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剎瓔最後依然決定先回長安。
途中,我們說了關於剎璃的事情。我把他那日的所作所爲都一一告訴了他,剎瓔先是詫異道:“你……你看見我們倆……”
我挑眉:“看見了。”
他皺起了眉頭,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解釋什麼,我一堵:“知道了,我沒怪你。”
他垂眼看我,紅黑的雙眼變得分外迷人。我晃晃腦袋,繼續說。我說了剎璃被關進牢房的事情,和後來剎璃和我如何從裡面逃出去,他如何引開人的。
其中某些細節,我該省就省了。
剎瓔看着我的樣子,嘆了口氣道:“他何必呢。”
我點點他的腦袋:“當然是因爲,人家也我對你的感情一樣啊。”
“什麼感情?”他看我。
我輕咳一聲:“兄弟……之情。”
雖然說道這裡,我還是爲他感到一點的愧疚。因爲他現下身在何處,我都不得而知。我對剎瓔說:“剎瓔,我問你,若是,我是打比方。有一日你命在旦夕,救你的是他不是我,你爲了感激他,會和他在一起麼?”
“感激和感情是不同的,小卿。”他淡淡地說,“不過若真是感激,我想我會。”他轉向我,“你會理解嗎?”
我停下腳步:“剎瓔,我來到人界之後,每次問起他們關於烙翼的事情,他們都說:‘傳說他已經魂飛魄散了’。我一直想不通那魂飛魄散是從何而來的,是不是你?”
“嗯。”他點頭,“是我昭告所有的人,你已經魂飛魄散了。”
“其實我沒有,對吧。”我點點他的胸口,嬉笑道,“所以,如果有一日能爲你魂飛魄散,我覺得你能記得我一輩子也挺好。”
他的臉色瞬間一變:“說什麼呢!魂飛魄散是隨便能說的話麼!”
“你當時不也是隨便說的麼。”我拍拍他肩膀,“放心,我沒那麼容易死。”
“你啊……”他無奈搖頭,長髮擦過臉頰,赤黑的頭髮中隱現妖異的眼,笑得魅惑卻英俊。
“我們或許可以找剎璃。”我說,“這件事情之後,我們就站在統一戰線之上了不是。”
“但是這樣的狀態,能面對他麼?”剎瓔笑,“人人都和你一樣單純就好了。”
我知道他罵我傻,狠狠瞪了他一眼:“那怎麼辦,我覺得瑰簫再見到我,會一刀殺了我的!”但我轉念一想,不對,看瑰簫對我的態度。也並不是這樣的……
臉頰都有些燙,我決定結束這個話題,剎瓔說:“至於今後的路,一定也很長很苦。”
有多長呢,會比上次在長安街上奔跑的那條石板路還長麼。
我笑了一聲:“再長也不怕。”
他用手摸摸我的頭髮,順着到了我的肩膀:“你的頭髮是黑色的,但是這樣在陽光之下,卻是暗紫色。”
“本來就是暗紫色,我在人界生活時間越長,就會變得越黑。但我始終是個魔,沒法改變的。”
就像你是魔王,也是沒法改變的。我們的路,沒法改變的。
……
沿途打聽,的確就如剎瓔所說。那些江湖上的門派都在蠢蠢欲動着。
我在人間住了百年,自然是知道一些朝代更替的事。剎瓔在第一次帶我來這裡的時候,也同我講過,明君當道,國泰民安。但盛衰更替,合久必分那是必然的過程,你不在人間活那麼久,永遠無法體味這滄海桑田變幻的辛酸。
我來人間,陳老爺也是大小也是個官,我雖不是他親生的,但也是叫我一聲少爺,同陳又然吃的穿的沒什麼區別。
從小當然也是明白一些官場的事,一直知道,陳老爺是同他的名字一般,儒雅溫文,心存善念,清廉而正直的人,因此這些年,也沒惹出什麼多大的事情。
在這麼個污黑破敗的朝代,這樣的人也實屬罕見了吧。
魔界的人雖然好鬥,但是起碼他們很單純。貪污腐敗這樣的事不常存在,力量是決定一切的東西。
我們到了長安之時,便沒想到,竟然要先面對一場血色的慘劇。
剎瓔剛進城,便按住我的肩膀,我轉眼看他,他的眉頭一皺:“有殺氣。”
何來殺氣,我是感覺不到。但是剎瓔按住我的肩頭,顯然不是開玩笑。我問他:“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他的眉頭皺得更加深,視線方向了遠方。我拉了拉他:“我們要不要先回陳府去看看,陳又然是否留了我們什麼了東西吧?”
他伸手一拉我的手:“那殺氣,便是陳府傳來的。”
他迅速俯下身子對我說:“現下你我的法力都沒有恢復,就不要輕舉妄動。”
“嗯!”我衝他點點頭,然後兩人向陳府的方向而去。
但是真的當我到了大門口,我就把剎瓔說的話全都給忘了。
那金字黑底的匾額之上,濺上一層薄血。我低眼,守門的侍衛還在一邊歪斜着腦袋。我心中暗叫不好,進了門。
進門纔看見,是老總管和幾個丫鬟,已經氣絕。最中央的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
“老爺!!!”我大叫一聲,推開剎瓔,一把撲了上去。
“老爺!”我抓住他的手,看見他已經被劃開的胸膛,我用手按壓着想止住血,卻染了自己一手。他的嘴一動一動,似乎是想說什麼話。我湊近了,聽見他說:“卿……卿兒……”
“老爺,我在。”
他的嘴貼到我的耳邊:“又然……又然他進宮裡去了……你不在好些天了……那天回家,叫你吃……晚飯,你怎麼……還是那麼貪玩,不讓人省心,怎麼沒吃就跑了?”
我聽這一句,眼淚居然毫無預兆地紛然而下。
他繼續用斷續夾雜氣聲的聲音道:“你,先前還愛……愛男人……老爺很氣,但你說走……便走,老爺也很擔心……現在想想,你愛男人……便去愛吧……你嗓子好了,是比什麼都重要……”
“老爺!”我抓住他的手,“告訴我是誰做的,快告訴我!”
“還能……是誰?”他眯起眼睛,笑了起來,“老爺自認清廉一世……還不是,要給人抓去……但我知道,我清白……便是了……”
“老爺。”我抱住他,“我幫您看看,您別動……”
“卿兒,聽我一言……外面現在世道亂,又然進宮去了……我當是高枕無憂,但現在,似乎也不是那麼回事……即使身在安全之中,那也是暫時的吧……小卿,我一直當……你是個與衆不同的孩子……答應老爺…………”
陳老爺閉上眼的那一刻,我至今想不起我到底想了些什麼。
我沒有想,殺了那個殺陳老爺的人。也沒有想陳又然是不是有危險,我只是在一片空白之中,聞着空氣中隱現的血腥之氣。摸着老爺還未涼透的屍體,回味着他那句沒有說完的話。他到底想對我說什麼,我不知道。大約是好好活下去,不要惹事一類的話吧,還是好好照顧陳又然,但是他知道我和陳又然未來的日子中還會見面嗎?……這些都是我後來想的了,那一刻,我什麼也沒想。就這樣站在原地。
剎瓔在我的背後繞到我的前面。我看了他的脖子許久,用額頭抵住他的肩膀。
他環抱住我,是最無聲的安慰。
我在人間第一次痛失了親人,我能感受到心痛的感覺。而且我知道,這是我無力的事情。
我本想顧及老爺的屍體,但是之後闖入了一批人。我們已經站在那裡,大約臉上也未表現什麼悲傷的神色。那侍衛領頭一樣人便問我們是什麼人。旁邊又闖入了一個人,對着那領頭道:“辦妥了。”
領頭看着地上的屍體對我們道:“這陳老爺是好人,但就是人太好。兒子前幾日剛去宮中做了駙馬,宮中便有刺客行刺皇上。還一口咬定是駙馬爺做的,陳老爺一手擔下來,就這樣不明不白死去了……我們都知道,他一生之中沒恨過什麼人,也是一直爲朝廷效力的好官,哎,可惜……”
他轉向我們:“你們是路過的人吧,我們也是奉旨行事,現在這個世道,腦袋都是別在褲腰帶之上,別多想,好好過日子去吧。還有啊,最近長安城不安全,別隨意就徘徊在人家院門口,遇上巡邏的,當你們是賊黨抓起來我可不管。”
他說完,對着手下做了“走”的手勢,他們便棄了屍體在院落之中,此時見得分外薄涼。
風過,滿地流血,蜿蜒出奇怪的形狀。我被剎瓔緊緊擁在懷中,嗅着他的暖意。
我們匆匆葬了老爺,知道事態的嚴重。不是我們悲傷的時候,因爲老爺的死,和陳又然又有關係。陳又然是個禍害,我在心中罵了他千遍萬遍,但是也知道,他絕對不可能行刺皇上,那糊塗的皇上大概覺得少一事便好,居然不去調查就殺了來定罪的陳老爺。
我的天。怎麼有這麼二的人。……他還配做皇上?
想到陳老爺,我鼻子又一陣酸澀。
我和剎瓔晚上住到了長安城郊的那處宅子之中。彼此無言。他在廚房之中爲我煮了些東西吃,我站在院子裡看星星。很久之後,他從身後環住我。
“吃飯了。”
“嗯。”我點點頭,想走。他依然環住我:“陳老爺的事,別去多想。現下要想的,是陳又然或許有危險。”
“剎瓔,你說我是不是很自私。”我看着天說,“我就是固執地想知道,你母親讓我把記憶剔除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卻讓事情演變爲這個摸樣,我不想的……”
我把頭埋到他的胸口,他輕輕撫摸着我的頭髮:“宿命即是如此,我們只能按照原來的道繼續走下去不是?……”
“可是這對陳又然不公平。”我擡眼說,“我們爲什麼就不能好好享受人界的一切,而又要去糾結那個看似遙遠前世的結局?現在想想,到底有什麼意義?……”
“那麼,你答應我。”他垂頭吻我,“我們想辦法去救他們,然後,不管有沒有拿到那種水,不管他在前世究竟看見了什麼記憶,我們都要放棄,然後我們幾人,一起在人間好好生活好麼。……”
“嗯!”我用力點頭。
暖風拂面,那一刻我也這麼想過,我們要拋棄一切在人間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