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應麒聽了狄喻的話,駭然道:“出長城?這麼遠!我們哪裡能過去!別的不說,餓就把我們餓死了。”
狄喻道:“外面和這個死谷不同,林木荒野間獸類還是有些的。實在不行,只能到富裕的村莊‘借’點糧食——不過邊境一帶村寨堅牢,只怕沒那麼容易借。”
楊應麒道:“若出了大漠我們又能如何呢!草原大漠無遮無掩,契丹人要是發現了,出動一隊騎兵就能把我們全殺了!”
歐陽適道:“現在南北兩朝都不太平,盜賊四起,我們是不是考慮落草爲寇呢?”
楊開遠叫道:“不行!一旦爲寇,不但這輩子的清白毀了,連祖宗也要蒙羞!”
歐陽適哈哈笑道:“本朝太祖、太宗兩代,開山立寨作過大王的將領多了去!”
楊開遠道:“總之一開始就立志要作盜賊,那是萬萬不可的!”
歐陽適笑道:“行行行,等我們不得已了再落草,這總可以了吧。”
楊開遠瞪眼不知如何回答。
楊應麒道:“好了好了,先不要吵,總之現在我們有人有兵器,總有一條活路的。北上那是迫不得已,最好還是能南下。不過眼下第一要務,是這五百人會有多少人願意跟隨我們。”
歐陽適道:“作爲逃奴,在這邊境上落單了是很危險的。別說被契丹人捉了回去,就是隨便遇到一個強盜也能要你的命!讓他們逃散,他們是不大敢的,但若說乖乖聽話去做奴才就會留下一條性命,嘿,只怕大部分人還是願意做奴才吧。”
楊應麒道:“若是幾個月前,情況或許如你所說。但我看這些日子來衆人士氣已高,大多數人當不願再爲奴婢!”
折彥衝道:“在這裡討論也沒用,我們召開祭禮跟大家說吧,讓大家決定去向。”
狄喻大驚道:“不可!這種事情怎麼能由衆人來決斷!”
歐陽適也道:“那樣非大亂不可!”
折彥衝問楊應麒:“你怎麼說?”
楊應麒沉吟道:“如果動員把握得好,我覺得大部分人會跟我們走。就是有一兩個膽小的,在羣情高漲的情況下也會把自己的話吞下去——這就是從衆的心理。我就不信我們這幾個月來的努力半點沒有半點用處!”
楊開遠道:“我也相信大家不會願意再去做奴隸,不過……不過我還是有點擔心。”
阿魯蠻可沒想那麼多,說道:“這事不是要大家一起幹的嗎?幹嘛不能讓人知道?”
狄喻沉吟片刻,道:“阿魯蠻說得對。此事事關大家的生死,還是讓衆人自己決定的好。”
歐陽適冷笑道:“我相信會有很多人願意跟着我們,可那些不願意跟我們走的人呢?”
折彥衝道:“那就讓他們留下。”
歐陽適道:“跑掉這麼多人,你覺得契丹人會輕易放過剩下這些人?”
折彥衝道:“我們可以多挖些假墳墓,摻雜在真墳墓中間,然後教那些人在我們走後去對契丹人說谷裡的人除了他們都已經凍死病死了,我猜契丹人也沒心思挖開一個個墳墓地去驗屍。”
歐陽適道:“如果這些人在我們走後去告密怎麼辦?”
楊開遠道:“不會吧……”
楊應麒卻嘆道:“歐陽說的事情是很有可能會發生的。不過,如果我們這麼決定,那總得冒一點風險。我還是相信人性本善。”
歐陽適哼了一聲道:“既然你們都這麼說,那好吧。”
當下折彥沖和楊應麒商議了好久,才把動員的話該如何說敲定。
當天晚上,風停雪止,折彥衝召集五百衆,說道:“兄弟姐妹們,昨天,我們剛剛聽到一個消息。一個契丹人要如何處置我們的消息。”
底下張老餘問道:“折公子,他們要怎麼處置我們?”
折彥衝道:“他們要把我們賣了!”
底下登時一片鬨然,折彥衝等聲音稍歇,又道:“他們不但要把我們賣了,而且是要賣得遠遠的,賣到蒙古去,賣到高麗去!”
底下鬨鬧的聲音又高了起來,顧大嫂怒道:“憑什麼呀!我可是好好一個良民,被這場瘟疫捲了進來,死了丈夫兒子也就算了,還要把我賣到海外作奴婢?這什麼道理!”
那陶匠王大輝道:“道理?契丹人哪裡會跟我們講道理?我根本就沒病,只是路過,便被他們硬抓了進來,身上值錢的東西都搜走了!這根本就是打劫”
那個擅長觀天的農奴周勝叫道:“我從十四歲開始,做了十九年的農奴了!雖然以前是農奴,可我也不想再做農奴了。”忽然提高聲音叫道:“折公子,你可要爲我們作主啊。”
他這一叫,底下的人紛紛道:“折公子!你要爲我們作主啊!”
折彥衝讓衆人稍靜,說道:“現在,擺在我們面前有兩條路:第一,就是留在這裡,等着契丹人來收管,然後任他們處置。契丹人到底會怎麼處置,我說不好,但最好的結局,只怕也是作回一個頭下戶!我是說什麼也不留下的,就是死,我也不願出去作奴隸!”他頓了頓,道:“你們的第二條路,就是跟我走!”
有幾十個人高聲叫道:“折公子,我們跟你走。”
折彥衝道:“不要那麼快就決定!我要先告訴你們,如果你們決定跟我走,那你們就是逃奴,契丹人是要追殺我們的!我想帶人逃往南方,但趙家天子要不要我們還很難說。如果他們也不要我們,那我們就只能進山林去,到草原去,過着顛沛流離的生活!到最後有多少人能活下來,我也說不準。但就算是再苦,我也不願意留在這裡,因爲我是一個頂天立地的人,我不願作奴才!”
上百人紛紛叫道:“我們也不願意作奴才!”
折彥衝道:“這兩條路的前途如何都很難說,但一旦選了就不能回頭!弟兄們,姐妹們,你們好好考慮一下吧。要走的,今天晚上就把東西收拾好!不要走的,我已經給你們想了個辦法向契丹人交代!我要說的就這麼多了。明天天一亮我們就開始準備動身的事情!要走的就跟我走,不要走的就留在草棚裡不要出來!好吧,回去睡覺吧!”
這五百人已經不是當初那個鬆散的烏合之衆,這時散會了也走得頗有秩序。人羣散了以後,張老餘、顧大嫂、周勝等十幾個人上來道:“折公子,我們無論如何是跟定你了,不用等明天再決定。”
聽見張老餘等人的話,又有二十幾個人圍了上來說:“我們也是。不用等明天了,現在就決定跟折公子走!”跟着圍上來的人越來越多。
狄喻道:“都像什麼了?折公子已經說了,明天再作決定,都給我回去好好想清楚了!”衆人正要散去,楊應麒忽然道:“張老餘等等,你帶些人把窯子裡可以帶走的傢伙收拾一下,還有準備明天給要走的人配發兵器。”
張老餘大喜,領命去了。這幾個月來楊應麒常常“代折彥衝”傳令,這時張老餘等人聽了他的吩咐,也只當是折彥衝的安排。
楊應麒又對周勝道:“你們幾個跟開遠哥去造些假墳!”
跟着,又讓歐陽適帶了幾個人去守好谷口,讓狄喻則帶些人去掃除那平臺上的積雪。事情都不多,該忙的忙到三更也都歇下了。
第二日五更,衆人列隊而出,只有七人留在棚內,一百零四個正、副隊長無一人缺列。折彥衝心中感動,給每個人都派發了口糧和兵器。一些特別強壯的人還帶着一些必備物品。這五百人,算是一支輕裝的部隊了。
陳阿猴已經加了好幾條繩索,這幾百個人先天的素質本來就好,又經過幾個月的訓練,身手都頗爲矯健。但還是費了半天,五百人才全部上去,幸好箭梯很牢靠,沒有發生什麼意外。
折彥衝、狄喻、歐陽適、楊開遠和阿魯蠻都分別領着十個小隊,狄喻的隊伍走在最前面,接着是阿魯蠻的隊伍,折彥衝的隊伍居中,歐陽適的隊伍靠後。
折彥衝正走着,忽然楊應麒跑過來小聲道:“大哥,歐陽沒燒掉箭梯繩索,他讓隊伍先走,自己帶着劉七折回去了。”
折彥衝心中一動,下令讓隊伍跟着阿魯蠻的隊伍繼續前行,自己匆匆趕了回來,正望見歐陽適要攀下谷去。他看見折彥衝,呆了一呆,爬了回來,劉七則站在他旁邊。
折彥衝道:“你幹什麼去?”
歐陽適道:“我忘了些東西,回去拿。”
折彥衝道:“真的麼?我怎麼看你們臉上一片殺氣啊。”
劉七低下了頭,歐陽適嘿了一聲,道:“沒錯,我就是要回去把那七個傢伙宰了!”
折彥衝怒道:“你這算什麼!”
“算什麼?以絕後患啊。”歐陽適道:“雖然你給他們留了條後路,但我敢說,這些傢伙一定會跑去告密的!那樣的話,我們的隊伍走不出多遠,馬上會有追兵追上來!爲了這五百人,我必須把那七個人宰了!”
折彥衝喝道:“不行!”
歐陽適道:“不行?你怎麼也變得這麼婦人之仁了?”
折彥衝道:“我不是要婦人之仁,而是要守住我們的信諾!我們既然答應過不傷害他們,便不能說話不算數!以後的路還長着呢,我們不能才走出第一步就背信棄義,那樣的話你叫人以後如何信服我們?”
這時楊應麒已經追了上來,但他只是在一旁看着,也不插話。
歐陽適瞄了楊應麒一眼,繼續對摺彥衝道:“你知不知道,這些人如果去告密,五百個人都得被你害死!”
折彥衝道:“他們拋棄同甘共苦了這麼久的夥伴,良心必定有些愧疚,再加上對我們的敬畏,一時半會應該會留在棚內不敢出來。只要我們把這箭梯燒了,就算他們真的去告密,這裡重山阻隔,契丹人要確定我們的位置也要花點時間。到時候我們早走遠了!我們走的是山路,契丹騎兵急追不上的。”
楊應麒知道折彥衝若對歐陽適“曉以大義”,歐陽適一定會嗤之以鼻,但折彥衝這麼一分析,歐陽適便點頭道:“雖然你的說法算不上是萬全之策,但也還有點道理。好吧,這次就聽你的!劉七,點火!”
所有人都上來以後,陳阿猴曾在箭梯上塞了媒團,纏了幹索作引,這燒索的事情本來就是由歐陽適的副手劉七來負責的,這時劉七用火把點燃了幹索,冰塊燒融,漸漸跌落。
折彥衝道:“再怎麼說我也還是頭兒,以後這種事情不要這麼自作主張!除非你們先把我廢了。”
歐陽適笑道:“知道了,折公子!”
看到這裡,楊應麒心中才鬆了一口氣。他知道對於折彥衝的領導,歐陽適並不是完全服氣的,今天這事,對摺彥衝領導權力的鞏固也許會有某些影響吧。
正說着,楊開遠趕了過來道:“你們幹什麼?”
折彥衝道:“沒什麼。走吧。”
五百人走着山間小路,這一帶頗爲荒涼,一路來竟沒遇到一戶人家。只遇到幾個剪草的,但他們望見這行軍般的氣勢,遠遠的便嚇跑了。
走了三天,前面忽聞蹄聲,和狄喻走在最前面的楊應麒吃了一驚,狄喻道:“別擔心,只是兩騎。”
過不多久,果然見兩騎逡巡走進,狄喻道:“那多半是宋朝的候騎(偵察騎兵)。”下令停步。折彥衝聞訊也跑上前來。
那兩騎漸漸走近,似乎對這個隊伍十分奇怪:說是軍隊,這些人的穿着也未免太破爛了;說是流民盜寇,這些人行進的隊伍卻比大宋正規軍還整齊!
那兩個騎士似乎商量了一會,其中一個後退,另一個則縱馬上前。
狄喻對楊應麒道:“上前來的是來探聽消息,退後那個是爲防發生意外。如果上前來那個被我們放到,另外一人就會逃回去報信。”
說話間,那騎士已經走進,勒馬問道:“你們是什麼人?是遼國的軍隊,還是哪裡來的盜寇!”
楊應麒細看這騎士,只見他也不過十歲年紀,脖子上一塊青色的胎記,膀厚腰圓,騎着一匹劣馬,全身上下透着精神氣。
狄喻抱拳道:“在下狄喻,背後這些,都是漢家良民。”
那騎士愣了一下道:“狄喻?幾年前放火燒了契丹糧倉的狄大俠?”
狄喻嘿了一聲道:“沒想到這件事還有人知道。”
那騎士道:“邊境上的將士,多聞你的傳說,只是傳說歸傳說,可信的卻不知道有幾成!不過大夥兒也都知道,你雖然不在行伍之中,爲上將們所不屑,但所作所爲顯然還是心存大宋。”
狄喻道:“心存大宋不好講,但我無愧爲一個漢家男兒,倒是敢說!這位小將軍,不知如何稱呼?”
那騎士道:“將軍不敢當。我只是一個小小的殿直。我姓曹,字廣弼,嘿!至今沒半點成就,卻是辱沒了這個姓了。閒話少提,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楊應麒不知道殿直是多大的官,由於他是個“小孩子”,在這種情形下也不好插口。
狄喻道:“我方纔已經說了,這是漢家的良民。我們受不了契丹人的壓迫,不願做異族的奴隸,因此決意南下,希望朝廷能夠收容。”
曹廣弼道:“若是普通平民,哪有這麼整齊的行伍!”
狄喻道:“這事卻是說來話長。”向後傳令,讓五百衆坐下靜等。跟着便把幾個月來的事情一一說了。他言簡意賅,但關鍵處卻拿捏甚準。
曹廣弼一邊說話,一邊逼視狄喻的雙眼,心道:“這人說話時的眸子不斜,他的話多半不假。”看了楊應麒一眼,心道:“若是奸細或者前來偷襲的軍隊,不會帶上婦女孩童。”
又問了幾處細節,狄喻都坦誠相告,曹廣弼一一加以推敲,心中又多信了幾分。兩人說話其間,五百多人坐在地上竟連一點動靜都沒有,曹廣弼看得暗暗佩服:“就是禁軍,也沒這樣的紀律!這些人的臉孔看來也不像契丹的軍隊——其實就是契丹的軍隊多半也沒這份紀律!這狄喻果然是個人才。”
他可不知這並不單單是狄喻一個人的功勞,折彥衝、楊應麒等人也起了相當大的作用。而更重要的是,這五百人是在死亡的威脅下成長的,個個都經歷過死亡的洗禮,因此精神面貌遠勝荒殆已久的遼宋軍士。
曹廣弼正要說話,忽然後面傳來一陣騷亂,但前面坐着的人沒得到命令依然坐着。不多時劉七跑過來道:“契……契丹人的騎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