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扶梯進口處,晃過一抹淺碧,待我欲再眨眼定睛細看時,暗風寬厚的身板悄無聲息的擋去了我所有的視線。
我不悅的輕哼一聲,示意暗風快快閃開。
不知暗風是沒眼睛見識,還是有意爲知?總之,如廊下玉駐子的身板挺得更是直了,我瞪着一雙圓鼓鼓的眼睛,縱然眼珠子瞪出來,也不能將暗風的後背給瞪出個洞來,好瞧清那驚鴻一瞥的淺碧,是否,正是心心念唸的那個人。
“讓軒轅兄久候,是慕容失禮了。”無須定睛去看了,這般清潤如三月春陽的嗓音,除了慕容凝,還會是誰?
“無妨無妨,在下亦是來了不到半杯茶的功夫。”爽朗的笑聲,就在身後兩三重屏風處。
軒轅兄!?是那素有“南軒轅,北慕容”稱號的軒轅問天!?
我伸手,去扯暗風的袖袍,低聲警告道:“速速讓開!”
暗風瞧了瞧我,搖頭,低沉着嗓音,道:“夫人,大局爲重!”
聞言,我噗哧的輕笑出聲來:“大局!?何謂大局!?”
“莫大哥他……”暗風欲言又止,神色頗多不滿,想來,多是爲莫尋抱不平了。想想莫尋身陷牢獄,自然多多少少是與我這個帝姑脫不了干係的,現如今,莫尋尚在大牢,生死未卜,我這個帝姑倒好,還有這個閒情雅興的追着別人的相公跑。這如何不讓暗風心生怨懟?
我抿脣,眸中劃過笑痕,示意暗風附耳過來,如此這般,在暗風耳邊交待一番。暗風的臉色,終是從不滿到微訝,再由微訝到微喜,最後,瞧着我,滿滿的是敬畏之色。然後,身形晃過,瞬間不見了蹤跡。
我復又端坐原處,悠閒品茗。因着慕容凝的到來,茶客間短暫的靜默後,竊竊私語聲復又響起,只是,談論的,不再是官家之事,多是江湖八卦。而我,縱然豎直了耳朵,亦是再難捕捉到那清潤如春風春水的嗓音。
兩三杯香茶入喉,目光穿過微敞軒窗,層層濃蔭,光影斑駁,這初夏明媚的韶光,又能如這般肆無忌憚的,流淌過幾時?
驀然的,傳來嘈雜聲,夾雜了喊冤聲。
我側眸看去,原是在各自的雅座上,竊竊私語的衆人,或是涌向了喧囂聲與哭訴聲的源泉,或是在原位上引頸觀望,有人在嘖嘖嘆道:“這人喊冤告狀的,倒是找對人了——”
我站起身子時,暗風適時的出現在我身後,我朝他揚眸笑了笑。探眸看去,這才發現,眼前一片黑壓壓的人頭,將那聲嘶力竭的喊冤聲來源處圍得是水泄不通。
我朝黑壓壓的人羣處走去,暗風在我前頭爲我撥開道來。
我在隔着兩三排圍觀的平頭百姓後面停下腳步,只見慕容凝背對我而坐,修拔如竹的後背真正的如一副淡雅江南山水畫,每每瞧着,都會讓我神思恍然,心神動盪。他對面,坐着一位墨衣男子,我不遠不近的瞧了一眼,墨衣男子五官算得上英挺,濃眉大眼的,可以冠爲豪放之輩,便是那江南盛名一時的軒轅問天了。
慕容凝的腳邊,正跪着一位衣衫襤褸的中年男子,一邊磕頭一邊哭訴着:“……丞相大人,草民千里迢迢趕來告京狀……丞相大人,一定要爲草民一家老小做主啊……江南知府欺男霸女,強搶民女,搶佔土地,天理難容啊!……”
慕容凝聽了聽,正要伸手去接那中年男子遞來的壯紙,我心裡猛覺不對,不作多想的撲上前去,去抓慕容凝手臂的同時,急聲道:“斂思,危險!”
只是電光火舌之間,一抹寒光從我眼前閃過,我只來得及將整個身子擋在慕容凝身前,涼意隨之穿透肌膚,右肩胛一陣刺痛。
周圍頓時大亂,我只顧着去看慕容凝,迭聲問:“斂思,斂思,傷着哪裡沒有?”
我的身子依然緊緊的貼着他的身子,手臂環着他的腰身,四周的喧鬧嘈雜已然與我無關,我的斂思此時在我懷裡,而我,亦是在斂思懷裡,鼻息交纏。是這三年來,從未有過的親近。
慕容凝將我稍微推開,我一眼看清他右手臂上冒出的血色來,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驚呼:“斂思,你受傷了!”
慕容凝水潤的眸子滯了滯,方道:“公主千歲,臣沒事!”
“那這血是何處而來?”不由分說,我拉起他的袖袍,冰清玉潔的右臂上,包纏了白紗,殷紅的血漬便是從白紗中沁出來。我這才明白,是我過於用力的擁抱,觸到了慕容凝昨晚被莫尋刺傷的右臂。
我愣了愣,半響,才輕微的嘆息一聲,道:“對不起!”對不起,我的用力觸疼了你的舊傷!還有,對不起,縱然這不是我本意,你還是因着我的緣故,受了莫尋一劍!
縱然是對不起,我還是不捨鬆手,讓眼前的人離開。
慕容凝手臂動了動,我不知是不是我的幻聽,只覺慕容凝喉口亦是劃過一層輕嘆聲,道:“公主千歲,您受傷了!”
這被慕容凝一提及,我這才驚覺右肩胛的尖銳疼痛,微微鬆手向後退了退。
暗風趕過來扶我,道:“公主千歲,您怎麼樣?還好麼?”
廢話!一把鋥亮鋒銳的匕首插在你的右肩胛看看,是不是還好?我額上淌了虛汗,眼睛瞟過早已被軒轅問天拿下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狠瞪我一眼,竟然還有心思來問我:“您究竟是哪位公主?”
暗風叱道:“真是瞎了你的狗眼,堂堂乾昭朝,難道還有第二個大長公主麼?”
那中年男子淒厲的眼神愣了愣,旋即,仰天大笑,笑聲好不悲愴,連說三聲:“好!很好!甚好甚好!”緊接着,脖子一擰,“今日落在大長公主手裡,我無話可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刺殺丞相!刺傷大長公主!想死,沒那麼容易!”暗風冷笑一聲,“來人!將此人押回刑部,待大長公主擇日親自審理!”
兩抹身影,悄然而至,押了那中年男子就要離開。
我忙道:“暗風,慕容相在此,幾時容得你來自做主張了?如何審理此人,還得慕容相處理。”
說完,我強忍了痛,謙虛的看向慕容凝,慕容凝亦是望着我,道:“公主千歲有傷在身,還是速速回宮療傷纔好。今日之事,是臣一時失察,連累了公主千歲……”
我忙打住他的話頭:“慕容相,你若是真心感激本宮,想要謝本宮,那麼,就別在這當口說這些客氣的話,可好?”
我從未奢想過,有朝一日,慕容凝會由着我貼過去而不推開我,今日卻是意外的實現了,縱然扎個四五刀亦是值得了。
我就這般額角虛汗、臉色蒼白、美眸懇切的望着慕容凝。
慕容凝亦是回望我,一時之間,兩兩無語。
我笑了笑,道:“如此,本宮不擾了慕容相與友人聊聚的雅興了,此人該做何處理,慕容相看着辦理吧。”
說完,我朝那默立一側,始終不語的軒轅問天微微笑了笑致意,在暗風的扶持下,穿過早已自動讓開一條道,目送我下樓的衆人。
依稀的,還是聽到衆人的唏噓聲,或是耳語聲。
“這就是大長公主麼?誰說大長公主輕生了?不是活生生的,站在這裡麼?”
“是啊,不愧是皇家大長公主,瞧這氣質,真是絕代風華,還有這美貌,比起那京城第一美女的上官家大小姐,不知美了多少呢。”
“誰說大長公主驕奢放蕩了?真是傳言非實,多有虛妄。堂堂的皇家大長公主,敢以身擋匕首,單就這一點,就不是誰都做得來的。”
“是啊是啊,你瞧大長公主,即便救了丞相,還是溫文有禮,大氣端莊……”
“……”
走下樓梯時,我脣角輕輕挑起。有紅衣斐然的女子從我身前走過,匆匆的步履,緊趕慢趕的,朝二樓走去。
在走來幾層木梯時,紅衣女子停下步子,身側的丫鬟疑惑道:“小姐!?”
我回首,仰眸,迎着那紅衣女子遞來的目光,送去深深的一笑,笑罷,回頭,對暗風道:“回頭,拿了本宮的帖子,去刑部大堂一趟,就說,本宮的貼身護衛昨晚失蹤了,本宮甚是牽念,請刑部速速受理。”
正說着,一羣太醫匆匆的趕了來,婉娘何時見過此等儀仗,站在大堂,嘴巴微張,半響說不出話來。
還是暗風推了推婉娘,婉娘這纔回神,忙將我帶到酒樓後院一間僻靜廂房,推開房門時,道:“這是鳳公子……哦,不,是聖上平素來此時,包下的上房,聖上喜歡在此小坐,聽聽碧瑤的……”
廂房的門被暗風關起,擋去了婉孃的絮絮叨叨聲,我聽到暗風在門外的聲音,冷聲道:“婉娘,你話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