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昏迷,長久的昏迷。整整的二十七個日日夜夜。從漠北邊城,到帝都伏波宮,她一直昏睡不醒。而我,只覺時光是從未有過的煎熬,彷佛,這大半輩子的光陰,就在惶惶期盼她醒來的點滴之間,凌遲一般的,走過。而我,內心裡,漫生的蒼白與無力,如雜草叢生的荒原,無所皈依,只盼她醒來,醒來,醒來。
倏然的,便是明瞭,其實,只要她活着,在不在我身邊,能不能陪伴我,都無甚要緊了。
我不信神佛,但是,因着她,我寧願深信舉頭三尺有神明。我在內心裡,不止一次的向神明祈願,一次又一次的,我祈願:只要她醒來,我寧願頃盡天下。但是,她還是沒醒,一如既往的昏睡。我又祈願:只要她醒來,我寧願還她自由之身。我還祈願:只要她醒來,只要她安好,我可以放手送她離開,可以不奢求她在我身邊。
我不知道,是神明當真如我所願。還是,最後的最後,再也無力承受她日夜昏睡煎熬的我在她耳邊輕語承諾,我承諾,讓她日日見到慕容相,我承諾,放她去江南小住。我不知,是不是這些的承諾,她當真聽到了,都記下了,所以,便是醒來了。
她醒了,我比任何人都要來得開心。但是,開心之後,漫生的,便是不捨。我終究是,還是不捨放她離開。所幸的是,我承諾的,只是讓她去江南小住,她還是會回到這帝都,回到宮裡來陪我的,不是麼?我這般的自我催眠,自我開導。
但是,她沒有我想象的開心,只是問我,是不是朝堂上出了什麼難事。
是的,這麼多年的相伴相守,我每一個低眉垂首間的神思,都無法避開她的一雙眼睛。縱然我將那倦迨疲乏掩藏極深,她依然能夠一眼便是捕捉到。我輕描淡寫的,跟她說,沒什麼事。朝堂上縱然有天大的難事,也只是我一人的事,我不願她再爲了我的天下,陪我身陷在這處處是陰謀詭計的漩渦之中,我只想將她守護得很好,遠離朝堂陰謀,遠離計謀傾軋。
那一刻,我看着她,其實,最想問的,只是一句:姑姑,你的心裡,到底藏着怎樣的苦楚,是燁兒無法得知的?
她懂得我每一個低眉垂首的思索,我原也是以爲,我亦是懂得她,這個天下,沒有人,比我們,更熟悉彼此,更懂得彼此。
但是,這個信念,從她昏倒在我懷裡的那一刻起,轟然坍塌。我依稀的看見,她的內心深處,有着最深的鴻溝築就的高堤,隔絕了所有人,包括我。而我,依稀的感覺到,那鴻溝深處,漫生的悲傷與孤絕,將她的一顆心給絲絲纏繞住,不得解脫。
而我,被她隔離在彼岸,只能,看着對岸的她,束手無策。深深的無力。
我不能問她,也不敢問。其實,明知的,問了她,她也不會說,但是,還是不敢問。怕看見她的閉口緘默,那隻會讓我,更覺無力。
但是,她的事,我可以不問她,可以在她身邊,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卻是,不能袖手旁觀。
御書房,暗風悄然現身,我並不擡頭,問:“事情都辦好了?”
“是的,都按照主子的吩咐,辦理妥當了。”暗風遲疑着,“只是,主子爺……”
“有話直說。”
“奴才是擔心,以小姐的敏銳,只怕,還不曾到江南,已然有所發覺。何況,主子爺讓奴才率領宮中暗衛沿途護衛小姐,那主子爺身邊,無人看護,奴才深覺,此舉並不穩妥。以小姐對主子爺的關心愛護,只怕,小姐是必得要趕回宮裡的,其時,這來回奔波,小姐初愈的身子,如何能夠熬得住?”
本來是要喝斥暗風,只需照辦即是,何來話這般的多。卻是,在聽到暗風的一句“關心愛護”時,內心裡忍不住的一陣激盪,若無其事的擱下硃筆,擡眸去看暗風,不動聲色的,問:“小姐!?”
暗風這才警覺,忙單膝跪地:“奴才口誤,一時不察,竟是以爲還在漠北邊城……”
我揮袖,示意暗風起身,若無其事的道:“朕只是吩咐你好生看護伏波宮中的帝姑,你倒好,纔多長的日子,倒是對帝姑忠心耿耿起來了,帝姑身邊的護衛行刺慕容相一事,你瞞着朕不說。帝姑爲了慕容相酒樓遇刺一事,你瞞着朕不說。帝姑城樓下險些被斷繮馬匹踢傷一事,你瞞着朕不說。帝姑割臂放血,爲朕療傷一事,你還是瞞着朕不說。暗風,既然你這般效忠帝姑,朕將你派去帝姑身邊,伺候帝姑,不是更好?”
暗風聞言,由單膝跪地改爲雙膝跪地,倒也不爲自己狡辯,只道:“奴才犯有數條欺君之罪,甘願領罰。”
我步下御座,走向暗風身邊:“朕若是治罪於你,何須等到今日。起身回話吧。”
暗風這才起身,在我身前低眉垂首。
我問:“怎麼?沒話要與朕說的麼?”
暗風沉默半響,終於擡頭,道:“奴才跟隨公主千歲左右的日子,親眼所見公主千歲爲了聖上,連夜奔波至漠北,爲了聖上的安危,不惜隻身計退雲樓鬼兵,聖上昏迷的日子,是公主千歲衣不解帶伺候聖上左右……”暗風低了低頭,“奴才至此明白,這個世上,聖上是真心爲公主千歲考量。而公主千歲,未必不是真心爲聖上謀劃。”
“莫大哥曾對奴才說過……”
莫尋!?她的貼身護衛!?我不由豎起耳朵,聽暗風說下去:“莫大哥說,公主千歲性子確然涼薄寡情,縱然對慕容相有所癡念,也不過是因着得不到,才心心念念罷了。唯有待聖上,公主千歲是真的上了心,有着舐犢之愛。關鍵之時,不需任何言語,點滴細節定當全然顯露。”
原是因着暗風所言略起漣漪的歡愉之心,卻是聽到“舐犢之愛”四字時,一顆心,又跟着沉下去,再沉下去,直至沉至暗無天日的至深處。
舐犢之愛麼?
舐犢之愛啊!
只能,這樣了麼?只能是,舐犢之愛了麼?
“你下去吧,一切按照朕的旨意行事。”揮了揮手,吩咐暗風退下,早該明白的,瞬間歡欣只是夢一場,夢醒,一切還是如舊,此情當無言,黯然銷魂當此生。
繞回御座,單手支額,所想的,除了她,還是她。
是在漠北邊城那一日的滂沱大雨中,她站起身,回頭,看我,我無法忘記那一刻,她的笑靨,在漠北昏天黑地的雨幕中,肆意綻放,是從未有過的燦爛奪目。但是,就在那一刻,我看着她如水中芙蓉的笑顏,內心漫生席涌的,是恐懼,是惶恐,一如,八歲那一年的御花園內,我問她:“姑姑,您會離開燁兒麼?”她看着我笑,眸光疏離又淡漠,那一時,那一刻,八歲的我,窒息在生怕她要棄我而去的恐懼感中。我以爲,那樣的恐懼,今生今世,再也不會出現,因爲,我足夠強大,足夠保護我想要保護的一切。而我,唯一想要保護的,只是她,只有她。
但是,那一刻,毫無任何預警的,深沉鈍重的恐懼撅住我所有的心神,我甚至預感到,在我與她之間,有什麼事已經發生了,而我,並不自知。
她啓脣,依然是那個鎮靜淡漠到近乎漫不經心的她,她請求我,好生安葬叛逆,只當是,爲她積點陰德。
我點頭應允她,其實,她不知,只要她能在我視線所能看到之處,其它的事,只要是她開口,只要是我能做到,我斷然不會讓她失望。何況,她還說,當是爲她積點陰德。只是這一句,我內心深處,所有的邊邊角角無不灌滿了酸澀與心疼。世人皆道當朝帝姑“心狠手辣”、“心如蛇蠍”、“逼死忠臣”,卻是,無人知,如果,不是爲了我能登臨九天,不是爲了我的江山大計,她原也可以做一個只懂風花雪月的溫婉良善女子。在這樣的深宮內苑,在這個爲爭權奪利而相互算計的皇家,每一日每一刻,上演的從來都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要想活命,就必須置對手於死地,我沒有選擇,姑姑也沒有選擇。就這樣,步步爲營,我的手,姑姑的手,無不沾滿了對手的鮮血,這些的鮮血中,有我二皇兄的鮮血,也有我四皇兄的鮮血。太多人的鮮血,數也不數不清,帝王之路從來就是由無數人的屍體鋪墊而成。我的皇爺爺是如此,我亦是如此,而我的後人也必定如此。
終於,我登基爲帝,我是一代帝王,萬民朝拜,而我的姑姑,卻成了朝中忠義臣子冒死彈劾的對象。其實,那所謂的“放蕩形骸,行爲不端,有傷皇家風範”種種彈劾之辭,也不過是表象的說辭罷了,朝中忠貞臣子最忌諱的,不過是姑姑對皇權的威脅,他們擔心有朝一日,乾昭朝的天下不姓昭而姓夜,他們篤定,姑姑有這個能力。
我只作不知他們內心所想,將所有彈劾姑姑的奏章棄之一邊,只當不見。直到,那伺候了三代帝王的慕容老丞相跪坐朝堂高舉百官聯名彈劾奏書,最終,猝死朝堂之上。從此,姑姑的惡名聲更是響徹朝野內外。
其實,在慕容老丞相跪坐朝堂的第三日中夜,在御書房,我召見了慕容老丞相,我問慕容老丞相:“只是因爲帝姑行爲不端,便是值得愛卿死諫麼?”
慕容老丞相猶豫,我冷笑:“當真是欺負朕年紀尚小,篤信朕不知愛卿內心所想麼?不過,朕倒是好奇了,愛卿身爲三朝元老,識人無數,緣何這般篤定,帝姑志在天下?若不剷除,必爲我朝大患?”
慕容老丞相顫巍巍擡頭,瞧我半響,一雙昏花的老眸內分明溢滿歡欣,脣角囁嚅着,卻不是說給我聽,而是說給我的皇爺爺聽:“主子爺啊,您看到了麼?您的皇孫,文韜武略,英明睿智,實是像及了主子爺當年啊。我朝大幸,我朝大幸啊。”慕容老丞相原是我皇爺爺身邊的小伴讀,慣於喚我的皇爺爺一聲主子。
我不動聲色的瞧着,內心裡一陣的嗤笑,我從來不期望做什麼名垂千秋史冊的一代明君,我唯一期許的,只是成爲姑姑眼裡心裡最讓她自豪又喜歡的帝王,如此而已。
“聖上仁義之心,念及姑侄之情,不忍謫放帝姑,實爲情之常理。只是,老臣懇請聖上爲我朝千秋大計謀劃,爲我朝帝王根基穩固早做謀略,還得及早下旨將帝姑遠遠貶離帝都啊!”
我微微一笑,問:“哦!?聽愛卿這一番肺腑之言,是料得帝姑早晚必得顛覆乾昭朝江山了!?不過,愛卿還是沒有爲朕解惑,說帝姑志在天下,意欲顛覆乾昭朝,可有證據麼?”
“聖上許是不知,百年來,一直流傳着這樣的一句話:夜氏的女兒寧稱帝來不爲後。”
我聞言,大笑出聲,甚是不以爲意:“想愛卿爲我朝棟樑中樞,天下忠貞之士無不以拜入愛卿門下爲畢生榮耀,卻也是這般信那江湖傳言。”
“聖上不信?”
“愛卿以爲,朕會信麼?”我笑,頓了頓,道,“愛卿請回吧,朕不希望再聽到任何關於‘廢帝姑’之辭。”
我的姑姑想要什麼,我不比天下人明白又清楚?這天下,這帝王寶座,坐上去了,是永生的不勝寒。我坐上去,是因爲,我出生皇族,我無法選擇,我縱然不坐這個位子,還會有我的皇兄皇弟中的一個來坐,而我,其時,只怕是,屍骨無存。所以,我只能選擇帝王之路。而我的姑姑,所幸的,不是皇家的兒女,她只是我的姑姑,她教我養我,只是因着皇祖母的囑託。我的姑姑,心裡念念不忘的,是那江南之地,又怎會貪戀這所謂的帝王寶座?當真是笑話。
慕容老丞相久久不起,我斂眉:“怎麼?愛卿還是打算長跪不起麼?只爲一句傳言,便是讓朕廢了帝姑,天下人,又如何看待朕?”
慕容老丞相不卑不亢:“天下人,早已知曉,帝姑行爲不端,放蕩不羈,心如蛇蠍。廢帝姑,是順應民心,萬民只會愈加景仰聖上的公正無私。”
聞言,我冷笑:“朕看,萬民順應的不是民心,而是你慕容玉淵的私心吧。怨不得關於帝姑種種,天下人皆知,且有過之而無不及,原是你慕容玉淵在背後一手策劃。”
“慕容玉淵,帝姑與你有九世之仇麼?竟是勞你以相爺之尊,如此處心積慮的貶低帝姑。”
“是不是,若非朕還坐在這帝位之上,你要殺帝姑的心都有?”
“慕容玉淵,你是向天借膽了麼?”
“你不是擔心帝姑有朝一日必得謀奪天下麼?”我步下御座,站在慕容玉淵身前,一字一句道,“朕今日就跟你明說了,有朕的一日天下,便是有帝姑的一日尊崇榮耀。朕的一切,即帝姑的一切,包括這個天下。意欲謀害帝姑者,朕絕不輕饒。”
“愛卿不是還要長跪不起麼?那就繼續去朝堂上跪着罷。也許,愛卿也該是去伺候朕皇爺爺的時候了。”我冷然一笑,轉身,回御座之上,繼續批閱奏章。
那一晚,子夜過後,慕容玉淵猝然長逝朝堂之上。暗風來報時,我手中的硃筆在奏章上劃下最優美的弧線。
我本沒打算讓慕容玉淵活着走出這座宮殿,我說過的,意欲對帝姑心存不軌者,不管是忠臣還是奸臣,朕絕不輕饒。
不管世人如何的看待她,不管她擁有多少的面首與藍顏,她在我心中,從來都是那麼美好又聖潔的女子,她是我對世間女子最美好的想望。
在這唯有我一人的御書房,低低的,喚出心頭那個糾結我所有心緒的名——婉寧。也唯有在這空無一人之處,才能,如願以償的,不是以着帝王的身份,不是以着侄子的身份,只是以着純然的癡癡愛慕了她所有少時歲月的一個尋常男子的身份,喚她一聲,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