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應該是在堵着一口悶氣的吧。從當日的京畿重鎮,假扮了白家姑爺之後,他還是那個他,神色淡然,波瀾不驚,卻是,很少的看我,很少的與我說話。
我不問,他不說。
只是在不停地趕路,不停地走。
是暖暖的午後,再一次從睡夢中驚醒,一身的冷汗,左右四顧,人依然是再馬車裡,坐直身子,看着藏青色車簾上倒映的背影,他還是在這裡,就在身邊,觸手可及處。揪着的心,便是慢慢的,迴歸原處。
暖暖的風,間或吹起小小窄窄的窗簾,青草的香氣混雜了泥土的清新撲鼻而來。
側眸看去,竟是一望無際的田野。
碧綠的麥青,整齊的田壟,還有那遠處無邊無際的菜田裡盛開的金黃色菜花。如此的沒。怔怔的,便是看呆了去。
多想,在這田野裡,走一走,看一看,親手,觸一觸那金黃色的菜花,聞一聞那花香。
終是忍不住的,啓脣,正要喚車簾外持鞭趕車之人。
“嘶——”刺耳淒厲的馬嗚聲,穿破雲霄。
尚且來不及掀開車簾一探究竟,車簾便是晃起一道天光,緊接着,身子便是落入熟悉的懷抱,破車而出。
被他護在懷裡,無所謂害怕恐懼,短暫的錯愕後,便是心知,該來的,終究是在離京後的第六日,尚且還未踏入漠北邊城土地之時,及早的,來了。
身子被他帶了,翩翩的,立於一重山石之上時,低垂的視線裡,是數不清的箭矢飛向馬車。套車的馬,原是在京畿重鎮市集買的上等好馬,亦是身重數之箭矢,嘶嗚着,踉蹌着,咆哮着,只是眨眼的功夫,便是,跌落山谷。
空谷幽靜,唯有馬嗚聲,響徹山谷,聲聲迴盪,淒厲如斯。
不知何時,山石對面,寂滅無聲的,多了數不清的黑影,風吹黑色披風,棤棤作響。寬大黑色斗笠下,黑紗蒙面,唯有那一雙雙的眼,像極了冬日的森林裡,餓極的狼,飢餓、撕裂、狠厲。
風,依然和暖燻人,風中,依然混雜了麥青菜花的香。而我,在這明媚的午後,分明的,聞到了記憶深處,銘心刻骨的,血腥味。
對於身邊之事,他淡然處之,只一徑垂眸看我,半響,問我:“怕麼?”
我搖頭,我,有什麼好怕的呢。該來之事,早來總比晚來的好。旋即,又輕不可見的,點了點頭。還是有點怕的,怕他會有閃失。若是他有閃失,我如何向乾昭臣民,向先太皇太后交待?
他捏了捏我的手,附耳而來,竟是含樂笑,道:“姑姑,燁兒很高興,因爲,這一次,你的擔心,是因爲燁兒。”我微微愕然,我那搖頭又點頭,他竟是看懂。
仰眸看他,卻是見那深邃如海的眸底,隨着那抹淺笑,隱忍的一抹闇火,悄然的,消散無蹤,不再可尋。
此時此刻,他在笑,笑容清淺,卻是,毫無任何雜質。如此的,滿足。如此的,純澈。
他再次附耳而來,輕聲的,對我道:“放心,都交給燁兒來處理。姑姑需要做的,便是信任燁兒。”他說着,伸手,爲我攏了攏披風,單手環住了我,俯身而視,是睥睨天下之姿,冷笑:“爾等,終於來了。”
“廢話少說,狗皇帝,納命來。”那爲首黑衣人,長劍指來,怒意沖天,嗓音質冷亦陌生。
燁兒不以爲然,冷哼道:“是嗎?朕命就在此,能不能得到,但要看各位的能耐了。”
說話間,無數條的黑影,掠身而來,數不清的劍光以凌厲之勢,劃破天際。
燁兒將我,緊緊的護在臂彎內,可笑的,卻是,這些人,想要取走的命,不是我的,而是,燁兒的。精明的燁兒,又何嘗看不明白。可是,縱然如此,他還是將我護在他的勢力範圍內,容不得我有半點損傷。
他衣袂紛飛,袖角棤棤。
在他周身,是數不清的刀光劍影。一時間,卻是欺不得他的身。
我自是知曉,燁兒是在以內力逼得黑衣人無法近身。
可是,如此多的黑衣人,燁兒的內力又能撐至幾時?內力耗盡時,終還是,一拳難敵二手。
寡,如何敵衆?
何況,我是那麼那麼的清楚,燁兒的身體,原也是,餘毒未清。如何經得起,如此耗費內力。
一咬牙,擡袖的瞬間,迅捷的,扣動袖內機關。
只是瞬間的功夫,無數支摸了劇毒的柳葉薄刃,疾射而出。
爲首幾個黑衣人躲閃不及,悶哼一聲,頃刻倒地。
趁着時機,我急聲道:“燁兒,咱們走。”
燁兒顯然也不曾料到我會偷發暗器,低眉看了我一眼,有頃刻的沉思。
我心下大急,催他:“燁兒,快走——”
最後一個字,尚且還有半音留在舌尖,身子便是被燁兒猛然一緊,頭暈目眩,昏天黑地。而一支箭矢,竟是在同一瞬間,擦過我的鬢角。
射這支箭之人,想要取走的命,定然是我的。
尚且來不及驚魂喘息,箭矢如雨,紛至沓來。
燁兒帶了我,在如雨的箭矢中,疾身穿梭,身形愈來愈慢,愈來愈受阻滯。
我心內大急,從未有着一刻,是那般的恨自己這不能習武的體質。
鼻翼內,鑽入血的味道,貼着他手背的身體,亦是感受到溫熱的溼濡。
燁兒,燁兒受傷了。
再也顧不得其他,我使力,從燁兒懷裡擡頭,定睛看去,燁兒的左手臂插了一根箭矢,鮮血濡溼了整個天青色衣袖。
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在紛飛如蝗蟲的箭矢中,我竟是推開了燁兒,用盡全身的力氣,對他怒吼:“燁兒,你走,你要記住,我死你也不能有閃失——”
沒有了我,以他一身武功,安然脫身並非難事。
那個時候,真的是,什麼都沒有想。唯一所想的,只是他,只有他,除了他還是他。
生死一線間,我深刻明瞭,我,夜婉寧,可以輸了夜家,輸了使命,可以與兒女天人永隔,卻是不能不在乎他,我可以不管使命,不管家族,只要他的一世平安。
我看着他笑,他微怔的目光中,縱身,躍下深谷。
閉上眼,身子在飛翔,
我甚至能聽到他,撕裂深谷的痛呼聲。
他喊我:“姑姑——”
是的,燁兒,我是你的姑姑,這一輩子,註定的,只是你一人的姑姑。
燁兒,這一刻,姑姑真的不後悔。甚而是,是那麼的高興,可以,這般的,死去。
因爲,姑姑終於,全心全意的,沒有任何目的的,純粹的,爲你做了一件事。只因爲,是你。
山巒迴盪了他一聲又一聲的呼喚,如此悲愴,如此不捨。
身體在下墜,我的心,是那般的痛,痛徹心扉,痛不欲生。
我知道,那是燁兒在痛。
淚水,順着閉緊的眼,溼了鬢角。
我看到了他,三歲的他,年少的他,初登帝位的他。我看到他,在月光下,站在伏波宮庭前血櫻下,血色櫻花羅滿他的肩頭,他仰起臉頰,月光皎潔,少年的容顏,是那般的絕世,他輕聲的喚我:“姑姑——”
那是幾歲的他,稚氣未脫的臉頰,水靈靈的大眼,一瞬不瞬的看着我,認真的,道:“姑姑,你不要嫁給別人,等燁兒長大了,燁兒來娶你,好不好?”
“好啊,姑姑誰都不嫁,姑姑等燁兒大了,來娶姑姑。”
“姑姑,做了皇帝,是不是就可以做想做的事?”
“那是自然,身在深宮,只有成爲萬萬人之上的王,纔可以保全你自己。”
“燁兒不要保全自己,燁兒只要……”那時,風吹堂前落櫻,我轉身而去,背後,是小小的少年,輕輕的聲音,吹散在風裡,其實,我是聽清的,他說,“……燁兒只要保護姑姑……”
很多的話,終是註定了,這一生,無法說於他聽。說不出口,也不要能說出口,只能裝作不知。唯一慶幸的是,終於,還是爲他,做了我這一輩子,唯一全心爲他所做之事。
燁兒,若有來生,姑姑許你,一個來生,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