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燁兒九歲那年的隆冬,適逢燁兒生辰,我送給燁兒的賀禮是親手繪製的巨幅乾昭疆域圖,那副疆域圖,整整消磨了我一年半載的光陰,鋪展開來,恰恰鋪滿了伏波宮空曠大殿朝南的整面宮牆。
當時,站在疆域圖前,我問他:“燁兒,你可知,兩百年前,江山幾分?”
他琅琅上口:“兩百年前,小國林立,江山八分,爭戰不息,民不聊生。及至我朝太祖太宗以江南八百少年子弟兵起事於西湖畔,四十年南北征戰,一統天下,締造乾昭皇朝。迄今,已有兩百零八年。”
我伸手摸了摸他柔軟的毛髮,笑:“看來,你學得很好。”
九歲的他,從我的笑眸中看到幾許讚許之色,又道:“季宗時代,外戚專權,苛捐賦稅,北方遊牧族逐漸強大,季宗二十八年,遊牧族佔領我朝關山以北疆域——”他手持玉竹,竹梢圈過關山外那連綿起伏的茫茫草原以及草原以北廣袤沙漠之地,靜靜的,陳述那些久遠的歷史,“文宗三年,遊牧族兩大強勢部落以天塹爲界,將我關山以北領域一分爲二,建立雲樓、匈野兩國。迄今,已有一百四十六年。”竹梢下滑,滑過中原大地,停在那南蠻之地,“文宗九年,居於雁山深處的鳳鉞族悄然強大,文宗十三年,於雁山以南,建立鳳鉞國。自此,我乾昭江山一分爲四。”
“直到,皇祖父繼位,御駕親征,十萬將士,十年征戰,北滅雲樓,南征鳳鉞,驅除匈野,四海臣服,天下歸心。”
我點頭,對他說:“燁兒,你的皇祖父,是一代銳意進取、開疆擴土的帝王。”
只是,可惜了,及至他的父皇繼位,那是一位空有將江山繁盛引領至巔峰抱負,卻因着天性裡的彷徨不決,性格里的極端多疑,始終無力駕馭朝堂權臣,疲於應對邊疆戰事,表象的江山繁盛下,是內有朝臣爭權,黨派林立,外有邊疆之憂的種種隱患。
是了,他的父皇,也有展露一代帝王的殺伐果斷之時,那就是,毫不留情,毫不猶豫,賜死他的母后。那是,唯一的一次。
我接過他手裡的玉竹,竹梢指向那廣袤沙漠之北,建於極北之北綠洲上的一座城池,對他說:“燁兒,曾經,這座城池,是乾昭朝江山再統,橫插北疆的榮耀所在。”可惜,十年後,他的皇祖父駕崩,他父皇登基,好花不再開,好景不再有。雲樓鬼兵神出鬼沒,匈野餘部捲土重來,邊城不寧。
“姑姑,如若,雲樓鬼兵與匈野餘部聯手對抗我乾昭朝,邊城孤懸漠北,遠水難解近火,其時,只怕邊城難存。邊城不存,猶如敞開我乾昭朝北邊關卡,遊牧族取我陽關以北疆域,勢必如囊中取物。”
我接口:“其時,這孤島綠洲,萬里沙漠,連綿草原,必是狼煙四起,戰禍不平。乾昭北幽十二州,焉得安寧?”
伸手,又摸了摸他柔軟的髮絲,他仰眸看我,我對他笑了笑,起身,向殿外走去。他是個聰慧的孩子,很多的事,無須我挑明,他自然會想明白。
殿外,不知何時,白雪紛飛。
我站在高階上,仰首眺望南方的夜空。
“姑姑——”
我回眸,他站在殿中央,隔着高高的門檻,看着我,是極輕極淡的一句話說,他說:“姑姑,再等燁兒幾年。”
後來,他登基稱帝,唯一從伏波宮帶走的東西,也就是那巨幅疆域圖。
其時,我看着四位御前侍衛小心翼翼的將那巨幅疆域圖捲起成軸扛走,我什麼都沒說,內心裡,是甚感欣慰的。內心篤定,他應允我的,終有一日,必得實現。而那實現之日,必定不遠。
七年流光,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不過是倏然而過。
此次,他輕車簡從,赴北疆而來,給自己七日時間,明裡是爲守關將領離奇死亡而來,暗裡,必是藉機存了着手整飭北疆之心。
我搖頭無聲輕笑,燁兒啊燁兒,平定北疆這條路,終是,姑姑還得陪着你,與你一起走過。
那麼,姑姑亦是希望,當你揮師南下,征討那南蠻之地時,姑姑,亦是能,陪在你身邊。親眼,看着,鳳鉞國破城塌。姑姑亦希望,那一日,無須姑姑再等七年。
不管千年萬年,血債,當要血償。
父親,您的小夜,一直都記得的。
血債,當要血償。
這是這麼多年,支撐了您的女兒活下去,最深的信念,最沉的執念。您的女兒,如何能忘?
馬車平穩停下,簾外,傳來暗風的聲音:“小姐——”
我深吸口氣,懷抱七絃古琴,走下馬車。
黃沙隱去最後一抹夕暉,而月光,悄然而至,月色如水如煉,逶迤了西門邊垂手而立的守門老兵身影。
西門偏僻,鮮有來往之人,何況,今夜的邊城人,必是早早去了城中桃林賞花祈福。愈是顯得,此時的西門,是死一般的沉寂。
守門老兵已然早早得了命令,朝我深深一揖,拉開厚重門閂,慢慢的,推開西門,“吱——”開門聲鈍重沉悶,在月色下,空寂迴繞。
“暗風。”
暗風緊緊立於我身後,沉聲道:“在。”
“門外五十里處,設案、焚香、支琴。”
暗風應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