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舍內,我站在半敞軒窗前,莫尋站在我身後寸許。我不言,莫尋亦是不語。秋夜寂寂,唯有更漏之聲清晰可聞。
有夜鶯從藤蘿架上飛過,驚飛落葉數片。我緩緩轉身,仰眸看向咫尺之處的莫尋,慢慢的,將手遞過去。
月色下,莫尋避開我遞來的雙手,靜然凝視我,一雙眸子是如水一般的潤澤,秋風吹來,蕩起莫尋無垠眸光中絲絲漣漪,糾集的是不捨與難捨。
我嘆口氣,走過去環住他的腰身,將臉頰貼在他心窩處:“莫尋,你明白的,除了你,我放心任何人。”
“閻寒他性子烈,多留京城一時,於我,便是多一個把柄被有心之人利用。於他,毫無疑問是多一份危險,我必須將他速速送回江南,也只有親手將他送到沈老爺子那裡,我才能放心。莫尋,我不能因了順遂閻寒一時的心意,便是毀了我這十多年來的苦心經營。”
“所以,閻寒不能留在京城,必須得走,今夜就走。你親自送他回江南,親手將他送到沈老爺子那裡,也唯有沈老爺子能鎮住他。”
莫尋緩緩的,反摟住我,道:“其中道理,我都明白。我只是,不放心將你一人留在這豺狼環伺的京城之地。”
我用力點頭,莫尋的心意,我向來懂得,當下,寬慰他道:“莫尋,你不是隻見巫山四鼠中的三鼠麼?不是還有一鼠麼?在你往江南的這幾日,他會暗中保護我。”我低低一笑,伸手拉低莫尋的頭,踮起腳尖,吻上莫尋的脣,柔聲道,“你在江南等我七日,只需七日。”
莫尋還要說什麼,我粲然一笑,抵着他的脣,魅惑十足的道:“莫尋,還有一個時辰呢,我們,不應該做些更有意義的事麼?比如——”手指如蛇靈巧的鑽進莫尋衣襟內,隔着褻衣輕然摩挲莫尋柔韌的胸膛,感覺指腹下的軀體漸至僵硬熱漲,內心裡甚是愉悅又期待。
莫尋由着我摩挲片刻,倏然探手擡起我的下巴,垂眸看我,謀深如海,啓脣又啓脣,欲言又止,終是無言。
我心生納悶,正要相問,身子凌空而起,眨眼間,便是被莫尋放倒在軟被間,在莫尋的吻溫柔落下時,我眉目間忍不住劃過一陣得意的笑,但是,下一瞬,我便是笑不出來了,因爲,莫尋指尖拂過我肩胛的瞬間,我猛然驚覺,莫尋竟是點了我的穴,且是睡穴。
趁着腦海中尚有一線清明,我又氣又怒的斥他:“莫尋,你——”當怒圓雙眸觸及莫尋那雙深邃中遍是柔憐之意的眸子時,我再也怒不出一個字來,只是噎了噎唾沫,強撐最後一絲清明,無奈的道,“你這又是何故?”
他柔憐的撫摸我的臉頰,平聲輕道:“明日即是八月初八,你總歸是要回到聖上那邊去,與其讓你自己過去,不如,在我離開之前,將你送到聖上那邊去,如此,我也放心的去江南。”
在我頭腦昏沉,睡意漸生之際,他複道:“放心,我知你心中所憂,不會讓任何人有所覺得。”這任何人中,最重要的不外乎兩個人,一是我的皇帝侄兒,二是當朝丞相慕容凝。
心中縱然惱怒莫尋的自作主張,亦是深知,他所做一切,不過是,盡他所能最大限度的護我以周全。也只得嘆口氣,罷了,如果,只有這樣,他才能安心去往江南之地,那麼,這一次,就隨他所願吧。
沉睡前,緊緊握住他的手,只道:“莫尋,要記得,我……是喜歡你的。”
恍惚中,只聽見那麼遠,又那麼近的聲音,在耳畔迴旋。
忽而是莫尋的聲音,極輕極輕,幾多澀然:“你將喜歡,給了莫尋,可是,愛呢?你喜歡着莫尋,你癡戀着慕容相,你亦是放不下你一手教養大的帝王……”
忽而是師兄的聲音,仿或漂浮在江南煙雨中,幾多縹緲:“詩兒,不管如何,你定要好好的,只要你好好的,一切將不再重要。”
眼前恍惚重現的,是少年時的師兄,白馬輕裘,劍舞折柳,笑若朝陽。忽而,師兄的笑顏漸漸淡去,隨之清晰的,是猙獰的面具,深邃溫切的雙眸,深藍色的長袍。是莫尋,終是,唯有莫尋。
再醒來時,是被脆生生的玉器碎裂聲伴隨着驚惶聲給驚醒。“聖上,您的手——”是暗風的聲音。
緊接着,是冷漠至極的呵斥聲:“退下!”是我的皇帝侄兒。
我慢慢睜開雙眸,映入眼簾的是金絲繡龍圖騰的明黃色帳頂子,明黃色紗幔,層層疊疊。再垂眼看去,覆身錦被亦是繡了九龍圖騰的明黃緞面。鼻翼內,充盈了淺淡龍薰香。
顯然易見,是我皇帝侄兒的寢宮。
紗幔被掀開時,我只顧得瞧見九龍宮燈下,那隻滴血的手。
我一驚,掀被下榻,跑過去,握住那隻手,他的掌心赫然而現一道狹長的血口子,零亂了他的掌紋,我急聲道:“來人,速傳太醫。”
他冷冷淡淡的拿開我的手,走過我身前時,冷聲道:“別喊了,沒人會聽見。”
我怔怔的站在那裡,看着他挺直的明黃色背影,心知這一次,他真的是怒極,正尋思着要不要主動跪下來先自認錯之際,他已是坐在軟榻邊,擡睫看我一眼,眸光是凜冽的寒厲,我不自覺的便是打了個寒顫。
在他啓脣前,忙識得時務的雙膝跪地,低眉垂首,將所有認錯的話兒都說了一個遍。
他竟是許久不語,也不讓我起身,我也只得維持着跪地的姿勢,內心裡忍不住叫苦,心裡想來想去,身爲朝廷命官也好,身爲一朝帝姑也罷,一聲不響的便是玩失蹤,確實有些說不過去。但是,按理來說,也不是什麼要緊的大事兒,一沒殺人,二沒放火,三沒做絲毫有損他帝王業的事兒。他大可當作放了我幾日假,當我出去散心。其實,真的也就是可大可小的一件事,但視我皇帝侄兒的心情而定了。
很不幸的是,我這次玩兒失蹤的時機很不巧,適逢我這皇帝侄兒心情萬分欠佳。
“因爲做王言之做得發悶,所以,找個地方躲起來,做一個真實的自己。”沒有任何語調的淺淡嗓音,緩慢的重複我爲自己這幾日的失蹤所作的解釋。
我無法從他的嗓音得知,他對於這樣的理由,究竟是信,還是不信。但凡對某個人,某件事沒有把握時,最好的辦法便是少說爲妙,少說少錯。
我忙道:“籬落有錯在先,請聖上責罰。”這個時候,開口閉口的認錯,總歸不是件壞事。
又是沉默許久,他才問:“那在外的這幾日,帝姑可是逍遙盡心了?”
我額心開始冒虛汗,對於我這個皇帝侄兒,我真的是越來越心有懼憚,生怕稍有不慎,便是被機警的他給覺察出我瞞着他的那些事。所以有句話怎麼說來着,身正不怕影子斜,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在我皇帝侄兒身前,整個一個身不正,虧心事還說不上,只是瞞他的事太多,所以,心虛在所難免。
“嗯?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我那皇帝侄兒呻吟片刻,道,“那朕也不強帝姑所難了,不問便不問罷。”我懸着的一顆心正要放下,我那皇帝侄兒又慢條斯理的道,“以帝姑事事謹慎的性子,想要藏起來,朕即便佈下天羅地網,掘地三尺,只怕也不會尋到帝姑蹤跡。朕不解的是,緣何暗風前幾日遍尋不着,今兒個晚上,倒是尋來不費吹灰之力。嗯,帝姑?”
我已經是後背開始遍生冷汗了,不過,這個問題倒是不難回答,我忙實事求是回稟:“回聖上,籬落縱然有失在先,亦記得與聖上八月初八相國寺之約,縱是借籬落十個膽子,籬落亦是不敢錯了與聖上的約。”
我那皇帝侄兒聞言,沉吟半響,不鹹不淡的道:“如此,真是難爲帝姑了。”
我怕他再問下去,我當真是黔驢技窮,想不露餡兒都難。於是忙轉移話題的道:“聖上,時辰不早了,您可是要移駕後宮……”
他應道:“是啊,時辰不早了。”
我大喜,忙道:“聖上是要移駕哪個宮,臨幸哪個娘娘?籬落這就宣安公公去傳話。”
“哪個宮?哪個妃子?”我那皇帝侄兒狀似在思考這個問題,半晌,道,“還真是一時不知去哪個宮,臨幸哪個妃子好了。不如,帝姑幫朕想想,該去哪個宮裡,臨幸哪個妃子。”
我愕了愕,我管他少時吃飯睡覺,管他讀什麼書練什麼武,倒是不曾想過,待他登基稱帝后,還得去管他臨幸哪個宮的妃子。
在我愕然之際,他淡聲道:“不急,帝姑可慢慢的幫朕想,想的人選若是讓朕滿意了,朕自是將帝姑先前做過什麼,都忘了個一乾二淨。”
我原是想着隨口說出一個記得的妃子來草草應付,聽他這麼一說,忙生生的將那到了舌尖的人選給噎了下去。他言外之意,不就是,若是我推薦的妃子人選讓他不滿意了,我玩兒失蹤的事便是不那麼好矇混過去,還得細細追究。
我內心叫苦連連,只得硬着頭皮道:“請聖上容籬落好生想想後宮有哪些妃子是容貌品性俱佳,能入得聖上眼的。”
“無妨,帝姑可慢慢想,朕不急。”我那皇帝侄兒頓了頓,問道,“帝姑在想着人選之餘,可否幫朕另外一個小忙?”
我咦了一聲,擡頭看去,只見他晃了晃那尚在滴血的手,道:“簡單幫朕包紮一下,如何?”
我原是想跟他說,包紮傷口自是不難,能不能以此抵消我失蹤之事?
但一瞧見宮燈下,他那雙銳敏深厲雙眸時,還是未敢與他討價還價,忙站起來,尋了簡單的包紮紗布來,只是在給他清理傷口,拔去傷口上的瓷器碎片時,我非常“不慎”的被瓷器碎片劃傷了自己的食指指腹。
還沒來得及我皺一下眉頭,便是被他發覺,猛然握住我的手腕,將我那受傷的食指指腹便是要放在他脣裡吮吸,我忙用另外一隻手護住,急急的向後縮。
他的脣便是落在我護住受傷指腹的那隻手的掌背上,拔涼的涼寒從他的脣角傳入我的掌背,瞬間遍及四肢六骸,我沒來由的打了好幾個冷顫。
總有人,是天生的冷寒。但是,我知道,他不是。幼小的他,身子舒爽溫軟,依在我的懷裡,空氣中都是那種軟軟膩膩的奶娃娃香。
心裡沒來由的有些澀,他好似有些失神,我趁機抽回被他握住的手,受傷的指腹有意無意的劃過他掌心處那道狹長的傷口。垂眸看去,我指腹的血,他掌心滲出的血,點滴融合,漸至他掌心傷口處不再滲出血來,傷口結了一層薄薄的血茄。
我這才取了紗布,細細爲他纏上,打了個簡單的結,低頭,以牙齒咬斷線頭:“聖上,傷口,明日一大早,還是傳太醫來看看——”
我所有未說完的話,在他默聲不響的舉起我受傷手指頭,終是含在他嘴裡吮吸傷口的血漬時,瞬然消散,無法再開口說出一個字來。唯有怔怔的看着他的眼,還是那雙葡萄紫的眼瞳,不動聲色間,寒厲依然,森冷依舊,但是,還有一抹光,在我定神凝睇時,瞬然隱於至深處。
他放下我的手指頭,瞧了瞧,道:“只是爲朕包紮傷口,也有本事將自己給割傷。看來,帝姑當真不是伺候別人的命。”
他話裡話外,總也隱匿了一股子氣,如同,那抹瞬然隱匿於他寒眸深處的光。忽然之間,我依稀有些明瞭,他今晚,真正所氣是爲哪一樁。
也許,是有氣我一聲不響的便是玩失蹤,目無帝王。但是,他從來都是那樣的一種人,只要事不關他的帝王基業,他向來是不屑一顧,若是不在意了,又何來精力發火生氣,繼而摔碎玉器,甚而糟踐自己的手心?
他氣的,只怕,還有另外一樁事吧。
他說,我不是伺候人的命。
是啊,向來,縱然是所有人都離我而去,我的身邊,還有莫尋,事事爲我張羅好,又何須我來伺候別人?
我隨意一笑,只道:“籬落不是伺候別人的命,卻是伺候聖上的命。”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不乏討好他,只盼他消了心頭的那股子暗氣,好讓我鬆口氣的心意,但是,亦是事實,這些年來,從十歲入宮,便是註定了伺候他的命。
他聞言,默了片刻,起身,朝紗幔外圍走去,頭也不回的,道:“帝姑是在爲這十多年來埋身深宮而不甘心,怨朕麼?”
我看着他明黃色背影,搖頭道:“籬落誰也不怨,更是不敢怨聖上,若非聖上,籬落又何來這錦衣玉食,至高榮耀?”
他在紗幔盡處立身回頭,隔着幾重光影看向我,許久,平聲問我:“朕想要一個推心置腹,就那麼難麼?”
我不知該如何應對他的這一句反問。今晚的他,於我而言,太過陌生。今晚的他,陌生得,讓我有些心生不安,不安至,不敢去探究其中深源。
他亦是無須我的回答,返身,朝外走去,只道:“時辰不早了,你歇着吧,朕還有奏摺待批。明日的約,朕看你也沒那個心思,不去也罷。”
我這一次是實實在在的驚得不行,追出重幔外,盯着他峻拔背影,只靜聲問他:“是否,聖上非得籬落親口說出這幾日來所做的事,才肯消了心頭擰着的一團氣?”
他停在屏風處,不回頭,也不接話茬,只是站在那裡,背影如山。
他問我要推心置腹,可是,這麼多年,他又可曾對我推心置腹過?
我與他,終究隔了太多,他的江山,我的家族,他的帝王業,我的江南夢。如何能夠做到推心置腹?只怕,這一輩子都只是一個夢了吧。
也許,真得等來生了,來生,我與他,不做這一表三千里外的姨表姑侄關係,做嫡親的姑侄。那時,也許,可以求得一個推心置腹。
我眉心劃過無所謂的笑痕,道:“好,那籬落實話實說,籬落這幾日,什麼都不曾做,只做了一件事,那便是,與籬落喜歡的……”
“夠了!”他倏然冷聲打斷我的話尾,旋即,頓了頓,平聲道,“朕不想聽了,帝姑能夠安然回來就好。明日的約,若是帝姑不累,朕自然沒有違約的理。”
這一夜,因着他最後的那個轉身離去,我在他的寢宮,終是翻來覆去,難以安然入眠。子夜時分,披衣下榻,繞過屏風,這才發覺,他便在屏風外批閱奏章,許是累極,趴在一堆奏摺中淺然入眠。
去取了披風,覆在他身上時,他猛然警醒,頭尚未擡起,已是探手而來欲撅住我手腕,手卻是停在半空,慢慢的,收回,旋即,擡頭側眸看我,睡眼惺忪卻是不失清明,淡然問我:“怎是還不入睡?”
我道:“籬落白日的許是睡多了,不覺得困,聖上若是困頓了,不妨回榻上安寢。”
他回頭,正眸瞧我一眼,道:“若是不困,眼裡的血絲又怎麼說?”他站起身來,立於軒窗處,道:“帝姑何時連個謊話都說不圓乎了。”
我嘆口氣,看來,他今日窩在心口的氣,沒個兩三日是消不去了,我也只得做好時不時受他話裡話外冷嘲熱諷的心理準備纔是。
他又道:“好了,既是睡不着,陪朕對弈一盤吧。”
對弈來對弈去的結果是,我很不爭氣的睡着了。模糊中,感覺有一雙手臂抱了我回榻上去,我心裡一陣恍惚,吃吃笑着呢喃:“莫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