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帳內,莫尋將我安穩放下,伸手爲我解開啞穴,只道:“公主千歲,奴才失禮了。”
莫尋哪裡知道,我氣的,從來不是莫尋的什麼失禮,我氣的,從來都是,在莫尋眼裡,我的性命勝過我的命令。他爲保護我的性命,可以全然無視我的任何命令。對於莫尋,我氣的,惱的,從來都是這一點。
現今,我哪裡顧得上來追究莫尋的錯,急聲道:“莫尋,速去探聽,聖上現今在何處。”
我這邊話音方落,帳外已是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旋即暴雨聲中傳來蒼老的聲音:“微臣沈天啓恭請大長公主聖安!”
沈天啓!?不是早在帝王登基時,便是奉密旨率三千御用兒郎把守北幽十二州的麼?當年,是我代即位不久的帝王送這垂暮老人遠赴北幽十二州,臨行前,我送給他一句話,是帝姑的意思,也帝王的旨意:此三千兒郎,爲帝王少時在伏波宮內培養的親兵,個個是精銳中的精銳,如今將這三千兒郎交於老將軍,請老將軍好生錘鍊,日後必有大用。
不到萬一之時,帝王必是不會調用此三千御用兒郎。
那麼,今時今日,已是萬一之時了麼?
北幽十二州與這漠北邊城隔了茫茫無際的草原與沙漠,縱然快馬加鞭,亦也須得一日一夜的行程。再家上帝王的信使前去傳密旨,一來一去,便是兩日兩夜。兩日兩夜前,我的帝王侄子,可是昏睡不醒之時啊。
那麼,唯一的可能,便是,沈天啓早在我帶了莫尋暗風來漠北邊城時,便是已奉召秘密潛伏於這邊城內。若是隻爲應付那雲樓鬼兵與匈野餘部,何須秘密潛伏?
心念瞬間百轉千回,我的心,是沉了又沉,呼吸也跟着急促,猝然轉身,湊近莫尋耳邊,低着嗓子吩咐:“莫尋,你速去四角茶樓,務必想方設法幫他們三人脫身。”
“那,公主千歲您身邊無人……”莫尋不放心我的安全,遲疑着不肯離去。
我微嘆口氣:“本宮哪裡也不去,就在這帳內等你回來。”頓了頓,我軟下嗓音,眼望莫尋,眸中是從來不曾有過的懇求,“莫尋,當是本宮求你,本宮要他們三人,都活着,平安的活着,一個都能少的活着。”
“微臣,沈天啓,恭請大長公主聖安!”簾外,又傳來沈天啓的聲音。
莫尋身形騰起時,我忙低聲喚住,莫尋回眸看我,我頓了頓,道:“你也要,保護好自己。”隨着我的話音輕落,莫尋已然倏忽離開。
我轉身,走向簾外。
我站在帳檐下,冷眼瞧去,簾外空地上,那於暴雨中靜然跪立的,正是三千御用精兵,爲首之人,正是華髮須白的老將沈天啓。
我執了一邊的油布傘,步下帳檐,彎腰,扶起老將,溫聲道:“將軍年事已高,怎可久淋暴雨,快快請起,帳內說話。”
老將軍見我步下帳檐,親自扶他起身,顫巍巍的擡眸看我,蒼老的眸中盡是感激與惶恐,嘴脣張了張,想說什麼。
我笑:“老將軍,您這是要本宮陪你一直立於這暴雨中麼?”
老將軍聞言,這才忙忙起身,隨了我走入帳檐下,我又回頭,瞧了瞧那跪立的三千御用親兵,都是與我皇帝侄子相差無幾的年紀,我笑道:“京城一別,倏忽三載光陰,也不知,這北關的風沙可是將你們錘鍊得本宮都認不出了。想當年,本宮可是能將你們一個一個的點出名字來的。”
我方說完,一張又一張熟悉的面龐在暴雨中擡起,看着我,全然的恭敬與喜悅,整齊的聲音貫穿天地暴雨:“奴才給主子請安!”他們沿襲的,是在伏波宮中的禮數,那時,他們喚我——主子,喚我的皇帝侄子——殿下。
我的目光,在那些熟悉的面龐上一一逡巡而過,笑着點頭:“嗯,都不錯,都沒變得讓本宮認不出來。”
老將軍笑:“大長公主有所不知,方纔,得了聖上恩准來護衛大長公主您,他們一個比一個高興的,那眉飛色舞的樣子,平日的冷肅哪裡尋得?活似個孩子。”
我亦笑:“好了,你們都起來吧,都到帳檐下避雨去。”三千人謝了恩,四五一組,迅捷隱去,我看着,心裡嘖嘖讚歎,看來,老將軍將他們錘鍊得都不錯。我一邊帶了老將軍入內,一邊道,“他們當初來到本宮身邊時,都是十來歲的年紀,在本宮眼裡,確也是個孩子。”
待坐定,我問道:“老將軍何時到的邊城?”
老將軍道:“兩年前,微臣得聖上密旨,於這邊城安插數十眼線,密切注意各方動態,所得情報通過絕密驛站直達聖上手中。此次聖上微服而來,微臣亦是得了聖上密令,率三千親兵喬裝改扮,分五撥悄然潛伏邊城內,聖上吩咐微臣,只許看不許動。”
蜷縮在水袖內的五指,早已深深的掐在掌心內,尖刺的疼痛一下一下的揪着身體內每一根神經。
燁兒啊燁兒,你當真是不愧一代帝王,心機的深沉,目光的深遠,竟是連姑姑,亦是自嘆不如,望塵莫及。
面上,還是維持了波瀾不驚的淺笑,問:“聖上此舉,老將軍如何看?”
老將軍有些遲疑,頓了頓,道:“聖上胸懷天下,智謀千秋大業,實乃我朝萬幸!”
我搖頭,笑道:“老將軍所言,確然不假。不過,老將軍,你應該心裡明白,本宮想要知道的,不是這個。難道,老將軍不能對本宮,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麼?”
老將軍在我的笑眸期許下,終是開口,道:“依微臣所覺,一統天下,必然不遠。聖上對這邊關形勢如斯上心,一是防匈野與雲樓,另外,亦也是,防這邊城守軍。”
果真是,不出所想。
我心裡嘆口氣,問:“本宮倒是納悶了,這邊城守軍皆是吃我皇朝俸祿,擔我皇朝之事,有何必要須得防備?還請老將軍仔細說來聽聽。”
“大長公主有所不知,早在這漠北守關將領離奇死亡前,微臣的眼線已是發現可疑信息,疑守關副將衛忠與匈野餘部有所勾結,只是一直苦於無所證據。借漠北守關將領離奇死亡,聖上微服出現在這邊關之事,這漠北守軍中所知者,除了衛忠,無人得知。聖上涉獵,偏巧的,遇到匈野伏擊……”
老將軍再說什麼,我已是無心再聽。
燁兒啊燁兒,這些的事,你什麼都不與姑姑說,什麼都不說。只說,今晚啓程回京。那麼,你是打定了主意,速戰速決,意欲在這下午好生整飭漠北守軍了。
原來,你說,你的江山,永遠不需要女人出面犧牲保全,尤其是姑姑我。
其實,不過是委婉說辭罷了。你的意思,應是,你的江山之事,永遠不再需要姑姑插手過問。
是啊,這些的事,若是尋常,姑姑也不願意過問。但是,這一次不一樣,你要對付的那個人,你永遠不知,對於姑姑而言,是多麼的重要。那是姑姑唯一活下來的小十叔,這個世上,姑姑唯一的親人啊。
“老將軍,您方纔說,您是奉旨來護衛本宮?”
老將軍點頭:“聖上千萬囑託了微臣,在啓程離京前,不管這軍中如何大亂,微臣須得率三千親兵好生護衛大長公主,不得離大長公主寸步。”
我心底苦笑,我的皇帝侄子,當真是事事想得周全。
“聖上在何處?”
“在前帳處理軍務。”
“大統領暗風呢?”
“奉旨外出。”
我霍然站起:“帶本宮去前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