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晚時分,陰冷昏黃的天際有零落雪花無聲飄落。
我懷抱長子,立於廊檐下,看那雪花蹁躚,未得入地,便是化爲虛無。
我擡眸,看向遙遠的北方,懷裡的孩子是出奇的安靜。
師兄,轉眼,便是一年,而你,終是無緣得見屬於我們的孩子出世。
師兄,如果,如果,你還在,於你的詩兒而言,那將是多麼的圓滿。
師兄,你可知,你的詩兒是多麼的想你,念你。那般噬咬骨髓的想念,詩兒無法告訴任何人,非得不能,且,只能在族人面前堅強至淡漠,藏起內心深處所有的哀傷與無助。
這樣的時日,原是你的忌日,可是,請原諒詩兒,將你獨留那深深宮禁之地。
背後,有腳步聲傳來,漸至漸近。
我不曾回來,只當是怕我吹風救了身體不適,來催我儘快回內室的宋老,淡聲道:“宋老,本宮的身子不礙,你且退下吧。”
那腳步聲停了停,繼而又是朝這邊來。
我內心裡微微的不悅,也只淡淡的道:“本宮不想旁人擾了此時清淨,宋老,退下吧。”
肩頭微沉,我垂眸看了一眼,便是愣住,盈然於視線的,是襟口金絲繡龍貂皮大氅。
我身子僵了僵,內心裡,蔓生的是苦楚。
若是尋常,只要是他來,縱然無須回頭,亦是能於千千萬萬人間聞到於他的那獨特的氣息。
只是,今非昔比,我這樣的身世,宋老再怎麼精心調節,亦是無法根除雲裔種在我體內的蠱毒。因着蠱毒,身子經不得奔波;亦是因着蠱毒,總也是承受着突如其來的偶爾的使命以及早已失去的嗅覺。也許,在某一瞬間,還會承受突如其來的失聰。
失去嗅覺的我,又如何能夠感知到他的到來。
不能了,終是再也不能。
屬於他的氣息,也只能成爲記憶裡的氣息。
多想回頭看他一眼,多想問他一句,他好不好?可是,不能,不能回頭,不能看,不能問。
寧了寧心神,啓脣正要淡漠以對。
身子倏然被他從背後給緊緊環住,他的臉頰埋在我肩窩深處,沉默半響,緩聲淡道:“帝姑好歹也是朕的姑姑,於朕有十年教養之恩,朕南巡江南之地,順道來看帝姑亦是常理之事,料來帝姑應不會拒絕才是。”
語氣平緩無波,一瞬間,他還是那金鑾殿上高高在上的帝王,言談舉止間,冷漠淡凝,高深莫測。
但是……
我垂眸看着他繞着我腰身的手臂,十指交纏。
而他平緩無波的語氣裡,有着那麼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因着這一絲的顫音。
淡漠冷凝是強裝,緊張忐忑纔是真的吧。
只是因爲,怕我再次出聲趕他走,所以,不如先自擺出帝王的架勢來,滿口冠冕堂皇無懈可擊之言辭。
但是,燁兒啊,你要知道,世人眼中的帝姑已死,既是出了那深深宮苑,我便不再是帝姑,我只是江南夜氏的女兒夜婉寧。真要是反駁他那冠冕堂皇的帝王言辭來,我有太多的理由,但是,我只聽他說,聽他不疾不徐的,淡淡的繼續說。
“這是江南今冬第一場雪吧,京城卻已是下了好幾場。”
“朕來此,其實是想與帝姑說件事,好歹帝姑是朕在這世上唯一的長輩了,冊封太子之事,總也得告知帝姑一聲。”
所謂早立儲君天下安,太子人選亦是先皇后之嫡子,若後位無所出,則立皇長子未儲君人選。承燁系皇后所出,不管他的父皇對他這個皇嫡子是多麼的不喜,自出生起還是在先太皇太后且朝堂大臣的堅持下理所當然的被冊封爲太子。及至承燁登基稱帝,後位始終虛懸,而後宮中只出一個皇子澳兒,如今朝堂穩固、天下初安,也該是早早冊立太子早立儲君之時。
對此,我並不奇怪。
又聽承燁淡淡的笑,淡淡的道:“月前慕容貴妃爲朕誕下皇兒,百官上書,慕容貴妃出身名門,其兄有事朝中肱骨重臣,理當冊封其子未皇太子,朕亦覺如是,便是準了百官所奏。”
慕容貴妃誕下皇子!?
年底誕下皇子,想來是年頭懷的身孕。而那個時候,我在哪裡?我正是在伏波宮中,而帝王出了朝堂處理政事外,所有時間好似都在伏波宮留連裡,當時,又是聽聞慕容貴妃被帝王恩准會相府省親,不再得帝王恩寵,其時據宮人講,得寵的是鳳鉞朝的小公主。
原來,終究是聽聞。
聽聞終究是與現實頗多出入。
慕容貴妃那般端莊識得大體的女主,且又是心心念唸的在帝王身上,所出的孩子應是不差到哪裡去的。而葉兒,呀早該如此,後宮之中,得一溫雅紅顏,孕一討喜孩兒,此後的帝王歲月,亦是算不得孤單寂寥。
我微舒眉眼,輕輕的笑,道:“恭喜聖上。”
我擡眼看向不知何時如鵝毛紛飛的雪,想了想,道:“慕容貴妃是個好女子,現如今又爲聖上誕下太子,聖上應多加珍惜體細。”頓了頓,“賢貴妃這樣的女子,終究是無大錯,何況,亦是爲聖上誕下皇太子,對賢妃,聖上亦是無須多加苛責。”
“好,帝姑所言朕都記下了。”他簡簡單單的應我,只是臉頰始終埋在我肩窩深處,不曾挪動分毫。
聽他乾脆利落的應聲,不知爲何,我脫口便是問他:“若要籬落說,冊立太子之時,應冊封慕容貴妃爲後,聖上也會應麼?”
問完,心中幾多懊惱。
夜婉寧,你爲何要問這一問?你是想着,他應你,還是不應你?
亂了,早已亂了。
耳畔,低低的,傳來他的聲音,那麼的輕,那麼的緩,那麼的淡,他說:“好。”是那麼的不假思索,是那麼的心甘情願。是啊,他是帝王,他不願的是,誰又能逼得他去應。總也得,他心甘情願了纔是。而冊立天子,冊封皇后,他是那般的心肝、情亦願。
從此,後宮之中,有他的皇后、他的太子,其樂融融,尋常天倫亦是得以環繞於他,他的皇后愛他至深,他亦是開始迴應還是眷寵。
是該爲他高興地,又有什麼理由不去未他高興?
當初毅然決然,說着此生不再相見的,是我這個做姑姑的;一而再再而三,從他身邊不聲不響遠離的,亦是我這個做姑姑的。
如今,他真是看淡了去,縱然有着十年教養之恩,終究只是姑姑,只是姑姑而已,他這一輩子,陪他到老的,不會是我這個姑姑,而是他的皇后,他的太子。
他看淡了去,一切謠言自是不攻自破,他的江山自是穩固,而我,自是逍遙徜徉於江南青山羣巒處,宮廷就是自是再也與我無關。
這一切的一切,自是如我所願。
但是啊但是,緣何,心頭有沉沉的惆悵與失落?
垂眸看向他纏在我腰際叫握的五指,內心裡幾多自我嘲弄。
不捨,終是,不捨。
因不捨,而惆悵,而失落。
可是,再惆悵,再失落,再不捨,也只是我夜婉寧一人的事,只是我一人的事而已,從此,再也與他無關。
不知何時,他鬆開環住我腰身的手臂,他是要走了麼?
那麼,要不要回頭,看他一眼?
此一別,再相見已然無期。
猶豫時,只聽得他的聲音,在身後輕描淡敘寫的傳來:“朕該走了,以後,朕不會再來。”頓了頓,道,“帝姑保重吧。”
也罷,就這樣吧。
我不曾回頭,只是點頭,亦是尋常語氣,淡淡的笑道:“聖上亦請多加珍重。”
從此,山長水遠,相見無期。
不知何時,鵝毛的雪花飄落眉梢,滴落在懷裡孩兒的臉頰上,是涼涼的溼。
緊緊的摟住懷裡的孩子,講臉頰埋下,蹭了蹭孩子粉嫩微涼的臉頰,輕聲慢語:“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