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轉眼便到了秋分前的時日,爲何我會知道這個日子,是因爲羽曾經同我說過,我記得那時我打開窗戶,是忽然而來的寒風,她的表情淡淡的說,那會有很多很多的人,一同走過這條彼岸花組成的火照之路。

我當時想,那是何等壯觀的景象。

現在想起,卻徒然心生憐憫和淒涼。

好像一件事情發生得久了,熱情便會一點點地減淡,我也大約是知道自己一定能見到剎瓔而寬了心,又或者是別的原因,我在之後的日子變得更加平靜。

剎璃和我說:“看你平時毛毛躁躁的,居然能這麼沉得住。我看我要是對你改觀了。”

我對他比了個手指:“我曾經在人間心如止水地過了一百年。”

他說:“我知道,我那時候去了魔界的邊界的雪山,回來的時候,你們已經不在魔界了。但是後來哥哥回來了,你卻沒有。”

我橫了他一眼:“你是不是特別開心?”

他很老實地點頭道:“那是,我以爲你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哈哈大笑起來,邊笑邊拍他,他扯嘴笑了一下,和我一起看向了遠方。

我去冥界的那一日,陳又然和剎璃都沒有跟着我,當然他們是不能跟着。剎璃用自己的法術把我的靈魂和肉體分離。肉體入不了冥界。我千叮萬囑陳又然好好看着,別趁着我不在報復我的肉體。陳又然說行了你快點滾吧。

我忽然想起個問題,我說:“剎瓔的肉體在哪裡?”

剎璃說:“只要把他找回來,他自然會在人界再形成肉體。我和他都是這樣。”

我點點頭,躺到牀上。剎璃在旁邊念動咒語,我感覺到全身像火燒一樣。我閉上眼睛,過了一會,我就浮起來了……然後我往下一看,看見自己的肉體安詳地躺在牀上。自己變得和紙一般的輕。

然後我腦袋一輕,就失去了意識。

待我清醒之時,我發現自己站在一個毫無光線的地方。我呆滯地望着周圍,忽然看見前方一點明顯的光亮。人便是這樣,有了唯一的光亮,就會義無反顧地向它靠攏。

我感覺自己的體重很輕,一走路都要飄起來。但是離光越來越近,我才發現,自己的周圍更加清晰起來,然後我看見,在我面前是一個石頭堆砌出的門,門上吊着兩盞散發着綠色的燈。周圍圍了很多很多的人,他們無一例外被光吸引,然後走進了那道門。

門內是怎樣的世界,我不清楚。但是我也走了進去。

進門之後,是條長而深邃的道。那道路是石頭的,非常溼滑。但是我體重輕,感覺就這麼一溜過去了。緊接着,我耳邊身邊的聲音也變得更加清晰。

哭的笑的安詳的,各種奇怪的人,不同的面目。而且有些還能看見死狀。

我沒想到這裡居然還能感覺到對方,後方一個人用力擠了我一下,我哎呀一聲往前跌了一步。後面的人對我抱歉地笑了笑,我道:“你做鬼了也那麼衝的,真是趕着去投胎啊?”

他一聽我這話,不好意思地撓着頭笑起來,讓我一時有些鬱悶,感覺自己欺負了個老實人,語氣也軟了一些:“兄弟這麼急是做什麼?”

“我們都想趕着彼岸花開的時候去看,然後安安心心上路。”他笑道,笑得萬分豁達,“你知道,在生前沒有見過這般景象,死後再錯過,就太可惜了。”

“冥界平日裡也有彼岸花的吧。”我笑笑,“何必趕得這幾日,還那麼急。”

“那些花一起開放時候的樣子也只有這幾日,那樣的感覺無法形容。兄弟你趕得巧,雖然這花開得遲了,但是無妨,只要是美物相伴也不枉生啊。”他傻傻一笑,“有句話叫什麼花死,什麼風流來着。”

後面的人擠上來,我們便被擠散了。他沒有再回眼看我,而是義無反顧地向前走去。彷彿是急着趕去赴宴那樣歡喜。我才隱隱想起自己來的目的。

但是這樣的人流大潮,讓我去哪裡找。

我觸摸自己的手背,希望它能給我一些提示,我們之間的羈絆來自於此。

忽然,感覺有人拍了我一下,那時候我正好走在一條岔路之上。我剛想回頭,卻被一聲喝住:“別回頭!”

我背脊一僵,就感覺有人按住我的肩膀,是一個女聲,故意壓低了聲音:“你若是回頭,我就立馬離開,你一輩子也別想找到想見的人。”

我嚥了咽口水:“好好,我不回,姑娘你告訴我。”

她的手一抖,似乎是在嘆息,又像是在笑。過了一會才說:“你順着這路向前走,一直走,別回頭。”

放鬆了一些的聲音,變得柔和一些,但是我卻反而覺得哪裡不對。這聲音有些耳熟。

我剛想問你是誰,但是還是忍住了。

一路上我們不再說話,越走越荒涼。空氣變得十分潮溼。隱隱我覺得不對,想回頭問,不料對方卻又一次說:“行了。”

她說:“我就送你到這裡,從這裡進去,就能見到你想見的人。他被關在這裡,你今天不來,他便要被去除記憶了。”

我說:“謝謝你。該如何感謝你?”

她說:“救出他然後好好活着便好。”

我頓了頓,試探性道:“我可否問姑娘一個問題?”

“說吧。”

“你還恨我麼。”

與此同時,她的手急劇抖動了一下,然後鬆開了我的肩膀。過了很久,我滿心以爲她已經走了,剛想轉頭,她又說:“別轉過來,我不想你看見我的樣子……”

我鬆了口氣,心道,猜對了。

然後我說:“乖乖回答我。雪茹。”

“我從來都沒有恨過你。”雪茹在我耳邊輕輕說,“主子,我好想你,我本是永不超生的,但是剎瓔殿下讓我能入輪迴。閻王問我有什麼願望,我說我期望能幫剎瓔殿下和主子一次……他就叫我在這裡等,說你總有一日會來……”

她終於聲音有些哽咽:“我不能讓你認出我,否則你一定又要記起我,雪茹不想成爲你的負擔,待我輪迴了便能忘記主子了。主子,我終於能走了,能見到你真好。”

“雪茹,謝謝你。”我也覺得自己快要哭出來,我夢見過很多次和她見面的樣子,夢中的她還是有會發光的眼睛,我夢見我抱着她哭,抱着她笑,但是卻沒想到,我們真正見面,我心中也並不澎湃,似乎是在很久前便期待這一刻一般。

雪茹,輪迴之後一定要幸福。

但這句話我沒有說出口,我只說:“你的孩子很好,現在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名醫。”

“是麼。”她很驚喜,“似雪,他很好?他成親了嗎?身體好麼?”

“成親?”我哈哈一笑,“雪茹,他的情人,是枯繭的轉世。”

“什麼?”雪茹非常驚訝,但緊接着,她也笑了起來,“我們……我們真是中間,有着千絲萬縷的線牽着。是想丟也丟不掉的啊。他們一定會幸福的,告訴小雪,媽媽很想他。”

“我會。”

“快去吧。”雪茹說,“剎瓔殿下就在裡面,帶他回去。”

我沒有回頭看一眼,很久之後,她是真的走了。

好像夢一樣,我居然見到了雪茹?

但眼下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我跨大了腳步。一路奔走進去。迎面而來一陣香氣,我愣了愣,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我。

很多很多的彼岸花一直蜿蜒到我看不見的地方,像血彙集而成的紅河,搖曳着豔美的姿態。耳際忽然傳來了啪啪的聲響。我一愣,看見成千上萬的彼岸花一齊開放。那根根花瓣綻放的一剎那,好像瞬間濺開的血花。

豔麗,悲壯,妖異。

溫暖,柔美,傾城。

好像記憶之中的所有都被喚醒,從我們相識到結束,徐徐攤鋪開來的畫卷。

傳說之中的火照之路,原來就在眼前。

我順着這條路走,耳邊是盛放的響聲。在路的盡頭,我看見一棵參天的樹。樹下坐着一個閉眼的人。

他還是那時候的摸樣,表情安詳,似乎在熟睡。我看見他身邊的花開放得緩慢,我走過去,最後一朵花盛放,他的眼驟然睜開。

我看見他眼中那朵彼岸花,是最後一朵盛放的。

他看見我,滿臉都是詫異。從花叢中站起來,身上還沾着紅色的花瓣。我走上前去,兩個人對視無言,幾乎要把對方身上每一個零件都看個遍。最後,還是他先開口。

“你爲何在這裡?”

我說:“來找你。”

他擡了擡眉毛:“找我做什麼?這裡的花都開了,很快,我便要捨去自己的記憶。”

我搖搖頭:“是最愛人的記憶。”

“對。”他走到我面前,“你既然知道,爲何還在這裡?”

我拍拍他的胸口,笑道:“不想你忘了我。”

他甩了我的手,冷笑道:“你放心,我不會忘了你的。我們早就沒有了關係不是?”

他繞過我去,往下走。我就站在那裡,說道:“對不起。”

他渾身一震,沒有轉頭。我說:“我不要你忘記我,所以跟我回去。即使你現在再恨我,再也不想和我在一起,我也不要放開你了。”

他側了側臉:“小卿,不要這樣。”

“如果如你所說,我們踩着他們的背,趟着他們的血過來,那麼我們更加應該幸福。”我說,“我不能沒你了。何卿,還是烙翼,一輩子大約也不會說一次肉麻的話,我那麼小的時候便認得了你,被你拐得又親又抱的,你這輩子就必須做好對我負責的覺悟。”

他已經笑了出來,看見他臉上是舒心的表情,卻沒有看我。

我說:“你若是不要我,得,反正我也是魂魄來到這裡,我們不如一起死了算。然後我投胎,我不行你不會再不愛上我…………啊!”

還未反應,已經被擁入懷抱,然後下巴被擡起,深深吻了下來。

他把我壓在樹上,吻得我的大腦都一片空白。只有簡單的器官。溼漉漉的沒有別的感覺。

很久之後,他放開了我。我用了推他,我說:“找死啊,不要這麼突然!”

他抱住我的手死死扣着我:“這都是我們自找的。”

說罷又一次含住我的嘴脣。

我終於知道了。真的沒有可以分開我們的人和事。

謝謝你,雪茹。

謝謝你,剎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