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別開視線,發現那些蜜餞做的不錯,果肉細緻,表皮上還帶着一絲絲黏膩的糖汁,倒是和前幾日端上來的有所不同。所以我隨口問了一句:“這些蜜餞是哪兒買的?看起來做的不錯啊。”
喜兒惴惴的擡起頭,道:“這蜜餞並非是從外面鋪子裡買來的,而是大小姐聽聞少爺最近在吃藥,才特意去爲少爺尋來的,便是奴婢們也不知道是出自什麼地方呢。”
阮映雪送過來的?她不是恨不得阮景淵早點兒死,好讓她的兩個哥哥掌管阮家嗎?她會突然那麼好心?
顯然阮景淵也想到了這一點,剛伸出去想要拿蜜餞的手一轉,變成了托起茶盞吃了一口。“行了,藥也吃過了,你們下去吧。巧綠留下。”
福兒這會兒正是手軟腳軟的時候,祿兒和壽兒各用一手託着她,四個人離開的時候還小心地掩上了房門。
“這是怎麼回事,阮映雪難道還能好心一回不成,這東西居然還明晃晃的跑到我眼皮子底下來了。”等四婢一出去,阮景淵立刻就開始“突突突”的吐槽,話裡話外有嫌棄我工作不牢靠的意思。
泥煤哦,老紙噴你一臉血信不信!難道老紙連你吃的東西的進貨渠道都要一併管起來嗎?做夢吧你!
我無賴的攤手道:“這事兒可不歸我管。”
阮景淵皺眉道:“可是你……”
“行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就是‘你要報恩,所以得負責保障我的安全’嗎?”我不耐煩的揮手打斷了阮景淵的話,今天真是不爽快,一大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
“阮景淵我告訴你,我也並非真要報恩不可,江湖人雖說要講道義,但我不一樣。若非之前心情好,我怎麼可能跑到揚州來順便上阮府看看?你若是再惹惱了我,便是殺盡阮姓之人又有何不可。”老紙可是惡人谷出身的,who怕who啊!
我身上用鮮血白骨歷練出來的殺氣可不是開玩笑的,若非平常時候我有意收斂起來,哪裡會是阮景淵這樣普通的弱雞能承受得住的?就像現在,我一旦馬力全開放出氣勢,阮景淵就已經臉色蒼白得僵硬在位子上了,額角不斷有冷汗滑落下來。
這番話我可不是說假的,總有那麼些人會看不清楚自己的身份,而我,最討厭的就是這種人了。阮景淵又算個什麼東西,不高興了我照樣一刀宰了他!
真是的,前些日子都是我自個兒魔怔了。雖說是報恩,但老紙又不比看阮家人的臉色,何必給自己自尋煩惱呢。
半晌之後我才緩緩地收了一身的殺氣,面上帶笑的坐在旁邊。阮景淵蜷了蜷手指,拿出帕子將冷汗慢慢地擦乾淨。
“我明白了。”他森森的看了我一眼,抿成一條線的嘴角帶出了他性格中隱藏的冷酷。
阮景淵也是一個習慣做戲的人,別看他平常時候都是臉上帶着笑,但那不過是笑給別人看的,半點兒不代表他內心的真實想法。現在經我一嚇,他也索性不裝了,兩個人都顯露出各自偏向於冷酷的性格來。
不過這樣也好,試探的時間也是該結束了,辦正事兒要緊啊,眼看着三個月的期限已經過去六分之一了。
“這蜜餞有什麼問題嗎?”阮景淵兩根修長的手指拈起了一塊晶瑩剔透的蜜餞,仔細打量着。看上去比普通的蜜餞更可口的樣子,除了能引發人的食慾之外,似乎也沒什麼不同
的地方。
“這蜜餞是沒什麼問題的。”我看了他一眼,“只是和你的藥放在一起,那就是有問題了。”
相剋這個詞,聽過沒有?
手一鬆,阮景淵拈在之間的那塊蜜餞就落回了碟子裡,他盯着碟子的視線冰冷刺骨,嘴中喃喃吐出來三個字:“阮映雪……”
“我倒不認爲阮映雪會是幕後黑手,她頂多只算是個幫兇吧。”阮映雪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小姑娘,又鮮少能出府,她哪裡來的那些金錢、本事和人脈去尋會做這些相剋之物的人?故而有最大嫌疑的人反倒成了趙姨娘和她的兩個好兒子。但這樣一想又覺得太過簡單了些,會不會是有人故意藉着阮映雪的名頭算計趙姨娘那邊的人呢?
更何況,秦大夫是阮夫人派了人找來的,但爲何這蜜餞偏偏克的是秦大夫開出來的藥?還是說,這個秦大夫也是有貓膩的?
這事情是越想越亂,但到底威脅的也不是我的小命,而阮景淵,我也給他提過醒了,算得上是仁至義盡。至於由誰去查這件事,那就不是我該關心的了,要說阮景淵手上真的沒有一個人可用,打死我都不信呢。
他慣來是個扮豬吃老虎的傢伙。
阮景淵的手指一下一下的點在桌子上,在靜謐的書房中顯得分外的有壓迫力。我一邊把玩着茶盞上的蓋子,看着碧綠的茶葉在澄澈的溫水中沉浮,自有一種安閒。
眼角瞥見了我的閒適,阮景淵忍不住開口酸我:“你倒是淡定。”
那是,人家要害的又不是我。
見我沒有反應,阮景淵有些頭疼的揉了揉額角,嘆了一口氣之後往後靠在了太師椅上。“只是一個家族的內鬥就各種手段層出不窮了麼……那江湖又是怎樣的呢?”後面一句話顯然是在問我。
江湖?江湖也不是一個好相與的地方啊。“江湖險惡。”江湖裡面有太多的是是非非,外人看着只道是輕鬆快意,又哪裡會知道江湖人心中的苦痛與仇恨?也唯有這四個字才能一言以概之吧。
阮景淵以手掩額,低聲笑了起來,寬大的袖袍遮住了他大半張臉,讓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這世上本就沒有一處完全的淨土,在其位則謀其政,阮景淵既然成了阮家的當家,自然也要將兄弟們使出的花招一一接下來。弊端向來是跟着利益一起出現的,一個人的貪心不可能只得到好處。
這就是人生,短短數十載的光陰,卻統統都用在了爭鬥上。和親人爭,和對手爭,和所有人爭。可臨到頭了卻又孤零零的去了往生橋,也不知道自己一輩子究竟圖的是什麼。
但就算心裡再苦,也不得不吞嚥下去。
可是阮景淵怎麼會突然提到江湖?還是他覺得阮家層出不窮的陰謀太多了,他太累,所以有些嚮往話本中“自由自在”的江湖?
還是個看不透自己命運的人啊。
我懶懶的將鬢邊的髮絲挽到了耳後,垂着眼睛淡淡說道:“少爺,人命由天,不屬於自己的還是別想了,而屬於自己的,才應該緊緊地抓在手心裡頭呢。”阮景淵應該抓住的是阮家的權力,眼下趁着其他人羽翼未豐,趕緊將他們都處理掉纔是正事,整天在這裡傷春悲秋做什麼。
放下手,阮景淵淺笑了起來,“你說得對,我本就不該多想。誰讓我是阮家的嫡子呢。”
“那趙姨娘那邊
……”我試探的問他。
很奇怪的是,阮景淵對於阮景濤、阮景林兄弟有比較重的戒心,可是對於那個真正心狠手辣,頗有手段的趙姨娘,他反倒是溫和得很。
“若是真的,我自然不會心軟。”沉默了一會兒,阮景淵才這麼說道,卻故意繞過了我提到的趙姨娘。
因此我不得不多提醒他一句:“少爺啊,有一句老話說得好,叫‘斬草要除根’,心軟不要緊,但若是連累了自己和夫人的性命,未必有些得不償失吧?”
他一怔,眼神木愣愣的朝着我看過來。“你……”
唉,我又不是他,說的再多又有何用呢,終究還是要靠阮景淵自己想通的。於是我福身行禮告辭,垂着頭退出了書房。
阮映雪送過來的蜜餞讓阮景淵一下子有些心涼,他自問對這個唯一的妹妹還是不錯的,尤其她還是趙姨娘的女兒……
捏了捏眉心,阮景淵放下手中的筆,這一刻,他不想看賬本,不想盤算外頭阮家鋪子的收支問題,他什麼都不想做,只想安靜的一個人呆着。
書房的門雖然關上了,但是窗戶卻大開着,外頭院子裡奼紫嫣紅的景色都映入眼簾,這樣的春景和當年多麼的像呵……
那時候的阮景淵才只有五歲,阮老爺正是身強體健的時候,阮夫人爲了抓住丈夫的心和後院管家的大權,整天忙得見首不見尾。才五歲的孩子,正是需要孃親疼愛的時候啊,可是年幼的阮景淵卻已經習慣了一個人。
孃親經常對他念叨說趙姨娘不是好人,所以不可以和趙姨娘生的大哥在一起玩兒。
大哥……阮景淵經常偷偷的看見趙姨娘帶着大哥一起在花園裡面玩兒,母子兩個一起喂池塘中的魚,撲撲蝶,看上去很是幸福快樂的樣子。那些正是阮景淵所向往,可阮夫人又不能給他的美好。
而美好的東西總會引誘着人一步一步走向它的。
終於有那麼一天,阮景淵再也忍受不住一個人玩耍的孤寂,他想法子讓跟着他的婢子小廝離開了,然後從假山後面走了出去,走到了趙姨娘和阮景濤的面前。
趙姨娘很溫柔,這是當時的阮景淵唯一的想法,她會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拉着他的手帶着他一起四處玩耍,會在他吃點心吃得滿嘴都是殘渣的時候小心翼翼的爲他擦乾淨,也會在天涼的時候爲他多帶一件保暖的衣服。
可以說,在趙姨娘的身上,阮景淵才體會到了母親對孩子的愛。
他也以爲,這樣和趙姨娘揹着阮夫人偷偷來往的快樂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可是有一天趙姨娘突然告訴他,說她又懷孕了。阮景淵知道的時候心裡又高興又難過,高興是因爲趙姨娘又要有孩子了,難過則是在想以後趙姨娘還會像現在這樣對待他嗎?
摸了摸阮景淵的頭,趙姨娘很溫柔的告訴他,當然會的。
於是阮景淵拋開了心中小小的酸澀,蹦蹦跳跳的回了自己的院子。可是他沒有想到的是,他的孃親,阮夫人正在等着他。
“娘、孃親……”阮景淵立在門外,有些怯怯的喊了聲。
“景淵啊,你去哪兒了呢?孃親都等你許久了。”這個時候的阮夫人還年輕,從她的衣着打扮上就能看得出來,她是一個養尊處優,並且性格潑辣肆意的女子。
只是此時的她眉眼間浸染着濃濃的不滿。
(本章完)