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百官跪拜山呼“萬歲”之際,我視線微轉,朝着左側金黃重幔深處略一頜首。
按朝廷慣例,朝廷要員因事告假,須親自上疏,待批覆後方可告假。她今日沒來,亦是未曾上疏請假,我縱然滿心憂慮,亦也只得替她在百官面前遮掩,淡聲示意百官平身之際,道:“禮部王侍郎偶感風寒,身子不適,故而告假兩三日,朕亦已批覆。”
朝中諸事來來去去的也無非是那麼的一些事,我也只是撿了相對重點的幾樣事來議了議,其餘諸事一律丟給慕容相去處理。
正要擺手退朝,那戶部侍郎卻是出列,舊事重提“封后”一事。
我內心冷笑一聲,上官府到底還是不肯死心吶,真當以爲朕是昏庸無能之君,任由他上官府搓圓捏扁?不動聲色的看了戶部侍郎一眼,波瀾不驚的點頭淡聲道:“愛卿所言極是,後們不可久懸,長此以往,無益於社稷大業,命慕容相協同上官老將軍納百官之言,考察宮中妃子品性儀容,十日後,上書後位人選名單,其時再議定各宮妃子誰主後宮。
是的,十日,只需十日,我定是剷除朝中一干餘孽,我定是讓上官老將軍明白一個道理:”膽敢謀害帝姑者,死!
不再多言,揮手示意散朝。出了金鑾殿,通向御書房的廊檐下,雨滴青石,滴滴答答,更古綿長,我駐足,看向連綿秋雨,問:“幾時了?”
回主子,日正。
竟是日正,這大半日的,便是在朝堂倏忽而過,當初走上帝王這知路時,也該是想到人生也大抵不過如此了,半日朝堂聽政,半日御書房批閱奏章,偶得空閒走走後宮繁衍子嗣。
“主子,丞相大人尚在殿外候旨!可是要宣?”
我仿或不曾聽見,只問道:“小安子,你第一次見到帝姑時,多大年紀?”
“回主子,奴才第一次見到公主千歲時,是主子八歲筵席,其時,奴才舊時伏波宮中諸事,也忘的忘,淡的淡,所剩無幾了罷。”
“撲通——”背後傳來跪地聲,只聽誠惶誠恐的聲音,“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我冷笑一聲:“你有什麼罪?”橫豎不過是個奴才罷了,還能掀得了什麼大風大浪去?回頭淡然瞥了那跪着的身子,“你隨朕來。”
御書房,我冷眼看着跪立御案下的小安子,問:“就這麼多?”
小安子忙點頭,哽聲道:“確然只是這麼多……往日伏波宮中時,公主千歲待奴才不薄,奴才縱然是死,亦是不能背叛了主子您與公主千歲去……”
我冷哼一聲:“若非你並並無大錯,你以爲,朕還會在這裡聽你回話?”頓了頓,“起來吧。下面,記住朕的一字一句,但凡那邊再找了你,你照着朕所言去做便是。”
揮手示意小安子退下時,我道:“命慕容相敬武殿候旨。”
靠着椅背閉目半響,倏然睜眸,暗風已然立於御案下方。
“果真是偶感風寒,身子不適,告假兩三日?”我眉心微擰,莫非是因着昨晚伏波宮中雨下小酌,終是難免受寒?
暗風點頭,雙手遞給我一塊宮牌,確然是禮部侍郎王言之的名牌,只聽暗風道:“奴才爲防萬一,專門去了一趟王侍郎府上,遠遠瞧去,王大人的氣色確然多顯病態。”
“傳朕的密旨,命宋太醫長前往王侍郎府,親自爲王侍郎號脈診治。”
暗風應了聲,正要離去,我又喚住,道:“命宋老勿得吝惜宮中的藥材,王侍郎身體哪日恢復如常,他哪日回宮來複命。”
縱然擔心她的身體擔心得要死,還是須得處理好朝政,尤其是當下緊要之時,容不得絲毫鬆懈。
在敬武殿與慕容相議罷要事,慕容相欲言又止,終是道:“聖上,臣有一事不知該不該稟……”
我淡笑道:“愛卿但說無妨。”
“臣在江南,最後一次遇見公主千歲……”
關於帝姑之事,從他回京之日起,兩三日過去了,休管人前人後,他始終是未曾再提一字一句,我還心生納悶,難道,他當真是可以當作什麼事都不曾發生?亦或是,刻意的避而不談?
我甚至在想,以慕容凝的個性,他會將帝姑之事憋到幾時。
今日,他終究還是說了出口。
我內心微嘆口氣,不動聲色接口道:“是在回京途中,帝姑爲解愛卿之困,落入匪徒之手。”我笑了笑,“愛卿的摺子上說得甚是清楚。”
慕容凝搖頭:“臣想說的是,那一次,並非臣最後一次見到公主千歲。”
我猝然站起身來:“不是那一次?那又是哪一次,在何時何地見到了帝姑?”
“在青龍鎮,臣回京之前最後的落腳點,臣確然是見過公主千歲,縱然當時公主千歲易容爲富家少爺,臣,亦是篤定,那就是公主千歲。”
我太過明白,只有當一個人將另外一個人放在心上,纔會憑感覺於千千萬萬人之中一眼便是認出那個被自己放在心上的人。
慕容凝終究不是傻子,而我的姑姑,終究是低估了慕容凝對她的心思深淺程度。
慕容凝選在這個時候與我說帝姑之事,不外乎兩層深意,其一,他許是一直派人在暗中查訪那日在青龍鎮失蹤的疑似帝姑之人,只是一直無所進展,失望之餘,不得不上報於我。如果只是這樣,倒也罷了,怕只怕,是其二,那就是慕容凝已然察覺其中異樣,對王言之有所懷疑,是故在此時故意提出來,來探看我的反應。
姑姑是王言之,王言之是亦姑姑之事,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縱然是在平叛上官府與江南知府嶽向舟一事上,與朕擁有共同目的的慕容凝,我亦是不能讓他知道分毫。因爲事關姑姑,我不能冒任何的風險。
只是瞬間,心思百轉千回。
瞬間之後,我倏然起身,迭聲怒道:“那麼,帝姑人呢?帝姑現今人又在何處?愛卿既然早知那易容之人是帝姑,緣何遲遲不上報於朕?是故意拖延,巴望着帝姑早死早超脫,還是別的什麼?愛卿居心又是何在?”
慕容凝在我迭聲怒問之下,緩緩雙膝跪地,直眸看向我,一字一句的恭聲道:“公主千歲是因着救臣而失蹤於江南之地,臣亦是向聖上保證過,定是安然護送公主千歲回京。現如今,公主千歲音訊杳然、難知下落,臣自知罪責難逃,臣只懇請聖上寬恕臣幾日,幾日後,臣定當給聖上一個說法。”
“說洗?”我冷哼一聲,“現如今這等局勢,愛卿亦是明曉分寸之人,知朕萬萬不會在此時因帝姑一事追究於愛卿。朕倒是不知,愛卿所謂說法,又是何解?”
慕容凝不語,依然昂首跪立一側。
我嘆口氣,道:“朕與帝姑,十年相守,十年扶持,縱然帝姑向來教導於朕,最是無情帝王家,朕亦是一早的,便是將帝姑看作最親之人。帝姑失蹤,下落難尋,朕何嘗不心焦如焚?”
“只是,朕是帝王,朕固然捨不得帝姑,也萬萬不能因着帝姑而追究愛卿什麼罪責。然則,不成了公私不分之旨君所爲?縱然是帝姑,亦是不會同意朕如此做吧。帝姑之事,待得一切安定後再提,現下,朕與愛卿有更重要的事要面對,容不得分心。”我揮了揮袖,淡聲道,“愛卿跪安罷。”
慕容凝離去前,又說了一遍,“聖上請放心,公主千歲之事,臣定當給聖上一個說法。”
我看着慕容凝的背影消失在殿門深處,許久,脣邊浮過一層譏誚,慕容府出來的人,當真是忠貞得固執,一個慕容玉淵如此,現今又來了一個慕容凝,當真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我尚且不知慕容凝如何給我一個關於帝姑的說法,但是,這麼多年步步驚心的帝王之路走下來,我不得不因着慕容凝的這句話而心生防備、早做準備。何況,此事與姑姑有關,我不能有絲毫的大意。
只是,我終究是不曾料到,慕容凝這般的人,竟然也會爲引出帝姑,不惜使出奸詐之計。我更是不曾料到,所有謀劃好的路,只是因着慕容凝的這齣戲,一切的一切都偏離了原先的軌跡。我不知道,後來的後來,慕容凝可有後悔過,但是,在那一刻,我對慕容凝,是確確實實的有了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