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時,是在船上,豎起耳朵聽,除了浪頭擊打船身的聲音,以及間或傳來的幾聲蛙鳴,依稀的還能聽到漁舟唱晚。
船足夠寬敞亦是足夠奢華,軟榻、桌椅、香龕一個不缺,我躺在軟榻上,身上覆蓋了薄毯輕裘。桌上有筆墨書畫卷冊,亦有糕點水果。香龕上沉香輕燃,餘香嫋嫋。我再左右一瞧,癡兒、碧瑤、小三,倒是一個不差的,齊齊斜靠一角昏睡得不知天上人間。
我從軟榻上起身,還未站定,簾子便是被掀開來,闖入一位蒙面黑衣男子,警惕四顧,瞧見我醒來正站在那裡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瞧,不由一愣,頭一低,身子一退,便是要退出去。
我眉眼一揚,脣角一咧,笑着喊住那人,道:“暗風,還要繼續跟本宮裝下去麼?”
那高大的身影果然頓住,旋即,就勢一跪,伸手取下面上黑巾,請罪道:“卑職行止間多有冒犯公主千歲,請公主千歲責罰。”
“你若是不敢冒犯本宮,便是忤逆聖意,是爲抗旨不尊,是也不是?”
暗風聞言,擡頭看我,見我面色和悅不見絲毫怒氣,便是放鬆下來,嘿嘿笑道:“聖上果真不曾料錯。”
我微擡袖子,示意暗風起身,轉身在竹編藤椅上坐下來,手指輕叩桌面,眼神瞟了瞟角落了昏睡的三人,其實暗風只能說是恪盡職守、爲皇命是從,遠不能說是冒犯於我,然則,我亦如他們三人一般至今昏睡不醒。
我笑道:“哦!?聖上所料又是怎樣?”
暗風湊過來,殷勤的給我斟滿一杯茶,雙手奉給我,我接過,抿一口,是江南上貢朝廷的社前茶,只聽暗風道:“聖上說,只待公主千歲醒來,無須卑職多言,公主千歲心中已然清朗如明月,這一切縱然瞞得了公主千歲,也不過是一時半刻罷了。聖上還說,爲着千秋帝王業,公主千歲縱然受屈亦會體諒且成全聖上。”
我低頭看着茶香繚繞的淺綠茶水,搖頭笑笑,誠如我的皇帝侄兒所言,爲着他的千秋帝王業,無須他多言,我必得會全力以赴、甘願承擔,何況,我的皇帝侄兒連着我最愛飲的社前貢茶都能想到,這一路自是好山好水好風光的伺候着,又何來受屈?
“如此說來,上官府遭遇劫持、癡兒知本宮行蹤,一切皆是按聖上之計行事?”
暗風點頭又搖頭,我倒是有些疑惑了,這點頭是什麼意思,搖頭又是什麼意思,於是,簡單扼要的對暗風道:“將你所知道的且能夠告知本宮的,細細說來。”
想來我那皇帝侄兒當真是沒想過要在這件事上瞞我,故而暗風將此事來龍去脈解說得很通透明瞭。
暗風首先問我:“公主千歲,您還記得當日皇城根下,您險些被脫繮之馬給撞傷麼?”
我點頭:“本宮自然記得,是有人故意爲之,意欲謀害本宮。”
“那麼,公主千歲可曾琢磨過,是何人背後主謀?”
我笑着搖頭:“這皇宮內外,巴不得本宮早日橫屍者,有忠臣亦有奸臣,還有仇人,數不勝數,本宮如何琢磨得過來?”再飲一口香茶,“不過,聽暗風你這麼一說,難不成,此事亦是與上官府有關?”
暗風神色肅然,點頭:“正是上官老將軍背後主謀。”
我想了想,感慨道:“同是朝堂棟樑之才,亦是自詡忠義之臣,上官老將軍比起已故慕容老丞相來,在爲人行事的光明磊落剛面,是遜色多了。”
同樣是巴不得我早早超脫昇天,慕容老丞相是光明正大的上書帝王、以死明鑑,上官老將軍則是背後使陰招。不過,也許正是慕容老丞相的猝死朝堂讓上官老將軍徹底死心走“正大光明上書明鑑迫我離宮”這條道,繼而走此不甚光明磊落的下下之策。
我想來主張,無毒不丈夫,古來成大事者,有幾人不是心狠手辣?只要能夠達到目的,手段是磊落還是下三濫有何區別?
因此,憑心而論,我倒是非常讚賞上官老將軍的這種能屈能伸、可高尚亦可卑鄙的行事作風。
我對暗風道:“此事,本宮關照於你,千萬別讓聖上知曉,你自是會守口如瓶,是也不是?”
暗風點頭如搗蒜:“多謝公主千歲信任。”
我再問:“此事,亦非暗風你遣手下查探得知?”
暗風面有慚愧:“卑職雖然吩咐了手下暗中查訪,卻是始終無法查探到蛛絲馬跡。”
我暗自揣測着,如此看來,我那皇帝侄兒身邊,除了我所能知道的明處以明鸞爲首的御前侍衛以及暗處以暗風爲首的暗衛,還有另外一股我所不知道的近衛勢力。我不知道,暗風亦是不知,那麼,這個朝堂,這個天下,還有誰知?只怕是,再也無人所知。
“那麼,暗風,你能告知本宮,聖上何時得知,上官老將軍對本宮有加害之心?”
暗風如實相告:“卑職亦是後來才知曉,聖上尚在漠北邊城時,已然得獲情報。”
我聽着,默默的將杯中香茶飲盡。我一直都希望我的皇帝侄兒能夠獲得強大再強大,強大至無堅不摧、攻無不克、無往不利。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親身感受着他總也是出乎我所能想象之外的雷霆與果決作風時,心頭還是纏繞了絲絲的失落與悵惘,流年似水,在這似水的流年中,即便是我看着長大的孩子,亦是在我看見與看不見的光陰裡,漸漸的,成長爲那麼讓我熟悉又那麼讓我感到陌生的年輕帝王。
接下來,我便是不再言語,一邊飲茶,一邊聽着暗風說下去。原來,帝王唯一意料之外的,是我不肯隨了慕容相趕赴江南。帝王原是算計着,我一旦離宮,在赴江南的途中,自然免不得遭人暗算,而上官老將軍自然是不會錯過此等千載難逢的絕佳時機,其實,無須暗中相隨的暗風等人出手,慕容相自然會一馬當先護衛我的安全,如此一來,以慕容相的精明自然會順藤摸瓜查出其中蛛絲馬跡來,到時,端看慕容相如何處理,是秉公上報帝王還是徇私就此替上官老將軍瞞過去。因着我不肯隨了慕容相趕赴江南,帝王當機立斷,遣我奉旨去上官府探病,於是,便是有了這麼一出堂堂當朝帝姑於光天化日之下在上官府遭刺客劫持。
我笑了笑,橫豎,我這帝姑總歸是我那皇帝侄兒拋出去的‘魚餌’了。不過,我倒是好奇一點,我那皇帝侄兒爲何如此篤定,上官老將軍必定會再次暗算於我?
我問暗風,暗風告訴我道,他當時也是這般問聖上,聖上只是冷然一笑,只說道,暗算不暗算由不得上官老將軍說了算。
“哦,對了,聖上還說了一句,說......”暗風想了想,道,“聖上說,既然上官來將軍這麼想暗算公主千歲,那聖上他就親自幫上官老將軍一把,將這暗算帝姑之罪狀給坐牢實了。”
如何坐牢實?不言而喻,那上官老將軍的親信之人中指不定就有我皇帝侄兒的人,其實,頂着上官府的名號暗算於我,再不着痕跡的在慕容相眼前留下一丁點的蛛絲馬跡來。
我說什麼來着?上官老將軍意欲以脫繮之馬將我撞死的背後陰招比不得慕容老丞相的以死明鑑的光明磊落,而我那皇帝侄兒的這招推波助瀾卻是比上官老將軍的背後陰招還要來得歹毒又狠辣。我不得不再次感慨一聲,無毒不丈夫啊!沒有最毒,只有更毒。
我放下杯盞,好半晌,只憋出一句話來:“暗風,本宮現在是萬分的替上官老將軍的命運感到擔憂啊。”
暗風深有同感,道:“上官老將軍的錯,在於不該對公主千歲您痛下殺手,然則,聖上不會如斯龍顏大怒,佈下這天羅地網,鐵了心嚴辦上官一族。”
我嘖嘖道:“暗風,本宮怎麼覺得話從你口裡一說出來,倒成了民間戲本里帝王衝關一怒爲紅顏的範本了啊。”將第四杯茶飲盡,我笑道,“本宮可是要大呼冤枉了。本宮遭上官老將軍背後暗算一事充其量只算的是聖上趁機拿來大做文章的引子罷了。”
暗風瞧了瞧我,神色動了動,嘴脣啓了啓,欲言又止。半晌,低聲道:“公主千歲您,總也不肯信,在聖上眼裡,您的命,堪比天下。”
我咿了聲,這話,怎是如斯相熟?好似,在哪裡聽過,而且,就在不久之前。哦,對了,那次去錦繡酒樓,在酒樓門前,暗風也這般說過的,那時,我是說,這是我聽過的最大的笑話吧。這一次,我一本正經的點頭,對暗風笑道:“嗯,本宮信,本宮怎麼可以不信,本宮的命,堪比天下。”
暗風瞧着我笑意燦然的雙眸,一張端正的臉閃過深深無奈,喉結上下滑動,又是好半晌,憋出一句話來:“卑職深信,總有一日,公主千歲會真正的懂得。”
我好興致的笑着應和:“嗯,本宮深信着暗風的深信。”再手一指角落裡三人,“他們三個怎是還未醒來?”
暗風告訴我道,他們三個被下了足夠分量的蒙汗藥,估摸這還需一日一夜的時間才得醒來,其時,人以到江南。暗風順帶告訴我,聖上特意關照了,我大病初癒,不得對我用蒙汗藥,所以只是在上官府將我帶走時點了我的睡穴,按理說,被點睡穴之人一般在五個時辰後會睡穴自發解除轉醒。只因着我身子尚且虛弱,是故一睡便是睡了一個半日。
我這才得知,如今已是隔日的入夜時分。我們要入住的地方,是西湖岸邊的一處隱蔽小築,聖上已將一切關照好,我只需安心住下來靜養身子便是。
我問暗風:“你此次陪本宮隱居江南,帶了多少人手?”
暗風忙道:“不多,就一二十人。”
我似笑非笑的盯着暗風的眼睛直瞧,暗風被我瞧得招架不住,開始眼神遊移,我這才笑道:“暗風,本宮教你一招,想要將謊話說得讓人看不出破綻來,這個語速啊,不能太快,快到好似背書一般的,怎不讓人心起疑惑?當然了,也不能太慢。你呢,應該將對方問你的話當成了是最尋常的問候用語,比如,吃了嗎?那你呢,就以着日常回應這問候用語的語氣來說謊。”我手指頭扣着杯沿,示範道,“喏,應該這樣......嗯,有一二十人吧。”
暗風這次徹底的苦下一張臉來,苦笑着求饒道:“公主千歲啊,您就別打趣暗風了。”
“好,本宮不打趣你,本宮問你,你若是難以回答,就點頭或者搖頭。”我正色,問,“宮中暗衛,是不是全都帶了來?”
暗風在我的目光注視下,艱難的完成了點頭的動作,點完頭,額角已經是大汗淋漓。
我沉吟片刻,問:“這些人,本宮可否調遣?”
暗風忙點頭:“這是自然,卑職及卑職屬下,皆聽隨公主千歲調遣。”旋即,又補充一句,“只是,除了,卑職及卑職屬下,不能罔顧皇命......”
我打斷暗風的話,笑道:“放心,本宮不會讓你們去做有違皇命的事。”
“本宮只是想讓你從中抽調出五十名屬下來,分散各地,蒐集情報,尤其是密切注意朝堂之事,飛鴿來報。”我頓了頓,對暗風道:“縱然聖上胸有成竹,本宮還是不太放心,所以......”
暗風思慮半晌,點頭:“公主千歲對聖上的關切,卑職萬分理解,請公主千歲放心,卑職這就去安排。”
“慢着,還有一事。”我喚住暗風,“去給本宮準備幾套男裝來。”
暗風自然沒有不應的道理,趕緊着去張羅又準備。
我盯着香龕上嫋嫋香霧,心裡唏噓着,也不知我那皇帝侄兒現下在做什麼?是否,是御書房內左右手對弈,思謀着朝堂種種形勢?又或者,埋頭批閱奏章?哦,對了,還有我的莫尋,那麼忠心又固執的莫尋,此時,是否在爲尋我而沒日沒夜的找遍整個京城?因着莫尋身上的蠱毒,莫尋自然知曉我只是遭人劫持卻無受傷,如此,對於莫尋,也算是大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