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璘看着老僧,溫和一笑。
得知蓮花生死了,此時他的心情極好,老僧這已是得寸進尺,他卻並不惱怒。
“天竺……自然是要征服的,和尚,這是大勢,你擋也擋不住。你是和尚,某家卻不是,不可能因爲你一句話,某家就放棄南征天竺之事。”
“可是,將軍——”
“沒有什麼可是!”馬璘笑着擺了擺手,打斷了空見的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句話並非是說說而已。以往還有人番和絕域之分野,從今以後便沒有了。大唐的鐵騎將要打到這個世界的盡頭,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便是如今的大勢,誰也阻擋不了!”
空見神色黯然,慘笑一聲道:“如此一來,那佛誕之地必遭塗炭,不知有多少佛家子弟將要死於非命。”
馬璘笑道:“我不通佛法,殺了這麼多人,料也進不了極樂世界,現在要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已是晚了。不過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性,和尚,南征天竺之事,未必就會如你想的那般。南征之事勢在必行,然而於佛家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空見擰起眉頭,思索許久之後搖了搖頭:“和尚不明白。”
馬璘笑了笑,自懷裡拿出一份精緻的地圖,放在亭中石桌之上,指了指道:“能看清楚麼?”
空見看了過去,那一幅地圖極爲精緻,山川河嶽無一不包,上面密密麻麻布滿了蠅頭小字。看了許久之後,空見點了點頭:“和尚亦是練家子,眼力比常人敏銳些,這般精細的地圖,和尚亦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看來將軍的確是早有南征之意,已經是做了很長時間的準備了。”
“能看見就好。”馬璘呵呵一笑,指了指地圖上的長安城,然後向西經河西走廊向磧西畫了一條線。延伸到蔥嶺以西又折向西南,最後落在了標註着天竺的位置。
看了看花白頭髮的老僧,馬璘笑道:“和尚,某家不信佛祖。對於佛家卻不是一無所知。這一條道路,便是當年玄奘大師西行求法之路線。身爲佛家弟子,《大唐西域記》想來你是讀過的。”
空見辨識着路線上的各個小國,數息之後才點了點頭:“玄奘大師西行求法,歷經艱難險阻而不改初心。乃是和尚極爲崇敬之高僧。按《大唐西域記》記載,便該是這條路線。”
馬璘又從長安往邏些畫了條線,然後延伸至北天竺,笑道:“當初玄奘大師西行求法,遠涉流沙歷經數年,其中的艱難困苦都寫在了《大唐西域記》一書之中了。其實從長安到佛誕之地,這是一條最近的路線,當時玄奘大師不能取此道,便是因爲此道之上有羌人阻攔,由是隻能度過流沙遠涉西域。彼時隴右有吐谷渾阻斷道路。羌塘之上吐蕃已然成事,這一條大路不通,是以求法便不能走此近道。”
“然今時不同往日,如今吐谷渾滅國久矣,羌塘亦是我大唐囊中之物,白蘭、蘇毗、党項諸羌人部落好勇鬥狠,卻都已被我大唐滅族,徹底煙消雲散,羌塘上羌人已成強弩之末,無法和我大唐對抗。”
指了指北天竺的位置。馬璘笑道:“只要滅掉北天竺,自長安至佛誕之地便一路暢通!中原佛法興盛,根源卻在天竺,中原之高僧大德皆有去佛國求取佛法的宏願。卻少有人能夠成行。大唐若攻取北天竺,將佛誕之地拿在手中,打通這條道路之後,願意西行求佛法者皆可經此道前往,對於中土佛家而言,豈不是一件功德!”
空見默然許久。搖了搖頭道:“將軍所言,不過是強詞奪理!佛門子弟自是願去佛誕之地求取佛法,卻豈願佛誕之地遭受兵禍,豈忍天竺佛國血流成河!”
“呵呵!”馬璘冷笑一聲,看着空見道,“和尚,你口口聲聲說天竺佛國,某家問你,你可曾去過天竺?你可知天竺如今是何種狀況?”
空見搖頭道:“和尚雖久有去天竺求法之意,奈何至今沒有成行。關於佛誕之地,倒是聽蓮花生大師說過多次,不勝心嚮往之。”
“也就是說,你是不知道今日天竺之真實狀況了?”馬璘冷笑道。
空見低眉道:“蓮花生大師,非是打誑語之人。佛誕之地的樣子,應是大師說的樣子了。至於天竺別的地方,卻未曾問過大師,不過那天竺既是佛國,想來應是伽藍遍地了。”
“伽藍遍地!和尚,那天竺以往的確是伽藍遍地,至於現在麼,呵呵!”馬璘冷笑道,“今日天竺之狀況,絕非是你所能想象的。某家倒是剛好知道一些,不妨與你分說一番!”
空見點了點頭。
馬璘道:“某家不信佛法,卻也知道佛祖確實存在。佛家傳入中原,乃是晉時,並非是由天竺直接傳入中原,而是先傳入西域,後又經由西域傳入中原。”
“佛家出自天竺,彼時何等興盛,傳入中原之後逐漸傳播,真正興盛起來,卻是鳩摩羅什入中原譯經之後的事情了。”
“彼時西域皆是佛家信徒,中原佛門無法和西域相比。自鳩摩羅什譯經之後,中土佛門大大興盛,佛門在西域卻日漸式微,諸般胡教日漸侵逼,竟至到了今日之光景!”
“中土佛門源出西域,而如今你卻自中原遠涉流沙,發下願心要在西域弘揚佛法!想想鳩摩羅什之世,再看看今日之西域,空見,你不覺得有些奇怪麼?”
空見默然,點了點頭。
馬璘說的乃是事實,中土佛教乃是自西域傳入,如今他卻得去西域弘揚佛法,且是多年一無所成。龍興寺爲龜茲大寺,然奉養龍興寺者只有龜茲漢民,其餘諸胡各有信仰,卻少有信奉佛祖者。他當初在長安城裡立下的宏圖大志,已經隨着時間消磨在西域的風沙之中了。
他畢竟是個聰明之人,這個時候也是隱隱明白了馬璘的意思。
馬璘看着空見,冷聲道:“西域靠近天竺,佛法卻衰弱至此!和尚亦是明白人,應該明白是何等原因了吧。”
空見擡起頭來。看着馬璘低聲道:“難道……難道佛法在天竺,已然衰弱了?”
馬璘點頭道:“沒有難道,正是如此!和尚,某家明白告訴你。那天竺早已不是佛國了!”
空見盯着馬璘,沒有說話。
馬璘冷笑道:“看在你爲大唐立了大功的份上,某家今日才破例和你說這許多。西域佛法緣何衰弱?便是因天竺佛法衰弱之故!西域距離天竺不遠,若天竺依然是佛國,西域佛法何至於衰弱至此。竟至於需要和尚你遠涉流沙,去磧西弘揚佛法?”
空見坐在那裡,胸口劇烈的起伏。這個時候,他的情緒亦是極爲激動。
“將軍,你不過是猜測之言,根本沒有證據。”
“呵呵!某家姑妄說之,信不信由你。”馬璘冷笑道,“佛祖出自北天竺一小國,佛法得以大興,實則是受到了天竺一個大國的支持。若非如此。亦不會很快就在天竺興盛起來,傳到西域乃至中原。然而天下沒有不敗的王朝,中原如此,天竺亦是如此。”
“那王朝興盛之時,天竺自然是佛國,的確是遍地伽藍。然而那個最爲支持佛家的天竺王朝,最終卻還是敗了!”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老僧盯着馬璘,顫聲道。
馬璘想了一下,道:“應該是前隋……哦,不對。那個王朝的覆滅,乃是北周初年之事,距今已有二百餘年了!如今在天竺各地,伽藍多已成了廢墟。便是昔年玄奘法師去過的那爛陀寺,如今亦是遍地瓦礫!昔日天竺人自稱白衣之邦,把中原稱爲黑衣之邦,以佛國自許,如今卻早已不是昔日景象了!你說不願佛國子民血流成河,呵呵。這二百餘年這樣的事情,可是在天竺日日發生!”
空見擰起了眉頭,遲疑道:“當真……是如此麼?將軍,不過是改朝換代而已,如何就到了這般地步?”
馬璘道:“天竺之地除了佛家之外,還有另外一個教派,原本那王朝未曾滅亡之時,佛家佔據正統地位,二百餘年前王朝覆滅,另一個教派趁勢而起,日漸取代了佛家的位置。二百餘年間,天竺佛門的影響範圍越來越小,如今已經僅僅侷限於北天竺一帶,其餘各地都被另一教派盤踞。便是北天竺之地,佛門將來未必也能保得住,到時候連佛誕之地也淪入敵人之手,不知道又是何等光景!”
“將軍,你說的那個教派,叫做什麼?”空見眼中陡然現出一絲殺意,顯然這個時候,他已經是相信馬璘的話了。
“那個教派……姑且可以叫印度教吧。那也是一個極有影響力的古老教派,就是在這二百餘年間,纔在天竺日漸取代佛家的位置,囂張不可一世。”
“所以,和尚,這次大唐南征天竺,完全可以看作是佛家對於那印度教的一次反擊!我大唐不禁佛法,若是取了天竺之地,佛家在天竺的命運將會徹底改變!——和尚,某家說了這麼多?你聽明白了麼?”
空見擰起眉頭,陷入了沉思之中。
馬璘淡淡一笑,其實佛教和印度教消長的歷史,並非是這麼簡單的,不過他說的,基本上也算是實情。
笈多王朝大力支持佛教,佛教才變得極爲興盛,那時當真可以說是伽藍遍地,而540年左右笈多王朝滅亡,沒有了笈多王朝的支持,佛教在印度便日漸衰微,印度教的勢力範圍卻越來越大。教派之間的爭鬥總是血腥的,佛教和印度教在天竺之地的爭鬥自然亦是如此。
苦口婆心說這麼多,無非是想說服空見,讓他加入這次南征而已。畢竟蓮花生說服改宗佛祖的那些羌人部落,如今可以說掌握在空見的手裡。這個和尚對於大唐而言,還是有着利用價值的。
不單單是如此,若是這樣的說法傳到長安,說不定能引起佛門子弟的同仇敵愾,這樣南征天竺之事,便有可能得到佛門的支持了。佛門在中原底蘊極深,真實實力絕對要超過波斯寺,若能得到佛門的支持,把這次的南征變成佛門的衛教之戰,那麼南征天竺之事就將簡單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