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我極其討厭宿命之說,彷彿就是把人拉上了一條紅線,那紅線是永恆的鎖,你左動,右動,最終依然是被其拉扯着,真是斷了,手上還是會有一條紅色的痕跡。

但再討厭,終是要被一遍一遍說起。甚至去套上那根紅線,勒着手指。

下了決心,便開始做。

我從懷中拿出那本書,手中燃起一團火。把書放在火上烤。

燒了幾下,沒有任何異樣。

“怎麼會這樣?”剎瓔反手一指,一團火焰射來,但是書皮依然完好無損,看不出一點的燒傷。

周圍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氣,沒有了一點聲音。

破壞不了,甚至不着一點痕跡。它依然泛着黃色呈現在我的手掌之中。我翻了開來,試圖在其中找尋一點東西,但是什麼都找不到。字,陣法,還是浩瀚無邊的法術,還有最後折入其中的一行小字。卻無法毀壞。

我說:“剎瓔,如果我們親自去找你母后,或許可以知曉怎麼破壞掉它。”

“但是……”

後面的話我沒有說,因爲我清楚,過去的話,無非便是要自己的親兒子去問自己母親如何殺死她,剎瓔再堅強,再深明大義,他依然還是人。有血有肉有感情,況且,我相信他的感情比任何人都要炙熱。

剛纔在那座大殿之中,看見自己父親被捆綁在那裡,幾乎要流淚的表情,我就很想緊緊擁抱住他,告訴他我在。

“好。”

他盯着我手中的書,忽然沒頭沒腦來了一句。

“哥。”

“你會反對麼?”他擡眼望着剎璃,一模一樣的眼睛,四目相望之時,透出不一樣的感覺。剎璃嘆了口氣:“從小我都知道你做的是對的,這次我也聽你的。我們都要給一些事做個了結。”

陳又然過來拍拍我的肩膀,我點了點頭。

這片接近神明的區域,似乎和魔界一樣沒有白晝。天空呈現出一種淡藍和橙黃交織的顏色,我曾聽聞人說,極北的地方會有一種五彩的光芒,那是神明遺落人間的絲綢布匹,而我感覺自己的頭頂之上,雖然不是五彩,但是卻這樣交換着,呈現着柔美華麗的光。

初來之時,是太急躁,滿心想着快些找到父皇,卻錯過了這樣的景色。

我們要走了,心裡卻安然起來。

是該給所有都有個了結。

……

……

我們回到人界之時,被這裡的景象震驚了。那時候,我站在一處剛被焚燬的村莊旁邊,親眼目睹那些已然燒的焦黑的屍體遍佈,耳畔似乎還縈繞着那些撕心裂肺的吼聲。

我撲滅了一處,卻有更多更多的火源。

簡直是比冥界更加可怕的存在。

陳又然站在屍體遍野的地方,閉上雙眼似乎在默唸什麼。我纔想起,他是從武當出來的,所謂道士自然是也可以給人做點超度的事情,當然這僅僅是我的臆想,又或許是隻是對死者的一種緬懷。

我想不出。

聽說,現下的長安已經是一片極富之地,聲色犬馬,晝夜荒淫。十里鶯歌唱遍國都,而在朝之人卻不是皇上。那是一個冰藍眼眸的魔人,他帶給長安百姓的是一個奢華的長安,每一個人都衣食無憂。

瑰蕭手握着人的惰性,肆意碾碎展平。歸於其有。

我現下想起他冰藍色的眼,都會覺得毛骨悚然。讓我遙遠地想起初見的那一日。

我們到炎瀆山,這片曾經人魔最後的樂土之時。還未進去,便看見外面整齊劃一的軍隊。士兵在不知何時鑄起的城門之前一字排開,各個都是猙獰魁梧的魔人。

“擺明不讓我們進去。”陳又然低罵了一聲。

我背靠到身後的樹上,在遙遠的山坡之上遙望他們,鼻子中幾乎都充斥着血腥和焦土的氣味。

“怎麼辦?”我低聲問。

“我有一個辦法。”剎璃說着,輕輕拉高了遮掩自己面孔的披風到鼻子,垂下的睫毛微微顫動,“我們衝進去。”

“衝進去?”陳又然輕輕一笑,“呵,勝算是零。”

“那再想一個更好的辦法?”剎璃沒有擡頭,冷哼一聲,“橫豎都是死,我只是想快些了結這些事情。不如死得快活一點。”他擡眼,“況且這些人,各個都是草包的摸樣,我們四人之力,未必衝不過去。”

他把目光放向剎瓔。

剎瓔站在那裡一襲黑衣,此刻黑髮略動之時,散發着異常耀眼的帝王光輝。他看着遠方,忽然微微一笑,妖異的臉龐露出些許釋然的表情,“是,法力恢復之後,很久沒有好好活動過筋骨了。”

陳又然看向我:“你呢?”

我大笑一聲:“我也想大幹一場!”

陳又然從腰間抽出扇子,大力扇呼呼作響,低吟着:“瘋了瘋了都瘋了……爺爺這回還真要陪你們玩……罷了罷了,我也想快些結束……”說罷扇子一收,忽然笑得一臉風流倜儻,“得,那還不走着?”

我第一個跳下懸崖,覺得自己的血也要沸騰起來。

殺戮的血性在魔人的骨子中,似乎一直是奔騰不息的本能。我興奮地跳下去,一手燃起火炎,一手握住寒冰。

城門口的人未及反應,已經被灼熱的火龍奇襲得哀嚎一片。冰從我手中蔓延,把城門凍結成一塊巨大的冰雕。剎瓔和剎璃從我的身後跳出,躍上高臺,兩件黑色披風在城門之上,彷彿黑鷹展翅。

剎瓔回望我一樣,好像對我笑了一下。但是我還未分辨,便感覺到前方的轟鳴聲。

“上去!”陳又然拍了我一下肩膀,也一同躍上高臺。城樓下的人已經被消滅殆盡,冰在城門之上折射出冰冷的光,還沒有沾血,還依然純淨。

前方轟然而至很多的魔人。但是我知道那必然是鳳毛麟角。

我的血液在興奮着,在體內橫衝直撞的力量,那是前所未有的感受。好像法力恢復之後,我變得更加激動。周身圍繞着紅色光芒,沒有章法,沒有技巧,只有想着衝破一切,了結一切。

“跟着我。”眼前的黑衣男人忽然對我說,然後轉身便跑,他在我身前搖曳,姿態華麗不似驚心動魄的殺戮,更像是一場盛大的舞宴。他的姿態,是一隻凌空的黑羽鳥,凌厲矯捷也異常華麗動人。

那是我的愛人,千年之前便是。

我一直在後面跟着他的腳步,卻從未想過要超越於他。“背後”這個姿勢,最能看清他的一舉一動,甚至他還會轉過頭來,對你唯一一個人微笑。眼中的彼岸花透着妖異的紅光,在這張臉上,卻只會有溫柔的表情。

我一直期望不要停止,我們能在那條火照之路上奔跑向前,直到天荒地老。

此刻耳畔的轟鳴,那些叫罵,那些在空中揮舞施展,刺目的法術,都不及那近在咫尺的影子。好像要奔跑過一個百年,一個百年。

何日是你我的歸途。

剎瓔停了下來,我才一下反應。身後是一片白光,剎瓔抓住我的手,指着一處洞口:“進去便能看見雨潭,我一會便來,務必找到魔後。有什麼危險不要硬拼……唔……”

他用身體替我擋下一擊,眉頭皺了起來,我連忙扶住他:“沒事吧?”

“沒,快些去,記住不要硬拼,我一會就到。這裡便交給我們。”他把披風從身上解下套到我的身上,“等我。”

說罷,用力一推我,我感覺到身後傳來陣陣熱浪,然後是一聲聲轟鳴。

我爬着,四肢並用。抓着溼滑的土向前爬,彷彿是剛纔用盡了力氣,連走也不會了。爬了一陣子手忙腳亂地站起來,順着我認爲的方向。

出了洞口,我迅速向前跑。這時沒有人攔我,我拍掉身上的土。把那件體溫尚存的衣服裹緊了一些。

天空是暗紅的顏色,此時卻更加像血洗過一般,胸口悶到難受。

只有我一人的戰爭,是讓身心都倍感疲憊。我跌跌撞撞到了雨潭,離這個洞口不遠的地方。

雨潭寧靜如初,還是幽藍的顏色。上面有星星點點的紅點。

是血香,那些指引歸途的神物。我伸出手抓了一把,它們在我的手中縈繞飛舞。

我對着湖面,忽然不知道如何下手,我來這裡又如何,我到底該如何見到靡絡,見到的結果又是如何,說實話我從來都不知道。

我嘆了口氣,忽然聽見背後傳來的聲音。

何時來的人,我居然渾然不知。

“哼。”一聲極冷的哼聲,“上次放過你們,這次又來送死?”

我回過頭,看見那個風華絕代的女人搖着一柄羽毛扇,垂着眼淺笑着,紅脣勾一個輕蔑的笑:“你不知道,炎瀆山的人都是我手下的重兵。三個人,有多大的勝算,若是您能活着回去,也只是看見他們三人的屍體而已。”她搖搖手指,“但是我看你也未必有這個本事,和你的剎瓔哥哥,一起葬身於此吧。”

她說:“我要你們一個死在人界,一個死在魔界,連死,也不能在一起。”

惡毒。

靡絡如此善良的女人,卻造就了一個截然相反的人格。

好似一鍋煮沸的□□,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那指引死亡的□□,漸漸逼近臉龐和心臟,令人作嘔。

“要死我也要拉你下地獄。”我說,“你曾經拆散我和剎瓔,你挑撥他們兄弟的關係,你害死雪茹,魔界的三日屠殺……這些帳,已經沒有精力同你一點一點去算了……”

我一定要殺死她,那些逝去的時光和人,所有後悔的和遺憾的,用你的血去償還,去祭他們。

她得意地看着我,肆意張揚的笑容。讓我想起彼岸花肆意張揚的花瓣。

一定有辦法,一定可以打敗她。

但是勝算到底是多少,我能不能從這裡出去。

我抓緊了自己的披風,好像可以溫暖一些。

那些洋洋灑灑佈滿整個天空的血香,就像我們彼此擁有的最後的信念。

“烙翼。”

誰?

“烙翼。”

在我心中的話?

“烙翼,你聽得見我的話。”

靡絡?

“是。”

……爲什麼……

“聽我說,她把我再次封印在了潭底。”

如何救你?

“不要救我,我只求你爲我做一件事。用法術牽制住她,然後我會找機會從潭底出來。但是隻有那麼一點的時間,她一定會發現我,並且以我的力量,根本不是她的對手,她一定會再次把我封印。”

那怎麼救你?

“不要救我。”她重複道,柔和,飄渺彷彿從遙遠的地方來的聲響,襲擊心底,“我出來的瞬間,殺了我,我死了,她便死了。”

一瞬間我大腦空白,不知道如何反應。

“快,她要上了。”

我看見眼前的魔後逐漸接近我,好像還在說着什麼話。我那幾乎要衝出胸膛的壓抑,反手一揮,便蜿蜒出一條巨大的火龍。它貼地而行,直指魔後。魔後微微一笑,羽扇輕揮邊散去了危險。我卻已經輪到下一波的襲擊。

腳尖點地,騰空而起。那些在我周身的火焰把我包裹的似一個巨大的火球。

襲擊向她之時,周圍塵土騰空而起。她的嘴角一直是自信的笑,甚至連救兵也不用,她的勝算大到,幾乎可以忽略我。

但她亦忽略了我的能力。

幾十條火龍的纏繞,她找不到縫隙可以出去。彷彿看見她輕輕嘖了一聲。我想大概是牽制住了。

還在想着下一步,聽見身後的聲音。

“烙翼,快!”

靡絡的聲音決絕而迅速,讓我幾乎喪失思考的能力,冰刃在手中成型,刺穿她的胸脯,也只是短短一瞬的事情。

快到我的手還未發抖,血流出之時,被冰刃的嚴寒直接凍結,不知道疼痛是否亦然。

我是正對着她的眼,看清她眼底所有的悲喜。這個我不曾瞭解,卻彷彿認識了很久的女人,她的確有着和魔後一樣的面容,我忽然在她的最後一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恭喜你終於和魔王能去團聚,我會照顧好你的兒子,或者,我會好好活下去。

但是很久之後,我想起那時候的那一刻,我想我心中只想了這樣的話。

最後還是我了結了你,你是不是會覺得可惜。

我背對着魔後,她的聲音變得萬分悽慘,她嗓門一直是這樣尖銳地讓人不舒服。我沒有回頭看,在熱浪滾滾中也倒影出我們的從前,她或許曾經對我有過虛情假意,但那些都結束了。

結束了雪茹,結束了萬千魔界的冤魂。那些在火照之路上搖搖晃晃的靈魂們。你們能安心地上路了,不要再帶着對她的怨恨。

我懷中的《毀泯術》,變成粉末流出來。隨着風飛走了。那本魔後本來用來毀滅魔王的書,最後竟然是用來毀滅自己的。

誰不是,我們最後都輸給了情。毀滅了自己。

漫天的血香沿着來時的路,彷彿要帶着我出去。我纔想起剎瓔在外面。

我快步跑入洞口。拼命向着前方的光明奔去。

我殺死了魔後,外面的軍隊定然也崩潰了。

都結束了。

……

但我站在洞口的時候,我看見眼前層疊的屍體。我從未看見過那麼堆積得高聳入雲的屍體山。在灰紅暗色的天空之下,變得意外詭異。

炎瀆山的天空。和人界任何地方不一樣的顏色,這刻就像是被這些魔人的屍體,染上了永恆不退的顏色。

剎瓔……陳又然……剎璃。

我跳到那些屍體之上,忽然有這樣的錯覺。

他們是不是已經埋葬在我的腳下?

立刻否決了這個思想,我大叫起來,叫着他們的名字。我不知道叫了多久,從多少具屍體上爬過去,手上沾滿了紅色,黃色的液體。然後我感覺我眼眶溼熱,喉嚨也乾啞起來。

“剎瓔,你一定在這裡……”我用力扒開一具屍體,看見那張猙獰的臉。

一場大戰之後,這裡屍橫遍野。

“剎瓔……剎瓔……”

我坐在那邊找了一夜,直到第二日的清晨,我把臉埋在自己的雙手之間。那些液體從我的臉上滾落下來,落到大地之上。

我又一次失去你了,是麼。

我裹緊那件黑色的披風。

那時候我天真當是你真會來。

“哈哈,究竟多久我們才能真的追上彼此的腳步。而不是,沒次都是遲。”我喃喃道。

我疲倦地望着天空。陳又然,剎璃,我也對不起你們。

如果早一些出來,或許你們會在這裡,或許就不會失去你們。

當太陽升起,大地歸寂。我忽然想也就這麼死去。“剎瓔……”我又一次輕聲念着他的名字,期待那些字變得溫暖。待到百歲之後,我們或許又會見面。

“剎瓔……”

“剎瓔……”

“我在。”

我驟然擡頭,看見前方的地方,那個高大挺拔的影子。在晨曦之中,意外溫暖而耀眼。我從地上騰地站起,前方的人走向我,走得極慢,跌跌撞撞的不穩。我衝上前去,越來越近就越能看見他的表情。

那曾經一塵不染,猶如白瓷一般的臉佈滿灰塵和血跡,但溫柔依舊。

他靠到我身上之時,腿已經軟了,我用手托住他的腰,他順勢靠在我的身上,頭擱在我的肩膀之上。

“我當是再也見不到你。”我抱住他的一刻,眼淚已經不用僞裝地落下。爲什麼總是可以在他面前變得意外的失態,鼻涕眼淚哭的很醜。但是他修長的手指,卻一一拭去那些。

他眼中的彼岸花開得很美,像被血洗禮過散發出豔紅蠱惑的顏色。

“我一直在。”他抓住我的手,輕輕撫摸那個烙印,“終於結束了。”

我點點頭,剛想問陳又然和剎璃,卻越過他的肩膀,看見兩個互相依靠的人,一個高大一些,一個瘦弱一些。高大的男人靠在瘦弱男人的肩膀之上,他似乎受了很重的傷,但是他的眉宇之間卻盡是溫柔的神色。

瘦弱的男人一身白衣,臉上是波瀾不驚的表情,他的手在幫男人擦着臉上的血漬。

“阿雪……”我輕輕說道,“他怎麼會在這裡……?”

“沒有他我們都會死。”剎瓔轉過頭去看,說道,“他還是擔心陳又然的。那些他們之間的心結,也是時候解開了。”

斐似雪轉過頭來,正對上我的眼。一雙狹長的狐狸眼,卻能看見猶如星光般閃亮的東西。他沒有說話,又別過了頭,我又看陳又然。他一動不動盯着我看,也沒有什麼表情。

好像是確認了我似乎沒事,他輕輕一笑,也轉過了頭。他的手撫摸着斐似雪的頭髮,是任何情人之間的親密動作。

“剎璃在哪裡?”我問。

“走了。”剎瓔垂下眼,露出不易察覺的難過神色。我把額頭靠在他的下巴之上,捶了他一下胸口,“行了!他要走,沒有人留得住。”

“只是覺得這個哥哥做的太對不起他。”

“那如何纔算對得起?”

他看看我。

“你讓他自己走自己的路吧。”

他依然看着我。

我總算被他看得不自在,摸摸自己的臉皺眉道:“做什麼!”

“你變了。”他嘆了口氣,伸手抱住我,“我越來越喜歡你了,怎麼辦?”

我推開他,滿身雞皮疙瘩,告訴他別說那麼噁心的話,然後轉身就走。

炎瀆山的早晨,當太陽完全升起之時,那發着紅色的天空之下。我們各自無言分開,走上了自己的路,誰也沒有回頭。彼此心照不宣。這樣似乎最好。

經歷了那麼多,再見也沒有似乎說不過去,但是說了又矯情,又會讓人忍不住回頭。

我走出了一段距離,終究是忍不住。轉過頭去,正好看見陳又然在轉眼看我。他看見我回頭之時有些驚訝,隨即對我露出淡淡的微笑。他少年意氣風發,那張英氣的笑容牢牢烙到了我的心底,我想,那些年少的時光和誓言,終有一日會被我們遺忘和丟棄。但是這個笑容我依然會珍惜。

眼前的路道阻且長,但那已經是我們的歸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