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道兩側,芳草慼慼,鳥鳴幽幽,慕容凝隻手摟着我,翩然立於幾位衙役身前,寬袖紫袍隨風棤棤,愈發襯得清風脫俗。
依舊是慣有的溫文爾雅,嗓音輕笑,對那幾步開外的黑衣人道:“爾等於此朗朗乾坤下公然襲擊本相,其勇可嘉。”
“你這昏官欺世盜名、假仁假義,與那魚肉鄉里、草菅人命的嶽向舟老賊有何區別?昏庸之官,人人得而誅之,我等不過是替天行道。”那爲首黑衣人語氣激昂,說着,手中利刃便是疾刺而來,“昏官,納命來。”
慕容凝鬆開我時,在我耳邊輕聲叮囑一句:“莫怕,先去後面站着。”
幾位衙役將我與那喊冤之人護在中央,嚴陣以待。
那七八黑衣人均是一等一的高手,出手亦是不留情面,招招致命。
卻並不見慕容凝還招,只是一味閃身避讓。
數十招過後,那爲首黑衣人看出慕容凝並無出手之意,怒道:“昏官,你爲何不出招?”
慕容凝道:“爾等口口聲聲喊本相昏官,俗誅本相而後快,本相不出手還擊,豈不更遂了爾等心意。”
那爲首黑衣人冷笑一聲,不無譏諷的道:“慕容凝,你這故作清高,自命不凡,還真是頗得慕容玉淵那僞君子真傳,真可謂一脈相傳、一代傳一代。”
我心裡暗歎,這黑衣人這一招激將法可真是夠狠夠準。如慕容凝這般的男子,你可以侮辱他,可以攻擊他,卻是,萬萬不可詆譭他們的父輩。他們這些的人,將儒家之道奉爲圭皋,信奉“謙謙君子,溫文爾雅”,更是以“尊父重孝”爲畢生爲人準則,尊崇有加。
果真,慕容凝低喝一聲:“放肆,家父一世英名,豈容爾等玷污。”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淺含慍之色的慕容凝,心裡更深的嘆息一聲,只是一句對他父親不敬的話,便是激得他怒形於色、出手相擊,那麼,我呢?與他父親猝死朝堂脫不得干係的我呢?也許,他心底,對我的恨,要比我想像的,要深得多吧。
慕容凝以一敵八,縱然不至於落得下風,也只是,堪堪打個平手。
我擔心,若是再這麼耗下去,慕容凝必定會寡不敵衆,漸漸落得下風去,畢竟,雙手難敵四拳。
果不其然,八們黑衣人倏然變幻陣式,我心頭猛然一擰,熟悉的甜腥瞬間涌向我的喉口,我抿脣咬緊牙關,生生噎下那股甜腥,直直的看着那八人陣式,水袖內,五指緊握成拳,指尖插入掌心,鋒利的疼痛告訴我,這一切,當真不是夢,這“八卦劍陣”不是夢中所見。
當年,六歲的我,在號稱天下第一藏書樓的江南第一山莊書閣翻閱《天下劍陣錄》,上面記載有這樣一句話:“八卦劍陣,重在配合,攻守齊發,無懈可擊。”
而我,身爲夜氏後人,更是清楚,八卦劍陣的劍訣,除了江南第一山莊有正本外,唯一有此劍訣手抄本的,爲十大護法之一的白氏後人。
我不希望八人有個好歹,亦是不希望慕容凝受傷,更是不願因此一着而攪了我計劃好的全局。
凝眼看去,慕容凝在八卦劍陣的連環攻勢下,漸漸的,落得下風。
眼見着爲首黑衣人利劍直插慕容凝後背心,我脫口而出:“斂思,小心——”
隨着我這一聲喊,我驚住了,直直的,撫着自己的嘴脣。
而慕容凝,仿或亦是驚住,在劍勢夾擊中,直直的,側身,回頭,看向我,對那疾刺而來的利刃,竟是不躲亦是不避。
只是瞬間,我的目光,他的目光,遙遙相視,仿或是越過山千座、水萬重,彼此交匯。
在這個瞬間,因着慕容凝側身回頭的姿勢,爲首黑衣人手中的劍偏離了慕容凝的後背心,直直的,插入慕容凝右肩胛。又有兩把劍,分別刺中慕容凝左右腹部。
瞬間過後,慕容凝收回投在我身上的目光,立於劍陣中央,望着那爲首黑衣人,手指我,道:“本相見爾等非打家劫舍之人,亦是明辨善惡,爾等欲除之人,是本相,與他們無關,本相希望爾等,能夠放他們一條生路。”
“待得他們平安離開後,本相再與爾等一決高低,是死是活,絕無怨言。”
“爾等以爲,如何?”
那爲首之人看向我這邊,道:“人不風流枉少年,你這昏官倒也是個性情中人。這幾個衙役也不過是拿差銀辦差役,我等自是不會爲難他們。至於這攔轎喊冤之人,我等救他還是來不及,又豈會傷他性命?而這女子,手無縛雞之力,我等更是不會爲難。”
“本相沒有看錯人,如此,多謝!”身處圍攻之中,慕容凝卻是不見絲毫狼狽,抱拳含笑,依舊是爾雅清俊、丰姿卓然,然後,側頭,回眸,看着我,雙眸依然清澈通透,溫聲道,“走吧。”
衙役不動,而我,亦是不動。
慕容凝又道:“你們幾位當差的,如若還尊本相一聲丞相大人,便請將喊冤之人交於青龍鎮五爺。”
幾位衙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朝慕容凝深深一輯,押着喊冤之人,繞道而去。
慕容凝看着我,許久,朝我搖搖頭,脣角浮上一抹清淺的笑,啓脣,卻只有三個字:“何必呢。”
事到如今,已沒有再做戲下去的必要,我伸手,扯下驢皮面具,慢慢的,走近去,問:“何必什麼?”
在我走出三步時,他反問我:“還是不肯死心麼?”
他這樣說時,那雙通透的雙眸閃爍過幾許鄙夷,那抹笑尚且留在脣角,只是,彎起的弧度勾同不深不淺的譏誚。
我停下腳步,望着他,點頭,巧笑倩兮:“難道,斂思你不明白麼?對於斂思你,這麼多年來,我從不曾死心過。”
“斂思,我想要得到的東西,便是要得到。除非,哪一日,我自己不想要了,纔會捨得放手。”
“斂思,你怎是,從來不明白?”
鮮紅的血順着慕容凝的肩胛,溼了他右手袖,順着右手指尖滴落在地,而他的腹部,亦是濡溼一片。
慕容凝面上的譏誚之色尤甚:“聰明如你,怎是不明白,不愛便是不愛, 強求不得。”
“之前,有那麼多次的機會,你卻是,從不願給我一個愛抑或不愛的答覆。我便是以爲,你的心裡,終究亦是搖擺不定的,終究對我,並非全然無意。”我粲然一笑,不退反進,“這一次,你如斯肯定,告訴我,你不愛我,你以爲,我會信麼?”
“斂思,我只當這是,你爲了讓我死心,儘快離開此地的說辭。”
慕容凝微微閉眸,嘆道:“你總也是如斯瞧得起自己。”
我笑容更甚,他始終不肯在人喚我一聲公主,不是爲我安危着想,又是什麼?
我在爲首的黑衣人身前站定,手指慕容凝,道:“放開他,我隨你們走。”
“你!?”爲首黑衣人不屑的轉眸,卻在定睛瞧清我的第一眼,便是愣了愣,半響,問,“你是誰?”
慕容凝驀然冷聲問我:“你想着讓我全府上下百來號人爲你陪葬嗎?難道,我慕容府都死絕了,你才甘心?你若是還有一點良善之心,就趕緊的離開這裡。”
“是,我心如毒蠍,斂思你又豈是今時今日才見識到?”我並不怒,笑容燦爛,道,“天下人皆知,帝姑籬落,心胸狹窄,精於算計, 毒害忠良。你的父親,不是更好的例子麼?我籬落不得好,誰也別好過,不是麼?”
那黑衣人猛然道:“你是當朝帝姑,籬落大長公主?”
慕容凝道:“她不是,她只是本相的歌妓。”
我悠然道:“我是,當朝帝姑,夜——婉——寧——”
話音方落,未待慕容凝反應,爲首黑衣人猛然扔下幾顆煙霧彈,煙霧繚繞間,拉起我,朝西北方向而去。
瀰漫的煙霧中,我看到幾條人影從斜後方撲入煙霧繚繞之處,聽見有人在喊:“慕容兄——慕容兄——”
那個聲音,我聽過,在錦繡酒樓,在皇城根下,若是不曾猜錯,來者自是軒轅問天。
然後,我看見那抹熟悉的紫袍身影,從煙霧追來,只是,沒追幾步,踉蹌倒地,我竟然還能笑得出聲,笑聲中,我對那抹頹然倒地的紫袍身影道:“斂思,你又欠本宮一次救命之恩。你如何能不以身相報?”視線中,那抹紫袍身影愈來愈淡,最終,直至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