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荒原的這幾天,我的睡眠都很淺。
荒原白天的高溫會影響大部分大型生物的活動,轉而在夜間出來覓食。因此出於安全起見,晚上睡覺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本來應該改爲白天睡覺。
但是長期作息不是我能夠隨意調整的,強行更改不僅會對身體造成損害,還會影響我白天工作的效率,反而得不償失。
最終我妥協的方案,是晚上的睡眠時間控制在四個小時左右,安排在動物也不經常出行的下半夜到天亮時間。剩下的睡眠,則在溫度最高的中午來補充。
這麼做的優點,是我的安全得到了保證,不用擔心因爲睡太死被什麼奇怪的動物被一口咬死——發明了精緻食物並且最終成爲精緻食物的那個人,就是我的前車之鑑。
但是缺點就是,兩次睡眠的時間比較短,導致深度睡眠的時間也不長。外面的風聲、海潮聲、馬嘶聲都會無差別地灌入到我的耳朵裡,嚴重影響睡眠質量,稍有風吹草動我就容易驚醒。
但是今天,我的睡夢裡出現了另一個聲音。
一開始,我聽見聲音,就像是一張海棗樹葉從樹幹上剝落的響動,帶着纖維撕扯的刺耳聲。我翻了個身,用馬皮毯子遮住耳朵,阻擋這些噪音。
過了一會兒,我感覺到嘈雜的噪音慢慢消失,轉爲砂紙緩慢打磨的摩擦聲。我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個手藝粗劣的匠人,對着一個自己都不滿意的木匠作品,用砂紙無精打采地打磨着表面,懷疑着這東西到底能不能賣出去。
這些聲音雖然不順耳,但是緩慢的節奏沒有給我什麼困擾,只是讓我的神經保持在最低限度的清醒。
等到我的意識慢慢下沉,已經伸手快要觸碰到睡夢之海的水面時,另一種無法忽視的聲音出現了。
那是拿指甲輕輕劃過絲綢表面的聲音。再柔順的絲綢表面也有細微的突起,會和指甲不斷地碰觸,變成無法屏蔽在意識之外的噪音。
在睡覺的時候,這個階段是屬於鬼壓牀的階段。腦子雖然清醒,身體卻不一定能夠自由活動。但是腦子卻非常地活躍,能夠毫無阻礙地依靠着聯想、回憶、幻聽,製作出一個瑰麗多姿的夢境世界。
我從那輕微而起伏的摩擦聲,聯想到一個辛勤勞作的絲綢工人,用精密的設備編織出薄如蟬翼的美麗織物,在即將完工的時候,那看不清面貌的人輕輕撫摸着絲綢,幻想着會被誰披在身上,又能給自己換來多少的報酬……
報酬丁零當啷地落袋,就像是無形的枷鎖困住了這個人的自由,一切的勞動都歸於冰冷的價值來衡量。而這一切的肇始,是不知何時出現的貿易行爲。
一艘滿載貨物的木船,飄蕩在澡堂一般的海上,呼喊着振奮人心的號子,向着遠處的港口進發。船上的貨物,既有想靠着差價牟利的大宗貨物,也有帶着未乾涸鮮血的黃金珠寶。
船上的人時而歡呼着涌入港口,時而怒吼着撲向敵艦。之後,這些由無數人開拓的航路就變成了一條奔涌着財富血液的管道,連接起越來越多的地方。
那些不知何時已經消失在海上的先行者,也變成了怒海狂濤中飄揚着的幽靈。往往在那月色明亮的夜晚,和悲風怒號的陰天,還有人能看到他們拼命想要靠岸的身影。
這樣的幽靈,並不只存在於海洋之上。內陸每一片密林,草原每一處河灣,山脈的每一窟洞穴,都出沒着這樣的幽靈。
在人類的能力還無法改變這個世界時候,更多的人只能將畢生精力用於改變苦難的生活。天災人禍、疾病戰爭,都伴隨着這些會思考的蘆葦,永無止境。那些幽靈也矗立在原地,兩眼空洞地眺望着世界,想要看清那處希望尚存的遠方。
但是在人類仍未覺醒意識的時候呢?這些幽靈都不存在的時候呢?
那是的人還不知道什麼是希望,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我們還都只是無數動物裡平凡的一員,既沒有龐大的身軀,也沒有鋒利的爪牙,外界的風吹雨淋、日曬雷鳴都會因此我們的不自覺顫抖。
這個世界對於我們,就是一個永無止境的謎團,每當弄清一點東西,就會有更多不解的事物涌現。在我們簡陋的大腦裡,也還無法形容這種忽然興高采烈、又忽然無語凝噎的感情。但所有人都有這樣發掘未知的體驗,而且這種體驗越多的人,往往有更大的概率,在無時無刻出沒的危機中倖免。
沒有語言、沒有文字,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將這些淺薄的發現和經驗,刻入靈魂和基因之中。慘紅的鮮血充當墨水,慘白的骨骼作爲筆尖,在我們的記憶中留下更多的東西。
在那時,可能我們在無數的生物之中,還只是一個柔弱無力的新生兒。黑暗的森林裡,巨大的貓科猛獸出沒於樹林之間,隨時會叼走幼兒,或者留下一具被咬死的屍體。
絕望的族人奔跑着,集合着,想要逃出這片黑暗的森林裡。但是路太漫長了,越來越多族人閉上了希望見到明天的眼睛。而黑暗森林自有獨特的法則,每一次出聲,都會暴露自己的位置,引來滅族之災。
因此在發現巨大貓科動物蹤跡的時候,前方探索的族人就會用木材、石塊、毛皮等一切東西相互摩擦,發出足夠特殊又儘可能刺耳的聲音,絕望地警告族人不要再靠近了。
這種刺耳的聲音裡,代表着我們靈魂深處的種族記憶,那段暗無天日的求生歲月,即便過了千年,萬年,十萬年,哪怕新的族羣早已進化得無所畏懼,但是對於黑暗,對於刺耳聲音的恐懼,依然銘刻在靈魂裡,永遠也無法抹去。
思維越來越飄散,幾乎要融入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裡時,一點忽然冒出的靈光,乍現在腦海之中。
不久之前的記憶和我內心潛藏的擔憂,被這個念頭悄然引爆。我躺在牀上身體一根手指動了一下,隨後就是驟然清醒的失重感襲擊全身。
沉重的呼吸驅趕走了殘留的睡意,我第一時間摸到了身邊放着的木斧,感受到木材特有的觸感,和上面獨特的鬼面花紋。
我知道,有東西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