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嫋嫋催人睡。明珠燦燦奪人目。
就在這沉香暗浮,明珠奪目的曠遠寢宮。
九年江南夢,十五年深宮事,訴說之間,亦不過是,彈指一揮間。
隔着窄窄的棋桌,我望進他深遠無波的俊眸內,我看見了自己的容顏,清晰地倒映在她墨玉般的瞳孔深處,那眉心彩凰凌然欲翔九天。
我輕輕一笑,道:“聖上,還記得那日漠北邊城,守官副將衛忠麼?”
他淡然看我,眸光愈發邃遠,只道:“記得,他死了,萬箭穿心而死,而你,大病一場。”
我笑:“是的,大病一場,卻還是活着。”
他的眸光,在瞬間,倏然一緊,削薄脣角緊緊下抿。
我低頭,拈起白子,斷然落子,淡淡地道:“在他尚且不是邊城守官副將衛忠前,他是名滿江南的俠士,夜氏十大護法之一,我的小十叔。前一時辰,方方相逢識得,後一時辰,便是天人永隔。”
“也許,身爲夜氏女兒的我,命中註定,必得看着親人在我眼前一個個的遠離我而去。”我脣邊漾起淺淺的笑靨,“我的父親,就在我眼前,流盡最後一滴血,萬箭穿心;我的母親,將我推出火海,就在我眼前,一步一步地走進火海之中,不肯回頭看我一眼;我的師兄,爲了那些火海的族人,縱身重入火海,他讓我乖乖的,去漠北之地等他,他會很快就來找我;十大護法,以他們的命,拼出一條血路,只爲留下夜氏最後一點血脈。我的命,是太多族人以命換來,這條命,早在九歲那年,便是不再屬於我夜婉寧一人。”
“聖上,您說,揹負着我夜氏族人希望活下來的我,能忘記我夜氏滅族之恨麼?”
我咬牙:“我不能忘,千年萬年,亦是不能忘。若非如此,我夜婉寧,又何須苟且偷生至今是今日。”
我對他笑:“聖上,有時,生比死,更需要勇氣與承擔。死,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他手中的黑子,瞬然化爲齋粉,從他指腹慢慢的灑落,落於殘局之上,灰濛濛一片。
我擡眸看他,他那雙眸子越發的深黑,只一瞬不瞬的看我,許久,他啓脣,嗓音一如往常的凝緩無波:“你可以選擇告知朕,讓朕與你一同承擔。”
我似笑非笑的看他,卻是不語。
他的薄脣動了動,半響,垂睫,拂去指腹殘餘齋粉,淡淡的,道:“是啊,朕怎是忘了,無情最是帝王家,既是身在帝王家,唯一可信可賴之人,也唯有自己。”
“朕既是皇家人,姑姑又如何肯信賴分毫。”他薄脣邊淺露意味不明的笑痕,“這些年來,姑姑教朕養朕,也不過是,爲了朕哪一日的一統山河,收復鳳鉞吧。”
他輕描淡寫的一句,便是將這些年來,深宮中,我所有對他付出的心血與用過的心思,鐵板釘了釘子,也只是“各取所需”,“心有算計”罷了。
我垂眸,看他修長指節,道:“聖上英明睿智。”
下巴倏然被他探過來的薄涼手指給鉗往上擡,他迫我看進他無波的眸內,只貼近我,一字一句,深冷氣息撲打在我的臉頰:“朕要你,親口說,這些年來,你對朕,所做的一切的一切,都有着怎樣的心思。”
我嘆口氣,事到如今,答案早已在他心中,我還能說什麼?
我不閃不避,看着他,靜靜的,道:“是的,一如聖上心中所想,只是利用,從始至終。”
足有半柱香的沉默,沉默過後,倏然的,他甩袖而起,寬大的袖角拂落黑白棋子,零落滿地,餘音經久。
“好一個夜氏後人。好一個夜婉寧。好一個朕的姑姑。好,好,好。”幾乎是咬牙切齒的,他連說三個好,便是仰面大笑。
那是我記憶中,第一次見他如此狂怒至心,繼而大笑出聲。夜氏唯一的一次,見他那般怒形於色。
心,便是如千萬只螞蟻,隨着他的笑聲噬咬着一顆早已麻木不仁的心。還是會疼,澀澀的疼,卻是,不知,爲何而疼。
笑聲中,他緊緊的拉過我,一張年輕的容顏,從來都是波瀾不驚的容顏,是極致的怒,亦是愴目的悲涼。
他說:“縱然是條狗,縱然是一隻被你養了十四年、陪了你十四年的狗,你就忍心……忍心……好,你無情……無情至深……”
再說什麼已是多餘,我緊緊閉上雙眸,淡淡道:“聖上不記得了麼,無情則剛,情深不壽。”
許久,他漸漸平歇,雙手卻是始終鉗握我的雙肩,沉寂聲中,他的脣,帶着涼薄的冷寒,輕然劃過我的耳廓,是他輕飄飄的一句話:“原來,朕,不過是你夜婉寧,手中的一枚棋子,一枚棋子,罷了。”
他放開我,朝外走去。
我緩緩睜開雙眸,看向他的背影,淺笑呢喃:“我夜婉寧,何嘗不是你皇家手中的一枚棋子?至少,是先太皇太后手中的一枚棋子。”
人生如棋局,從最初的最初,我與他,便是無法選擇。既是入局,也只得,盡力做好自己身爲一枚棋子的本分罷了。
只是,縱然身爲棋子,終究是不甘心被命運擺佈,亦是妄想,將他人亦是作爲自己的棋子來擺佈。
於是,纔有了今日的,我與他。
怨不得誰。
他在屏風處回身,我與他,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彼此對望。
他看着我,依舊是那波瀾不驚的帝王,道:“朕不再是當年被你牽在手心的奶娃娃。”
我點頭:“是的,您是帝王,天下至尊,雷霆皆雨露。”這一點,我從未否認。
“如果朕願意,四海九州,盡歸朕所有。”
“是的。您是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盯着我:“朕不會做任何人的棋子。”
我看着他笑,篤定道:“但是,總有一天,您會收服燕山之南。”只要鳳鉞滅國,於我夜氏族人,便是最大的交待。我夜氏所有泉下亡靈,便是能夠安歇。
他看着我,似笑非笑:“是麼?”
那日之後,他便也不肯喊我“姑姑”,是的,我再也不是他的“姑姑”,我只是被他軟禁寢宮的夜氏後人,眉心有着凰記的夜氏後人。
暗風守在外面,寸步不離。
我不外出一步,只在深深的寢宮或彈琴,或看書,或練字。
是在我被軟禁的第三日,暗風終究是於心不忍,趁着爲我布膳的空當,道:“公主千歲……”囁囁嚅嚅的,欲言又止。
我放下手中的書冊,笑看暗風。
暗風便是嘆口氣,道:“公主千歲,您還是向聖上認個錯吧,只要認個錯,聖上心頭的氣也變消了。”
我搖頭笑笑。認錯?認什麼錯?說我自始自終,只是爲了先太皇太后囑託,待他,別無二心?說出來,我自己不信,他又如何會信?還是說,是的,我對他,確實是心有算計,這些年來,我對他,亦是算得盡心盡力?
既是一開始便是心有算計的留在這深宮,對他盡心盡力與否依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對他,是有利用有算計。
現下,我只希望,這場牽累,只是我與他之間的事,涉及不到莫尋。
我問暗風:“莫尋可有被召回京?”
暗風點頭:“聖上前日下的聖旨,免了莫大哥的罪,召回京。”他終究是一言九鼎,說會免了莫尋的罪,召莫尋回京,便是真的一道聖旨。
我從發間取下一直簪子:“暗風,可否請你幫本宮將這簪子轉交莫尋?”
我又道:“你若是怕聖上怪罪,可先將本宮相托之事一五一十稟於聖上,再由聖上定奪,可否?”
暗風聞言,也只得收下簪子。
暗風問我:“若是聖上許可,公主千歲可有什麼話,要卑職傳於莫大哥?”
我笑了笑,道:“那便替本宮問一聲,可還記得當年西子湖邊的許諾。”
就在當晚,小小的澳兒被宮人送了來,小小的孩子,站在宮燈下,撲閃閃的圓眼瞧着我,只遲疑半響,便是蹣跚了兩條短短的腿,張開肉呼呼的短手臂,撲向我懷裡,牙牙道:“皇姑奶……皇姑奶,抱抱……抱抱……”
這宮裡宮外,也只剩下這個孩子,待我,是始終如初的親近了吧。
我抱起他,將他摟在懷裡,捏了捏他圓圓的臉蛋,道:“澳兒,想皇姑奶不?”
澳兒扯了扯我的前襟子,咧開小嘴,呵呵的直是笑,只咿咿的:“皇姑奶……皇姑奶……”
我嘆了口氣,只得作罷:“你啊,真是少了你父皇的那份兒生來聰明勁兒。”旋即,便是笑了起來,“如此也好,聰明人自有聰明人的煩惱。”
那一晚,摟着澳兒睡覺,日子仿或回到久遠的伏波宮,那時的燁兒,亦如此時的澳兒,只是個孩子。
半夜時,沒來由的被驚醒,內心一陣接着一陣的驚悸。
我低聲喚莫尋,換了兩聲,才驚覺,莫尋尚在回京途中。
暗風悄然立於垂幔外,我隔着垂幔,問暗風:“宮中一切可安?”
暗風遲疑了半響,道:“安。”
我聞言,冷下臉子,冷聲道:“安?”
暗風猶豫不決的,終是開口,道:“聖上尚在御書房,已是連着三日的,不吃不喝,只是早朝,批閱奏章,處理國事……沒人敢進言……”
三日不吃不喝?
我內心大駭,心中驚悸愈來愈深,赤腳下榻,掀開垂幔,只急聲道:“開宮門,本宮要去御書房。”
第四卷 漠北星隕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