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小丫頭掀開簾子進來時,我已然早起臨窗梳髮。
小丫頭嚇得不輕,嚷嚷的放了手中金盆,跑過來問我:“格格,格格,怎是這般早起?是胎兒鬧騰您了?”
將長髮隨意挽起,我笑了笑:“這孩子向來安靜乖巧得很——”四個月的胎兒性子像極了他的父親,總是不願也不肯給我帶來絲毫的不悅不適。示意小丫頭將溼毛巾遞來,梳洗罷,晨曦初起,依雲裔的習慣,這會兒當是在大漠練劍纔是。
我對小丫頭道:“走,去瞧瞧你們少主舞劍的颯爽英姿。”
小丫頭自是喜不自勝,忙忙去了披風爲我披上,堪堪走出小舍,便是瞧見園子內,籬笆邊,竹徑旁,站了一位妙齡紅衣女子,遙遙的,朝這邊看來。
初冬晨光下,紅衣女子也不過是與我那皇帝侄兒相差無幾的年紀,正是大好芳華,濃眉大眼,腰佩彎刀,甚是豪爽利落的俏麗模樣。
只是擡眉看來的眸光流轉間,生生的含了絲毫不掩飾的挑釁與敵對之意。
瞧這架勢,倒真是像極了大長老。
我心裡已然猜到這紅衣女子是誰。
定是小丫頭口中那與她的少主有婚約的大長老的寶貝孫女晏紫格格了。
小丫頭生生的倒吸了一口冷氣,對我低聲道:“格格,還是回吧。”
我安撫的拍了拍小丫頭有些僵硬的手背,擡眸含笑,道:“想必是晏紫格格吧,露霜寒重,快請入屋來坐吧。”
我說着,微微側了側身子,自認禮貌周全得很。
眼前紅影閃過,只是瞬間,紅影在眼前幾步之處立住時,冰冷的彎刀刀刃亦是抵在了我的脖頸處。
小丫頭自是嚇得不輕,“呀”了一聲,便是雙膝一軟,跪地央求:“晏紫格格,有什麼話可好好的說,千萬別動刀子啊,格格她不懂武,身子虛弱,且又有孕在身,少主吩咐過的,定要好生伺候格格,容不得有半點疏忽怠慢……”
晏紫格格冷眼睨了小丫頭一眼,呵斥:“你閉嘴!”
小丫頭便是泫然欲泣,左右爲難,不知如何是好。
我垂眸安慰小丫頭:“晏紫格格不過是與我打個招呼罷了,別大驚小怪的。地上怪寒的,快快起來吧。”
小丫頭這才哭喪着一張臉顫顫起身,緊張的看向抵在我脖子處的彎刀。
“爺爺說你是狐媚子,還真是個狐媚子。”大漠火辣辣的妙齡俏麗少女,說起話來,亦是直來直去得很。
那柄彎刀又朝我的脖頸處緊了緊,只要我稍稍移動脖子,難保不是立時見血。
我不驚不懼,只笑了笑。
“你不怕?”
我眉目笑意不減分毫,反問她:“我爲何要怕?”我的命,不是她,亦不是她爺爺,甚而不是這雲樓族所能要得起的。
她眸光掃過我的腹部,問:“你懷有身孕?”
我笑:“是的。”
她嗤笑,漫溢的譏諷:“乾昭的女子都是這般開化,不拘小節的嗎?”
“不,我是例外。”我笑望她,“晏紫格格沒聽說乾昭朝黎民百姓口耳相傳的種種關於當朝帝姑的逸事麼?放蕩形骸,心如蛇蠍,有傷風化,故而爲乾昭百官所不齒。”
她湊近我,美眸深含冷諷:“我見過無恥的漢家女,卻是不曾見過,比你還無恥的漢家女。”
她說完,又笑:“夜婉寧,是不是你乾昭朝的男人都比較喜歡無恥又放蕩的女人?”
我看向晏紫格格俏麗又肆意的笑顏,中肯亦誠懇的對她道:“晏紫格格,容我提醒你一句,你們的少主,你雲樓族最尊貴的男子,好似對如我這般無恥又放蕩的漢家女子,亦是深懷好感。”
“你……大膽……”晏紫格格俏臉憋得通紅,手中彎刀不曾動,卻是左手腕倏然多了一條軟鞭,舉起軟鞭,便是要朝我揮來。
“不,晏紫格格,千萬不能啊——”小丫頭又是嚇得不輕。
我眼望晏紫格格高舉過頭頂的軟鞭,雲淡風輕的笑:“晏紫格格,言語中傷旁人之前,總也得換個位子來想想纔是,你看,我不過是一句話,你便是氣得不輕,那我,豈不是要在晏紫格格的冷嘲熱諷前,氣得吐血纔是?”
晏紫格格狠狠看我,銀牙緊咬,半晌,問我:“你是篤定,我不敢拿你怎麼樣?”不待我啓脣,便是聽她冷嗤一聲,軟鞭揮來時,我聽她冷笑,“橫豎不過是漢家宮廷的蕩婦罷了,我晏紫偏是不信,打了你,裔格格能拿我怎地。”
軟鞭在我臉頰半寸處,被一隻手給握住。
緊接着,我的身子便是被一隻手臂給摟在懷裡,盈然於鼻的溫暖氣息,一如舊時。
莫尋莫尋,莫得去尋,永在身側,此生不負,一如少時。
原來,我的姨母,先太皇太后託神僧給我的錦囊,已然說明一切。
是的,莫得去尋,他永是,在我身邊,在我看不見的角落,守我,護我。
我倏然便是鼻酸眼澀,什麼都不管了,只緊緊的伸手環抱住他的長腰,臉頰深埋入他懷裡,嘴脣貼着他心房的位子,低低的,說:“我想你,孩子也想你。”
我聽見晏紫格格的怒問:“你是誰?本格格怎是從不曾見過你?”
“我是誰不重要。你若敢傷了她分毫,休怪我出手無情。”冰冷無波趨於無情的低緩嗓音,於我,卻如天籟之音。
“是……是你!?那晚,荒漠盡處,蒙面黑衣人,便是你……”晏紫格格囂張不復,嗓音中忽而驚異忽而喜悅忽而惆悵,“……我……還有爺爺……一直在找你……想要謝你……可……可是,你與這淫蕩漢家女,怎是……”
在感受到他的怒氣之時,我忙將臉從他懷裡擡出,按住他的手,低低的,軟軟的:“你來就好,別的都沒關係了,真的沒關係了。”
他緩緩低頭,我又看見了那雙眸子,那漫溢的柔情與疼寵。
淚水,就這般,在這一刻,肆無忌憚溢滿眼角,順着臉頰劃落。
我曾想過,再次見到他,我該說什麼?我又該從何說起?
是說,莫尋,告訴我,你究竟是誰?
還是說,師兄,爲何,你不肯認你的詩兒?
抑或是說,莫尋也罷,師兄也罷,只要你還在我身邊,只要我們還在一起,那便是好的。
又或者,只是對他說,師兄,我想你,夢裡夢外的想了十四年。
可現在,我才知。我瞧見他,根本是千頭萬緒,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只是情不自禁的,便是要流淚,也惟有流淚。
也惟有在他面前,我才能不再是那一朝帝姑,不管再苦再難,亦是死死的撐着,笑着撐下去,不肯讓旁人瞧見絲毫軟弱。也惟有在他面前,我才只是我,可以肆意流淚,可以不管不顧的,只是流淚。
淚水劃落時,他便是慌了神,手忙腳亂的爲我揩拭淚水,只道:“別哭,別哭,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該將你獨自留下,是我不該讓你一個人面對那些苦難,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打我,踢我都好,就是別哭了。乖,別哭了……”
是的,我該知道的,從小到大,都是如此,只要我一流淚,他便是六神無主,縱使我要天上的星星,他也會想辦法爲我摘來,只盼得我別再流淚。
少時,他曾說過,詩兒的笑,是他一生的守候。
這麼多年過去了,世事幾輪變遷,他給我的承諾,一如舊時。
他不斷的哄着,我的淚便是流得愈加的兇。
我乾脆扯了他的袖子,邊是哽咽,邊向他求得保證:“再也不離開寸步?”
他的指腹貼着我的臉頰,輕柔的擦拭淚痕,垂眸看我,一字一句,無限柔憐:“是的,寸步不離。”
我淚眼巴巴的看他:“生同衾,死同穴。”
他眸中閃過一抹笑,單臂收緊,將我摟在他懷裡,輕聲道:“傻瓜,忘了麼?我說過的,這一世,你會長長久久的,安寧康泰。我保證。”
我揪住他的袖子,搖頭:“我不要你保證這個。我要你說,生同衾,死同穴。”
他溫溫的看我,許久,只低低的笑,說:“怎跟個孩子似的。”
怒氣忽然直衝頭腦,我狠狠去推他:“既是不應我,你又來找我作甚?你不肯應我,是想什麼?是想退路,還是,想着,沒有我,這世上還會有不少女子,奼紫嫣紅,任你採摘……”是的,眼前不少就有一個麼?晏紫格格。對了,還有那被他救的江南女子。這些都是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的,也許會更多更多。
如何推得動他?他只穩穩的立在原地,輕柔的力道握住我的手,只無奈輕笑:“說你跟個孩子似的,還真就成孩子了,怎麼淨是想些有的沒的?”
我推不得他,其實,也是捨不得推開他。
張口,狠狠的咬在他手背上,咬得深了,沁出血漬來,我才肯鬆口。
他倏然擡起我的下巴,迫我望進他眸子深處,輕輕的道:“答應我,縱是我死,你亦要好好的,活着,不得糟踐了自己。”
我忽然便是有些驚懼,是沒有來由的驚懼,緊緊的反握住他的手:“帶我走,離開這裡,離開一切,只要我與你,還有——”我將他的手,放在我腹部,看向他,笑:“我們的孩子。”是的,我真的什麼都不要了,我只要他好好的,與我長長久久的,守着我們的孩子,慢慢的老去。
他許久不曾言語,只是靜靜的摟着我,深眸纏綿柔憐疼惜,但是,在他垂睫的剎那,掩去的,是那被他刻意深藏的無力與悲哀。
許久,他只輕輕的笑,說:“傻瓜——”
“少主,大長老——”
“裔哥哥,爺爺——”
隨着兩聲喚,他稍稍將我鬆開,不看那走來的雲樓族少主以及大長老,只垂眸對我道:“你先進屋去,好不好?”
我搖頭,我好不容易逼得他現身,如何肯讓他再離了我的視線?、
他無奈,俯低面具容顏,溫潤的脣角蜻蜓點水一般的,劃過我的額心,又點過我的脣角:“乖,先進屋去,不然,我可是要點你睡穴了。”
他說得認真,我不得不先自軟下來,反身回屋時,不忘提醒他:“一炷香後,你若是不來,我不能保證自己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
其實,我真的是怕了他一聲不響的離開,然後,便是不知下一次的再見面,會是何日。經歷過太多聚散離合,我怕分別,我怕離散,尤其是懷了孩子後,生命的存在於我而言,變得那麼單純,只是想要一份安寧的世道,想要一份平和的感情,想要一生的相守不離。
夜氏的仇,承燁終是會替我報得,亦是不枉我十四年來深宮歲月。
江南的天地,有龍兒任江南知府,我的族人,亦是可以重見天日,活在陽光之下,重建家園。
而我,走出了乾昭深宮,時日久了,承燁會死心,會不再尋我。其時,天下安定,天下人只當,帝姑真是死了。
一切,已然成定數。
我也該是時候放手,放掉滿腹的仇怨與使命,只追隨我想要的幸福與自由。
世上,少了帝姑,只多了一個平凡的婦人。
與喜歡的人,牽手天涯,閒看風月,教養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