊應麒掙扎着爬了起來,道:“沒事,沒事。”但看看那如山狼骨卻不禁背脊發涼,不願停留,心道:“我是真的想岔了,六哥不會是那樣的人的。”但再不敢看那狼骨之丘一眼,揮手說道:“走吧!前面還有好長一段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