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嘴中又灌了一口酒,仰躺在河岸邊的草坪上。長安在夜晚還是萬里燈火明,飄來歌女的悠悠歌聲。頭頂上星空明亮,提起手中的酒壺,又是一陣猛灌。
冰涼的晚風,似乎總是在我昏沉的時刻吹醒我。每每我欲睡去,總是一個哆嗦,就這樣醒了。
想不起今日是幾號,想不起自己在外多少天。無意伸手摸了下自己的
下巴,竟有一層鬍鬚。仰着,覺得左邊臉溼溼的。
可惡,爲什麼總是要想起。
自暴自棄地捶了下地,生疼,卻心裡覺得爽,又捶了兩下。
草叢沙沙響,似有人過來。我回頭,看見一個人影。還沒醉到連人都不認識的程度,我爬起來,向那人走了過去。
“可是找到你了。”女人的聲音分外溫柔,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你又喝了不少酒,小卿,你稍微注意下自己的身子好吧。”
我別了頭去,躲開她的手。向她身後走去。她又一把抓住我:“你別那麼不聽話,陳老爺很擔心你啊。”
擔心?我心裡冷笑一聲,前幾日他還不是用把掃帚在趕我麼,邊跑還邊破口大罵,說我養了你個畜生,我養了你個變態的愛男人。說我一日到晚只會學妖術不懂得學些別的麼。怎麼今日都忘記了?
我甩開她的手,回望她一眼。
她是陳又然的奶孃,在陳府的那段時間,她一直待我很好,她的恩情我是不會忘記。但是現在,我只想脫離這個地方。
雖說是逃避,但也不失是個好主意。踏着細軟的草叢,月色撒了一地。奶孃終於嘆了口氣,是不追我了。
想了半日,也不知道去何處,晃晃悠悠又到了那處大宅,好充滿回憶的地方。隱隱中,我彷彿又看見了那隻眼,不錯,一隻。血紅色的一隻眼。
空氣隱隱波動,夜裡變得寒冷。
我想是我醉了。否則,也不會在那宅子裡看見燈火。
他早就走了。
長安的夜晚漫長,突然看見兩隻小魔物竄過大街。我蹲到他們身邊,握住他們提了起來。
以我現在的功力,我揮一揮手指,這兩隻小可憐就會魂飛魄散的。
兩隻火紅的小魔物對我吱吱亂叫了一陣,嘴中噴出了小火苗。我一笑,又捏了他們一下。
他們一定很奇怪爲什麼我不怕他們。
妖魔只有到了夜間才能出來行走,尤其是像他們這樣的小魔物。白日若是走在大街上,被哪裡來個道士驅魔人或者像我這樣懂點法術的,隨便一手,就會歸西去見他們的大魔王了。夜間他們的法力會小小增強,更不易被人察覺,行動就方便了些。
人類厭惡魔物,可能是他們可怕的外表和危險的xing格,殊不知,魔的法力越高,樣貌越美。
所以我一直覺得剎瓔絕世無雙的樣貌,一定是因爲他高深莫測的法力所致。
哎,又想起他!
看見這兩隻小魔物,思緒就會被牽動,然後我拍拍其中一隻得臉,軟乎乎的好可愛。他們又吱了聲,嚇得逃掉了。剛跑兩步,兩道白光一閃,我愣住,再看,兩個魔物已經變成絲絲白煙。
魂飛魄散在一瞬間。
我驚訝地轉頭回望,見後面是一個男子。他的腰間有一把佩劍,全身潔白如雪,一雙刺了墨梅的白靴也是一塵不染。而他的頭髮黑亮,一根髮帶牢牢束住。最驚豔的是他的臉,很驚豔,讓我覺得好面善。我呆呆在地上蹲着看了他一會,他的五官太熟悉了,眼角微微挑起,少了幾分男子的剛毅,多了幾許女子的嫵媚。嘴角不笑也微微揚起,是與生俱來的風liu氣。
一遍,又一遍。
如此熟悉。
直到那雙墨梅靴緩緩移動到我的面前,他蹲下,用手肘抵着膝蓋,撐着下巴。然後,他緩緩露出笑容。
“我說這是誰呢,原來是我的何卿小弟啊。”
只有同我說話時,他纔會這副要死不活的語氣。弄得我想當場扯住他的頭髮,把他拉到大街上!再把他四肢展平對着大街上人吼:“看看這人面獸心的傢伙!”
但是我拉不動他,而且我也不能吼。
所以這刻我只能死死盯着他看。
他拍拍我的腦袋,聲音柔了幾個調:“你這什麼表情,陳少爺我不認識啦?”
然後他一把抱住了我,用力掐進懷中。
我也很奇怪自己,非但沒給他一拳,還居然回抱了他。
陳又然拉我回家,我不肯走,他問我怎麼了?我找來些水,沾了沾,在空中凌空寫了幾個字。水在空氣中凝結着,是我寫出的字的摸樣。這是我自己發明的法術,我稱之爲行雲流水術。這樣,就可以隨意同別人交流。
我寫,我不要回家。
陳又然說,和爹吵架了?
我點頭,又寫,他趕我出來。
陳又然說,你哪裡惹了他了。
我寫,說來話長。
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拉了我一下,全然沒了儒雅樣:“那就慢慢說,我聽。”
我驚訝地寫了,不回去看你爹?
他搖頭,“你不回去,我怎麼能回去?”
我又沾了一點水,繼續寫,我想聽你的事。
他問:“爲什麼這麼好奇?”我寫了四個字,他隨後毫不留情給了我一拳。
“我寫字累。”
所以我說陳又然這一輩子也別想翻身,永遠就是個被我欺負的料。反正我不說話他也別想多知道些什麼,還是說這些年他去武當了,變得更加懂得遷就人,總之最後他真的開始講他這些年的事情,而全然忘記問我了。
我起先認真地聽着,後來,思緒也漸漸飄遠了。他說,我感受得到,你現在功力大增,我總是以爲我可以打敗你了呢,哎,到頭來……
我寫,我和你的武功套路不同,怎麼能相提並論。
陳又然是武當出生,學的盡是降妖除魔的道術。我呢,我學的是亂七八糟的妖術。
他說,不過我從小就很奇怪。魔界的武功秘籍你爲什麼可以看得懂,而且,一練就上手了呢?
我搖頭。
他低下頭思考。我想了想,在空中寫了兩個字。
“天賦。”
他擡眼看到,那兩個字隨即消失。然後我感覺到他快要抓狂了。他一下撲過來,把我壓到身下,然後厲聲道:“好些年沒和你打架,今天來一場吧?”
來就來!
我想翻身反推他,沒想到這小子力氣見長,任我怎麼捶打他都紋絲不動,還壞笑着捏了捏我的下巴。
我動彈兩下,不動,裝死。
他拍拍我的臉:“小啞巴,裝死呢。”
我懶得理他。
他才翻身躍下,躺倒在我的身旁:“晚上不會家了,我陪你在外面找家客棧住。”
我回頭看他,他也太好了點吧。三年不見居然連爹孃都不看上一眼,卻陪着這個成天同他打架的過夜,夠哥們夠義氣!何卿沒白當你兄弟,我笑着對他猛地點頭。他也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齒。
和他並肩走着,已經是子夜,街上少了人,魑魅魍魎橫行。紅着眼的魔在街上游走,專門挑走夜路的行人,吸他們的精氣。而我和陳又然走在一起,他們卻沒一個敢靠近。他們紅着眼看着我們走過,多數面目猙獰,所以,法力也不高。
陳又然突然問我:“告訴你件事。”
我轉頭。
他說:“知道我爲什麼突然回來麼。”
我搖頭。
他意味深長笑了一下:“我師傅讓我來調查一件事情。”
然後他努努嘴,對着一旁角落中發紅的眼睛:“聽說魔界要攻打凡世。”
我張了張嘴。開什麼玩笑。這個我從小便問過陳又然的問題,這些年讀了那麼多關於魔界的書,也略略懂得,誰若真的打破這個平衡關係,都得不到好果子吃。
我凌空寫了幾個字,怎麼回事?
陳又然看了,說:“不清楚,我也在察。”
我更加驚訝。
腦子裡瞬間又浮現了那隻紅色的眼睛,和他傲世絕美的容貌。
我晃了晃腦袋,覺得自己額頭上有汗。陳又然繼續說:“這是師傅叫我千萬別告訴別人的。但告訴你無妨。”言下之意,反正你不會說話,說不出這秘密。不一會,陳又然察覺到了我的異樣,伸手摸了摸我:“你怎麼了?”
我擠出個笑容,搖了搖頭。
他說:“別怕,有我在。”
轉眼已經到了客棧,陳又然敲開了門。掌櫃的睡眼鬆懈地開了門,打量我們。陳又然掏出一錠銀子,放在他的手上。隨即掌櫃的眼瞬間發了光,把門敞開得大,連連迎了我們進去。
陳又然進去後要了兩間房。我拉了拉他的袖子,他轉眼看我,我伸出了一根手指。他怔了怔,然後又對說,一間吧。
掌櫃相當意味深長看了我倆一眼。
我只是爲了和他說些話啊!我回瞪了掌櫃的一眼,他迅速收了眼,連忙把我們迎到了樓上。
進了屋,是十分簡樸的小屋子,一張牀。牀頭放着一盆文竹,還掛着一幅草書,透着絲絲書卷味的房間,陳又然看似是十分疲倦,走到牀邊就倒下,邊脫着衣服邊道:“你還想繼續聊天麼……”
我點點頭,在他身邊坐下。
我凌空寫字,你帶我一起去找魔王。
他愣了愣,看着我半天,問:“怎麼突然這麼說?”
我搖搖頭。
他踹了我一腳:“快點說。”
我想了想,寫,大魔王是魔界最美的,想看看。
陳又然忽然輕吐一口氣,說道:“我聽師傅說,他是個斷袖。”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
陳又然拍拍我:“可憐啊,在這裡待那麼久,以後帶你出去見見世面,這可沒什麼大驚小怪的。”
他是不是斷袖,我還不知道麼。想時,傻笑了一下。被陳又然逮個正着,拉着我的臉說:“你要不要這樣啊,難不成你也是?”
我一巴掌拍掉他的手,踹了他一腳,他連忙道:“祖宗誒,沒見你那麼些年你手腳還是那麼重。哎喲,輕點輕點!”
手上動作依舊,心中卻早已想着別他的事情。點點滴滴如泉涌,一會兒,心中酸澀得不行,又無法表露出來。踢累了,陳又然倒到牀上,拉起被子一蓋,含含糊糊地說:“我困死了啊,倒了什麼黴認識你這小兔崽子。我睡醒了再慢慢和你聊!”
說完被子一拉,翻身向裡,一會,就沉沉睡去。
我心下道,這小子真是去武當修道的嗎!?這樣子和小時候有什麼區別!所以那些修行啊昇仙啊全他媽狗屁,教出來個個都像陳又然這副德行,那滿世界都羣魔亂舞了亂了套了。
不過他沒變,這樣真好。他的xing格還是小時候的摸樣,樣貌越發成熟和俊俏,一襲白衣的時候,還真當他是哪裡來的神仙公子,那樣子,是比姑娘還俏麗個百倍。
若我是姑娘,我這輩子非陳又然不嫁。其實他待我也挺好。但是可惜啊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