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江照白在城西蓋了間竹屋。

竹屋外,大古榕樹下,擺着蒲團,三三兩兩的普通百姓們湊在一處,跽坐於木案前。多人共讀一冊竹筒,珍貴的筆墨不敢用,只用指頭在沙地上點劃練習。來人多是商販走卒,農家弟子,人數並不算多。

樹下,有一身着絳紫長袍的青年捧卷端坐。黃葉衰敗,陽光從葉縫間篩落而下,點點光斑,如水波一樣浮晃。那金色光影照在紫衣郎君的身上,襯得他骨如玉,容似雪。郎君垂目捧卷而授,聲音如玉竹輕撞,寧靜又舒緩。

竹廬前方,他即便是與衆人一同跽坐,也如珠玉在側,鶴立雞羣。

而此人,正是舞陽翁主尋找的那位江三郎。

巷頭傳來馬車轔轔聲,打斷了此處幽靜和諧的讀書聲。有數人回頭,看向馬車。那馬車前後有衆侍從守着,當車停下時,衆人更是齊齊圍到車門前,井井有序地恭候馬車主人下車。

馬車主人,是位容貌明麗的小娘子。

她擡起眼時,眉目間的靈韻,讓觀望的衆人都禁不住心口一滯。這般的小美人,一般情況下,並不容易見到。況且不光是聽課的人悄悄回頭看,連那捧着竹卷的江三郎,都擡起眼皮,往這個方向撩了一眼。

雖然他只是看了一眼、就重新將目光移開,但這短暫注視,仍然讓下了馬車、用手擋刺眼陽光的聞蟬驚喜了一把。

聞蟬扶着青竹的手,擺出自己最婀娜的步調,走向竹屋的方向。她心中美滋滋地驚喜着:今日定是到了我走運的時候。我不光出門沒遇到意外,連和江三郎碰面,他都沒有無視我,而是看了我一眼。

對啊,像聞蟬這種美貌,不引人來看一看的,簡直等同於媚眼拋與了瞎子。聞蟬不期望用美好的品質吸引江三郎,她只想用臉,讓他先看到自己……

聞蟬走向自己的目的地。

頭頂一片葉子落下來,拂過了她眼前。聞蟬步子停頓了一下,繞開。

一片塵埃飛絮撒向她睫毛。聞蟬眼皮一跳,再往旁邊躲開。

又往前方走了一步。

一顆石子,從上方砸下來,砸在了聞蟬的頭髮上。侍女們忙護住翁主,幫翁主整理儀容。

聞蟬再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一步。

一把鳥屎從天而降。

而有了警惕性的僕從們上前,解救翁主於危難之中。衆人的關心詢問聲,甚至影響到了那邊的朗朗讀書聲。又不少人回頭來看,伴隨竊竊私語;而這一次,江三郎再次擡頭,看了聞蟬一眼。

聞蟬:“……”

她已經不知道俏郎君總擡眼看她稱不稱得上是驚喜,因爲她順着事故發生的方向,擡頭去望,她看到了坐在榕樹上的少年小郎君。那少年坐姿桀驁的,不用細看就讓人虎軀一震!少年臉上沒多餘的表情,眉眼在烈烈炎日下已經徹底暈成了一團看不清,但他手裡團着的一個黃草鳥巢,卻讓人看得十分清晰。

聞蟬擡起頭,看到少年郎抓着手裡那把鳥窩,上下掂量着,並用陰森森的眼神看着她。聞蟬懷疑她再往前一步,他就能當頭給她兜下來!

何愁何怨啊?!

聞蟬瞪着樹上坐着的李信。

李信回她以陰冷嘲諷的嘴臉。

聞蟬:“……”

在她自己尚沒有弄清楚自己感情的時候,李信就已經幫她弄清楚了。聞蟬在地上站着,皺着眉;李信坐着的大樹,正在江三郎頭頂。聞蟬看江三郎,餘光總能瞥見頭頂那位抱着手臂冷笑的少年;而她看少年,餘光又能看到表情溫淡地講着學業的青年。

……似乎流年依舊不利。

聞蟬心跳加速,琢磨着:現在掉頭就走,還來得及嗎?

“這位娘子,您是否先要個蒲團坐下呢?”聞蟬正踟躕着,江三郎身邊的一個小廝,怕她打擾到旁邊聽課的人,過來安排她坐下了。

聞蟬只好先坐下,而因爲頭頂那道刺着她一樣的目光,少女壓力很大。聞蟬懵懂了一會兒,過了片刻,就回過味來了。聞蟬手摳着案面,咬着脣糾結想:李信之所以這麼對她,大約是他看出來,她的目的,其實是江三郎?

聞蟬的目的,從來都只有江三郎一個人。

但是之前,李信從來不知道。

稍一想,聞蟬額上的冷汗便要冒下來了:一定是這樣,李信必然看出來了。他那麼一個人……他還喜歡她來着……世上每一個男子,看到喜歡的娘子對另一個男人上心,恐怕都會生氣吧?

更何況是李信這種混蛋。對她好時真好,然挾持她時,那也是真的。

聞蟬放在案上的手發抖,心想:我該不會不光給自己惹了麻煩,還給江三郎惹了麻煩了吧?李信對我好,是因爲他喜歡我,想央求我也喜歡他來着。但是他對江三郎……

聞蟬往四方望去,寥寥數人,皆是前來聽江照白傳道解惑的普通人。而江三郎的僕從,就是幾個小廝,還有一個在人中穿梭、給衆人倒水的老嫗。

再回想回想,江三郎曾任職廷尉,武功應該不錯,然在他之前,卻又沒聽說江家出過武官。也不知道江三郎就帶三兩個僕從的話,李信若與他發難,江三郎打不打得過?

而就在這種心思不屬的情況下,聞蟬恍一擡頭,發現樹上坐着的那名少年,現在已經消失無蹤了。她猛站起,往前跨一步,卻又呆呆站了半天,心中涌上一絲慌亂之意。日頭在天,空氣燥冷,聞蟬站在風口,說不清這種感情到來的理由。她傻站半天,直到周圍人不停看她,之前那名小廝又過來提醒了,聞蟬才坐下。

一堂課,想要從江照白這裡學到些東西的百姓們認真聽課。但聞蟬從頭到尾在走神發呆。好不容易堅持到中場休憩,衆人都三三兩兩地起來,聞蟬也一臉恍惚地起身,轉過身,準備返身回去了。

她憂心忡忡,腦海裡一直閃過李信那張臉。讓她心虛得要命……深一腳淺一腳地轉過身……

“翁主,留步。”身後傳來一把溫溫涼涼的聲音。

聞蟬訝然,轉過身。她看到江照白寬袖長衫,木簪束髮,眉目間並無笑意,清清淡淡地將竹簡給身邊小廝收好後,起身走向她。聞蟬站在原地不動,看着這曾經風華滿京華的青年郎君站到她面前。她仰頭看他高大的身形,頗詫異,“……你認得我?”

江照白眉目間神情清遠,看她良久,拱手致意,並在她一臉微傻的吃驚中,笑了笑,“舞陽翁主,我怎會不認得?”

聞蟬心想:但上次我找你,你就把我當空氣一樣啊……

她看着對面的男兒郎,半刻後,心中倏然忘掉了一切不愉快,升起了勇氣和希望。

“算了!其他的有什麼好想的!江三郎這種難追的男人,情感飄忽一些,讓人難捉摸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最關鍵的是,雖然我今天倒黴了一點,但我畢竟讓江三郎主動喊我了啊。”

聞蟬矜持高傲地回以江照白一笑。

江照白對她說,“翁主怎麼會來這種偏僻的地方?”

聞蟬心說當然是爲你了,面上卻微笑,“我聽說江三郎在這裡傳業,便想過來聽聽。我阿父常誇你才學好,讓我大兄向你學習。我看過你寫的宗卷……我覺得我也需要向你學習。聽你講授課業,我也受益良多。”

江照白陪她客套,“哦,翁主受到什麼益了?”

聞蟬臉一僵,支吾一會兒,半天沒回答出來。她根本就沒聽江照白講些什麼,她全程在思考李信的事。而且聞蟬心裡明白,即使沒有李信,她也不會認真去聽江照白講授的課業。她想追男人,她不是想當學生,給自己找個好老師。

小娘子的發窘,讓江照白也意外了一把,沒料到她的功課做得這麼敷衍。江三郎默然半晌後,莞爾。他笑起來,讓略嚴肅的面容,都宛然生動了好多。聞蟬心中一鬆一軟,眼睛清亮而崇拜地看着他,心中愉悅。她覺得江照白真是美男子,他什麼都不用做,斂目一笑,就能讓人心裡得到滿足。

江三郎倒不爲難聞蟬,他見聞蟬接不了他的話,就十分生硬地轉了話題,說起他叫住聞蟬的最初目的,“我並不是質疑翁主來這邊。只是翁主身份高貴,然這裡大都是普通百姓。翁主容貌出色,又每次車駕勞頓,衆僕環繞……大家唯恐衝撞了翁主,卻忘了自己來這裡的真正目的。失了我在此落居的本意。”

聞蟬眨眨眼後,懂了江三郎說的委婉,其實直白一點,人家是說,你這個人的存在就是錯。

原來江照白之所以喊住她,之所以看她兩次,並不是被她所吸引,而是覺得她耽誤了他要做的事……

她耽誤了他……

晴空若有霹靂,劈得聞蟬一個恍惚,差點站不穩。

然她在心上人面前,仍然穩穩地站着,保持完美禮儀,還對他笑了一下,溫柔答應,“我下次不會這樣了。”

江照白:“……”還有下次?

他挑眉,開始覺得聞家這小娘子,可真耐打磨,經□□。

說完要緊事,又有小廝呼喚,江照白拱個手,就要走。誰料他走了兩步,發現聞蟬並沒有離開,而是跟着他,走了兩步。江照白疑惑回頭,看聞蟬仰頭看着他,很認真地說,“江三郎,我覺得你一個人住這麼荒僻的地方太不安全。我送你些衛士吧。”

她在心裡給自己找了個完美理由:送了江三郎衛士,有借有還,大家有了牽扯,雙方一來一往,就熟悉了。而熟悉後,就是她征服江三郎的開始。

江三郎明顯沒猜出她的完美理由,反而往別的方向猜了。他看她半晌,“爲什麼送我衛士?莫不是你惹了麻煩,怕找到我頭上,心裡不安,所以送衛士來庇護我一二?”

聞蟬踩到了自己的裙襬,差點被自己錯亂的步子絆倒。

江三郎好整以暇地打量她一番,更驚訝了,“我猜對了?”看到對面翁主快綠了的臉色,青年的目光,在她臉上停頓許久後,大膽再猜,“莫不是情債?”

聞蟬:“……”

無言以對。

在江照白麪前,她有一種被扒光了衣服的錯覺。這讓她之前升起的那些與江三郎得以見面聊天的欣喜之情,打折了無數倍。這種目光如炬、明察秋毫的男人,讓生活圈子簡單純粹的舞陽翁主,感覺到了一絲沉重的壓力。

有些人,你與他的距離,越是相處,越是遙遠。你初時不明白,但總有一天,你會看清楚的。

江照白看着聞蟬,看她支支吾吾、神思不屬。聞蟬撇過臉,與他應付一二,留下了護衛後,就匆匆告別。聞蟬告別後,上馬車前,還帶着一種期盼般的眼神,回頭來看他。江照白站在原處,衣衫拂風,動也不動。少女撇撇嘴,又像是失望,又像是不屑。

而放下簾子,聞蟬留給江照白的最後影像,眸子烏靈,面頰粉白。她的長相美豔,其中又帶一種天然的嬌憨懵懂。她還是一張白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就已經先行動了。

江照白心裡嘆口氣。

長安到會稽,非一日之途。千里奔波,風霜滿面。有幾人有這般耐力呢?他其實知道聞蟬是什麼意思,但是

小娘子。

這位娘子……對他來說,實在是太小了。

……

李信走在黃昏的街道上。

穿街走巷,行行繞繞,他周身散發出的一股戾氣,讓看到他的人,都自覺退避三舍。而他沒有像平常喜歡的那樣高高走在牆上、樹上,他老老實實走在人羣中的樣子,凶神惡煞、滿目厲寒。沒有人敢和這種人打交道。

李信在想着方纔在城西竹屋前,他漫不經心地坐在樹上,聽樹下的青年講書。少年手裡玩着鳥窩,一邊想着亂七八糟的事情,一邊聽江三郎的傳業。江三郎身上氣質乃是貴族風範,但他的言行舉止,並沒有瞧不起他教授的那些學生弟子。有人提問題,他也耐心解答。江照白麪上看着不覺得好說話,但他表現出來的,卻當真很有耐心。

李信是會稽郡城的地頭蛇,什麼樣的人,他都有打交道。江三郎這個有趣的人,讓他覺得很有意思。李信等在這裡,便是很想等江三郎停下課後,大家交流一二,做個朋友也好。

但沒有那個時候。

不是江照白瞧不上人,不肯與他這個街頭混混說話,而是李信先行離開了。

因爲他在那裡,看到了一個不應該出現在那裡的小娘子聞蟬。

少年走在街上,心中有火熊熊燃燒,燒上他的喉嚨口腔,燒上他的眼睛頭髮。他全身都在冒煙,怒意讓眸子變得血紅,脹得腦仁跟着一起疼。他緊攥着手,手上青筋跳動,忽而過一棵槐樹,少年一掌拍了上去。

樹幹被沉重一震,寥寥樹葉嘩嘩譁搖落,砸了他一身。

塵土碎枝也埋了他一臉。

但這無法讓李信冷靜下來。

聞蟬……還有江照白……

聞蟬是什麼樣一個人,李信以爲自己已經很瞭解了。可是他又剛剛發現,他還是不夠了解她。

她喜歡江照白!

就聞蟬那個薄情的樣、那個庸俗的樣,她要不是看上了江三郎,她根本不可能去城西那種窮人居住的地方。當她下馬車時,她的目光,直接就落在竹屋的主人身上。聞蟬必然是一開始就爲了這個人來,才目標明確地向這個人走去!

李信恍恍惚惚想到了之前的片段。

某一次,他在城中意外與聞蟬相遇。那時她打扮得光豔明耀,讓他跳到牆上看到時,滿目驚豔。李信現在想起來,當時的巷子,似乎就是有另一個人在。當時李信沒有留心,而現在一上了心,他一回顧,細枝末節,自然就全都想起來了。

那個揹着他們走遠的青年郎君……背影蕭肅,身形頎長……

李信憤怒無比!

聞蟬欺騙他,竟欺騙到這個地步!

她不光是瞧不起他,她還另有心上之人!

憤怒來得這麼猝不及防,讓李信想要當場回去,殺了江三郎!他就應該殺了江三郎,殺了江三郎,就什麼煩惱都沒有了!

李信根本在那裡坐不下去,他就怕自己看聞蟬,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想撲下去殺人。他尚沒有到那種喪失理智的地步,但是現在,滿腦海的,李信真的在計劃如何殺掉那個人了……

在憤怒的同時,少年又感覺到一股徹頭徹尾的痛苦和恨意。

火灼燒他的心肺,也燙傷他的心肺。他全身都疼痛,從心口的方向,往四肢百骸流竄。那種痛,像帶着刃的刀子一般割破他肌肉骨血,鮮血淋淋。他想不通爲什麼會這樣。

那天還親他臉的女孩兒,今天,就用實際行動扇了他一個巴掌!

她一邊與他虛與委蛇,一邊喜歡別的男人!

聞蟬虛情假意,聞蟬不把他放在心裡,聞蟬與他若即若離,聞蟬始終不曾真正對他投入感情……李信知道,全都知道!可是他仍然不知道,她已經大膽到了這樣一種地步!

她玩弄他的感情!

她心中必然很得意,他這麼掏心掏肺地對她,她不曾對他笑一下,卻兩眼亮晶晶地看着另一個人,卻堅定地走向另一個人……

他以爲她對他哪怕有一點真心……聞蟬在他背後,在狠狠嘲笑他吧?!

他真恨她!

真想殺了江照白和聞蟬!

……

下了雪。

今年會稽,氣候似不正常,總在下雪。官寺一方已經向朝廷申報,想提前預防雪災等事宜。朝廷的批文至今不見一個字,李郡守不再等候,自行開了官庫,隨時準備接濟百姓。

而混跡底層的混混地痞們,仍然想方設法在找一個後腰有胎記的年輕郎君。

阿南在滿大街地找李信。

下大雪的晚上,他在一家酒肆外的木臺前,找到了快凍成雪人的少年。天色黑沉,人跡稀疏,他幾次經過那裡,覺得眼熟,又沒有放入心裡。最後一次,阿南終於察覺,過去拍開了那人頭上肩上的雪花。阿南纔看到少年僵冷的面孔,和幽靜漆黑的眼睛。

“阿信?”阿南快被他這種沉寂的眼神嚇死。

李信過了一會兒,才冷漠地問,“有事?”因爲在雪裡很久沒動,他說話有些費勁。

阿南滯了一下,探頭去看少年的眼神。李信在雪地中的木臺上獨自坐了很久,身上全是雪,被雪埋了一半。但是他冰雪下的眼睛,雖然死氣沉沉,卻是屬於活人的眼神。至少,當阿南開口時,李信回覆了。

還會說話就好。

阿南坐在他旁邊,也不知道李信怎麼了,卻先說自己找他的理由,“李郡守家以前丟了個兒郎你知道吧?現在他們想託我們找回那個郎君。大概十四五歲,後腰有很明顯的火焰形胎記。總之找到了,對咱們是有好處的。”

李信不動如初。

阿南自言自語般的皺眉,“後腰的胎記……奇怪,阿信,我總覺得我好像在哪裡看到過?”他開玩笑地摟住少年的肩,“阿信,你說那位貴人家的郎君,該不會是咱們裡面的人吧?不然我怎麼會覺得好像見到過?哈哈,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就好玩兒了。”

李信仍然沒吭氣。

阿南終於不耐煩了,在少年肩上捶一把,“你到底怎麼了?”

李信根本不關心阿南說的什麼胎記,他現在只想着一件事,“知知心裡喜歡別的郎君。”

阿南:“……”

他側頭看着李信,看少年孤獨地坐在風雪中,紋絲不動。在李信和舞陽翁主的糾纏故事中,阿南作爲最早知道聞蟬身份的人,當然也是最早旁觀這兩人感情變化的人。阿南無數次佩服李信狂妄,也無數次心累於李信的見.色起意,但他也無數次地暗自祈禱,讓阿信的情路順利些。

雖然,阿信喜歡上一位翁主,註定他不會情路順暢。

他不光得贏得翁主的心,他還得與無數比他更加強大的兒郎們競爭。

這條千難萬險的路,李信走得毫不猶豫。卻是隻有這個下雪的夜晚,他坐在大雪寒風中,冷冰冰地跟阿南說,“她心裡喜歡別的郎君。”

阿南問:“那你怎麼辦?你要放棄?”

李信冷笑。

阿南再問,“你……對了你知道翁主喜歡的那個誰是誰?”

李信再冷笑。

阿南看他幽黑的眼睛,快被他眼中那股子暴虐勁兒嚇死了。阿南站起來,作爲最熟悉阿信的一衆兄弟中的一個,他失聲,“阿信,別告訴我,你打算殺了那個人!”

李信擡頭,與阿南的目光對視。他眼裡的冰刀子,並不只是開玩笑。

在少年的擔憂中,李信非常冷靜地說,“我要不要殺這個人,取決於她到底喜歡他到什麼程度。”

阿南:“……”

阿信瘋了!

他爲了一個女人瘋了!

阿信雖然狂,以前可從來不爲這種事就起殺心的!阿信要是這樣的人,他們也不敢跟着他一起幹啊!

阿南站在他旁邊,看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着。他望着坐在臺上的少年半天,問,“那你現在在幹什麼?”

“在自怨自艾。”

“……”

阿南費解地看他半天,才認清李信確實在難過。少年獨自垂坐雪中,滿心淒涼,默然承受。雪落在他濃密的長睫上,結成了冰霧。而李信仍然不動。阿南傻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認命地坐了下來,陪李信一起發呆。就這樣吧,兄弟間就是這樣的。阿信已經有了決定,他連吃醋都吃得這麼驚天動地,恐怕要走上一條不法之路。不過阿南本來就遊走於戒律之外,他覺得阿信想殺人就殺吧。

大不了事後,他們再一起逃難唄。

兩個少年,在雪地裡坐了一夜。

阿南陪李信坐了一晚上,陪他發了一晚上的呆。這是自從李信和舞陽翁主扯上關係後,阿南第一次看到李信做出不像是他會做的事爲一個女人失魂落魄。但這只是開始,從此以後,他將無數次見證李信的瘋狂。

少年不羈,總是用他一腔熾烈感情,哪怕愛,哪怕恨,去回報一切。

同時刻,在李信發傻的時候,聞蟬其實有感覺。

當晚,她讓不少護衛守在院中,唯恐李信發瘋硬闖,欺負了她。她不能預計他會做出什麼事來,正像她都不知道,李信對自己的感情,知道了多少。聞蟬有時候覺得李信聰明,但更多時候,李信在面對她的時候,於感情方面,被她戲耍。

當一個無比自信的少年,得知自己成爲一個笑話的時候,他的嫉妒心,會讓他做出什麼樣可怕的事呢?

聞蟬不敢想象。

她又害怕,心卻又亂。她不知道自己該想什麼,她沒有覺得自己有錯。可是當白天時,一擡頭,看到樹梢上的少年消失時,那一刻,聞蟬是感覺到心裡空了一塊的。

有些東西,她拒絕承認,一次又一次地否認。然心中的天平,卻總是在尋找理由,去偏向那一頭。

當晚,舞陽翁主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她徹夜睜眼到天亮,一時一刻不敢錯過。但是李信沒有來找她,沒有質問她,也沒有跟她算賬。第二天早上停了雪,聞蟬站在窗口,望着窗外白茫茫的天地發呆。

算了,也許李信終於想開,終於認清兩人地位不一樣,終於被她的狠心傷到,想要放棄她了呢?

聞蟬讓自己開心地這麼想。

可是笑不起來。

當晚沉睡。

睡夢中,忽而感覺到什麼,聞蟬睜開眼,看到一個黑影坐在牀頭。月光從外照入,少年不動聲色地摸入她牀帳內,面容森森,不知道看着她看了多久。坐在她牀頭支着下巴看她的少年,除了面上那種時不時閃現的幽冷眼神讓人驚恐外,總體來說,他爬牀的次數,讓聞蟬都不那麼驚訝了。

實在是次數太多了……而且他也沒做過什麼。

李信勾脣,“知知……”

聞蟬打個哆嗦,抓緊被衾後退,張口想叫,被他伸手捂住。聞蟬再次哆嗦一下,他的手好冷。

他邪氣滿滿地笑,像在誘拐失足少女,“來,知知。別怕我,我不會殺……不會傷你。我只是來和你討論一些事情,只是討論,不會動手。”

“第一個問題,”少年仍然在笑,他的笑,讓她覺得恐怖,“你那天,爲什麼親我臉?”

他提供給她兩個選擇,“是對兄長一樣的喜愛,還是對父親一樣的喜愛呢?”

聞蟬:“……”

這什麼問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