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是冰雪封凍的大瀑布,腳下懸空是萬里之深的未知深淵。日光從雲層溢出,聞蟬和李信一起回頭,看到是侍從一行人。
粗略一掃,只有這些侍從們義憤填膺地徒步追來,而四嬸、侍女他們……聞蟬心中一想,覺得如果侍從們都得救了,那四嬸她們弱女子,大概也得救了。
莫非是姑父?
哈哈,李信完蛋了!
李信忽而起身,手箍着聞蟬的肩膀,將她纖弱的身子跟着一同提了起來。往前一步就是深淵,大風颳面,女孩兒搖搖欲墜,幸而被少年扯着。
李信壞笑,“喲,追來了啊。不過你們小心,靠得太近的話,你們翁主的安全就……”
他這麼大膽,到這時候還不見棺材不掉淚。侍衛們投鼠忌器,眼看翁主還在那少年的手中,而自己這方沒有萬全準備,不敢逆着上前。小心去看翁主的臉色,翁主平平靜靜的,也看不出什麼來。
對於侍從的斥罵,李信掏掏耳朵,當沒聽見,反低頭去看聞蟬,“之前說到哪裡了?對了,說我喜歡你。”
聞蟬佩服地看着李信。
真的。
什麼叫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
這就是。
只要她稍微給個眼色,侍衛就會撲上來撕碎李信。畢竟之前被擒,完全是不識路和意外的緣故。而只要想一想,都知道大姑父的朝廷兵馬這時候,定然在和李信那些同伴們生死相搏。只待收拾了那幫賊人,朝廷兵馬也會過來救自己。
李信絕無勝算。
而就這樣,李信還臉色無異、笑嘻嘻地繼續跟聞蟬討論之前的“喜不喜歡”這個話題。
聞蟬看向李信的目光,充滿了敬仰。
這敬仰讓少年誤會了。
他抓着女孩兒的手,想了下,“你是不是覺得我們才認識三天,我就向你告白,有點太急了?但我是有理由的。”
聞蟬長睫毛顫了顫。
東邊紅霞染盡,有大輪圓日從雲翳後升起。
少年的眼睛,在光芒下,織滿清愁,“我向你告白,有三個理由”
“第一,我想讓你知道,我從見到你第一眼,就深深被你折服。我沒有見過比你更美好的女孩兒,你的一眉一眼、一顰一笑,我無法忘掉。且越想,越喜歡。”
“第二,我想讓你知道,我不是強盜。我從頭到尾求娶你,但我並沒有枉顧你的意志,強迫你,對不對?我想娶你,只是因爲我喜歡你,並不是因爲我那強取豪奪的匪徒精神。”
“第三,我想讓你記住我。你這麼漂亮,討好你、愛慕你的兒郎必然很多。我如果不早早向你告白,恐怕你根本記不住我。而我要你深深記得,知道我喜歡你。”
聞蟬驚訝地聽他這麼認真地說喜歡她。
紅霞在天邊,少年比她高一點,卻低着頭。他一世能狂,無所畏懼。他看她的目光,專注而真摯。他誠實無比地向她告白,在即將到來的生死抉擇前。
愛慕她的兒郎很多,站在她面前,坦坦蕩蕩地在初見第三天就向她告白的郎君,真的不多。
聞蟬咬下脣,“……你知道你很難逃脫嗎?”
“我知道。”
“你知道只要我一聲令下,你的生死就在一瞬間嗎?”
“你爲什麼要一聲令下?難道你不在我手裡嗎?”
聞蟬一腔複雜的感動之情,瞬時餵了狗。
呵呵,是了。李信還抓着她肩膀呢。只要那邊有異動,李信解決不了其他人,解決她還是很容易的。
什麼大無畏的告白,只是她的幻覺罷了。
李信噗嗤樂了。在她瑩白嬌嫩的小臉上摸了一把,少年笑,“好啦,不逗你玩了。昨天說放你走,我不會言而無信。既然你的人都到了,說明你我此次緣分已盡,你走吧。”
少女的眼中,迸發出無比絢爛的亮光,“你說真的?!”
他真的肯放了她?不拿她當個威脅什麼的?
李信真是好……
李信說:“假的。”
聞蟬:“……”心裡那個“好人”的稱讚到一半,就嚥了下去。舞陽翁主自小被教導容止淑雅,現在卻特別想罵髒字。
世上有沒有一個詞,能精確形容出李信的混蛋呢?!
李信再次被逗笑,“真的,我放你走。”
聞蟬面無表情。
李信強調,“沒騙你,這次是真的。”看女孩兒還死魚眼得無表情,李信忍着胸腔中笑意,咳嗽一聲,“我真的願意放你走,但我又實在喜歡你。這可怎麼辦?所以我決定與你定個婚約,你這次可以走,但下次再見面,說明我們緣分未盡,你就要考慮嫁我的事情了。”
聞蟬嚇呆了,“婚婚婚約?”
李信手裡匕首拋起又下落,尖銳的刀鋒看得人眼皮直抽、怕他手滑,“是啊,只要你跟我簽了婚約,我就放你走。你要是不跟我籤這個約定,今天就陪我做對亡命鴛鴦吧。”
李信一言出,四方驚。懸崖口盯着他們的侍從們又開始騷動,若不是看李信的手就放在翁主肩上,他們真就出手了……
李信閒閒地看着聞蟬的反應,心中頗爲得意。婚約嘛……他覺得聞蟬肯定不會籤的。聞蟬要是願意嫁他,願意給他機會,早就給了。不過談判嘛,本來就是要一開始獅子大開口,條件再慢慢往下降。
而他對聞蟬的要求,不過是……
李信還沒有想完,就見對面女孩兒笑了。
她笑起來,如清晨日光下的霜花,朦朦朧朧,有白微的光。陽光蕩在她臉上,清澈的流光,細膩的薄霧,少女烏眸裡漾着晶瑩的光澤。
世間她最美。
少年胸中一汪熱血,在她的笑容中,再次沸騰。
就聽聞蟬輕鬆笑後,答應得很快,“不就是籤個婚約嗎?這有什麼不敢的。”
李信:“……”
驚疑不定地看着她。
他沒記錯的話,她是拼死都不想嫁他吧?
他沒有失憶吧?
李信細細想來,想了一番後,笑,“莫非你是覺得,即便你簽了這個字,你家人也不會把你嫁給我?”
聞蟬矜持而自得地一笑。
李信也笑了,“那就是我的事了,絕不怪到你身上。不過你當真敢和我定約定?”
聞蟬說,“敢啊。”
不過她說,“可惜沒有竹簡。”
李信擡手,刺啦一聲,就在聞蟬嫌棄的目光中,把袖口撕了一塊粗布下來。他蹲在一腳之外的懸崖邊,把粗布平攤放在地上。
不遠處侍衛們的反對聲,更加強烈了。而既然有侍衛的反對,聞蟬便只作不情不願狀。
跟着李信蹲下去,再次推脫,“你不是不識字嗎?”
少年答,“這點兒字,我還是認得的。”
聞蟬特別想問他你到底識的幾個字,不過她忍住了,繼續婉約道,“然而我們沒有筆沒有墨啊。”
就在她說話的同一時刻,李信食指放在脣邊,張口咬破了手指。滴滴紅血滲出,少年擡頭,對聞蟬一笑。
聞蟬無話可說。
看他開始洋洋灑灑地就着他自己的血,開始手書。手指上那點血根本不夠用,粗布質量不好,要把字印上去,又需要比平常多得多的血。少年的力氣很大,指尖一撮,就滲出更多的血。更多的血,支撐着他寫字。
清晨山間的風,拂過少年的眉目和黑髮。
鍍上一層金色。
他臉上斷無疼痛之色,他的字,也像個樣子。字體飛揚,疏朗開放,像漂浮在布上。他寫的那幾個字,都沒有缺筆少劃,他居然真的能寫出字來。
聞蟬蹲在李信身邊,山風將血腥味傳向她。她怔怔然地看着李信,出神地看着他。
他好不一樣。
甚至在他低頭寫字的這一刻,聞蟬的心,咚得跳了一下。
她覺得、她覺得……假以時日,李信一定不會只是個劫匪,他會成爲很強大的人。到時候,他還會這麼對她追着不放?
李信突然擡頭,“寫好了,籤吧……”看女孩兒怔忡的神情,少年眯了眼,“愛上我了?”
聞蟬答,“愛上你放我走的好心啦。”
李信一愣,然後放聲大笑,雙肩顫抖,笑得差點滾下懸崖。
聞蟬心想:怎麼不笑死你啊?
笑夠了,她低頭看他遞過來的粗布上斑斑血跡。那血跡,伴着少年蒼白的容顏……看得聞蟬心裡不舒服。
她看了一會兒,李信以爲她又不情願,將指尖遞過來,哄她道,“知知,不用你咬破手指頭,用我的血就好。”
聞蟬靜靜地看他一瞬。
再次低下頭去。
模糊的熹光中,她烏髮垂耳,纖白的手指頭,擦過少年指上的血。鄭重無比的,在李信的大名旁,簽上自己的名“文嬋。”
文也不對。
嬋也不對。
然李信歡喜又眷戀地看着少女,一無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